靖明 第308節(jié)
…… 國策會議上的第二個議題,就是這個。 但引子卻不是那些賤籍,而是軍戶。 “設(shè)諸企業(yè)后,匠戶難題此后便交由企業(yè)來解決?!敝旌駸锌聪蛄藯钜磺宓热耍斑呮?zhèn)多有募兵,京營也是募兵。衛(wèi)所軍屯至今,屯出來了一場湖廣三衛(wèi)諸所叛亂。地方有治安司后,尋常匪患已能統(tǒng)一調(diào)度處置。借叛亂方定之機,各省都司先改募兵,再裁衛(wèi)所,最后改了軍戶舊制。方向如此,細節(jié)如何,卿等共議?!?/br> 每個省都有數(shù)衛(wèi),在冊的名額是“數(shù)萬大軍”。 過去軍事力量上,都司有,臬司有,還有一些其他衙門。 有數(shù)萬大軍在,仍然是此起彼伏的剿匪不力。 現(xiàn)在各地都設(shè)了治安衙門,這就是一支對內(nèi)部的緝盜治安力量。小伙匪徒,以后都將交給配合地方府縣的治安局、治安署。 而每個省自然是能有一萬精兵左右就堪稱一股強大力量了。 許多人看向了崔元。 京營之外,五軍都督府分區(qū)域督帥大明地方諸都司衛(wèi)所?,F(xiàn)在看來,以后每一軍都督府底下分管的都司合起來,大概就相當于京營一營。 五軍都督,顯然會有更為難啃的對內(nèi)對外作戰(zhàn)任務(wù)。 要在各省都行募兵,這糧餉供應(yīng)只是老生常談的財計壓力,但眼下如何讓地方衛(wèi)所將領(lǐng)服從才更難。 湖廣三衛(wèi)叛亂被平定了固然是好時機,新的三大營和朝廷的力量應(yīng)該受到尊重,但地方衛(wèi)所不只在安穩(wěn)多年的諸省有,在邊鎮(zhèn)同樣有。 邊鎮(zhèn)可亂不得。 國策會議上眾臣各抒己見,而后是履新的軍務(wù)總參謀楊一清說道:“先邊鎮(zhèn),后諸省。邊鎮(zhèn)標兵先選如今京營充任一些,京營繼續(xù)募練新兵。各省則先以公侯任五府都督,以侯伯任都司指揮,以縣、鄉(xiāng)二爵封任都司重將,另擇優(yōu)充任治安司、治安局、治安署一些。有些兵卒,也可轉(zhuǎn)去用命。如此三年間,各地募兵皆成?!?/br> 王守仁也贊同道:“京營大軍不必練而不用。去歲已建功,如今正宜彈壓天下。輔以恩銜、功銜、爵銜先自軍伍起,治安司上下多用其人,則大明諸軍漸可煥然一新?!?/br> 想安穩(wěn)一點的,去抓盜賊和地方流氓土匪惡霸。 諸省募兵,將來都是要光拿糧餉不干正事,是不能只知道圖謀那一點衛(wèi)所屯田之利和空餉的。 順從,則先有爵銜可封。 抵抗,則有京營募兵彈壓。 而各省的軍事首腦及五府都督們,自然都是已經(jīng)在這幾年里經(jīng)受了考驗、忠于皇帝、從皇帝這里得到了重用提拔并且有心于建功立業(yè)的勛臣們。 各省總督在這,左布政使也在這。 軍政兩頭都是自己人的話,衛(wèi)所的問題看似很棘手,也終歸能慢慢解決,只要下定決心。 朱厚熜點了點頭:“太祖厘定天下百姓,定下諸多戶籍種類,那是因為國初時久經(jīng)戰(zhàn)亂后人丁凋敝、百業(yè)不興。如今已非國初,大明人力物力財力何止數(shù)倍于國初?民多而無田,百業(yè)興而多脫逃,蓋層層盤剝苦也?!?/br> 看了看這些重臣之后,朱厚熜又說:“卿等有不少便是出身軍籍,出仕任官頗有品級后率先想的便是改了軍籍吧?卿等尤如此,百姓豈不翹首以盼?” 他說的是實情。 軍戶的特征就是必須要出人去參軍,雖然軍籍出身一樣能科考。但若是不改了軍籍,家中子弟仍舊代代要出人參軍,所以許多軍籍出身的官員當官后總會想方設(shè)法把軍籍改掉。 “除軍籍外,還有諸多役籍。匠戶、鹽戶、灶戶、馬戶……如今既要改徭役,有諸多企業(yè),民間也有許多商行要用人,正該使天下百姓免此憂慮?!敝旌駸蓄D了頓,“自然,若貿(mào)然改之,反倒會讓一些人家沒了生計。卿等可議出個方略,以何種方式使諸多役籍之人有生計,而后可改為民籍?!?/br> 這個問題討論下去,就變成了對如今企業(yè)和將來諸多商行、商戶的管理。 生計這種事,不是一時。 身為役籍,要應(yīng)役固然是現(xiàn)在的義務(wù),卻也穩(wěn)定有一份“薪資”,雖然經(jīng)過層層盤剝之后實在沒有多少。 但這至少也算某種程度的“鐵飯碗”,管理徭役和差遣的畢竟都是官方,多少會給點。 如果這些全都沒了,那諸多役籍家庭也不見得個個會歡迎,反而會發(fā)愁將來怎么掙這口飯吃。 去種田,就需要有足夠多的田來分給這些人。 去做工,就需要有有一定的保障機制,總不能全喂給那十八家企業(yè)。 更何況還有另一個更加龐大的人群。 “然后便是隱戶和賤籍了。”朱厚熜看向了他們,“卿等有何妙策?” 賤籍其實簡單,只要朝廷并不決定打得這些人永世不得翻身就行。這里面,主要就是樂籍、漁戶、疍民等等。 而隱戶則過于龐大,這些都是寄身官紳之家的人口,不在官方統(tǒng)計范圍之內(nèi)。 其好處,可免徭役。 其壞處,則一旦被追究,官方反倒要治他們的罪。 他們和官紳是交保護費與被保護的關(guān)系,為此,甘愿給寄身的官紳交糧、出力。 如果要把這部分人口也統(tǒng)計、釋放出來,最大的問題就是新法推行到地方之后會不會使他們的生存壓力比現(xiàn)在更大。 另外,他們家庭里大量在寄身官紳家做家奴討口飯吃的“生計”,可能也會破壞。 官紳不再能像過去那樣通過收大量隱田賺田租的好日子一旦過去,在找到新的收益點之前,只怕也要在變大的經(jīng)濟壓力下“裁員”。 以大明如今的工商業(yè)基礎(chǔ),承載不了如此龐大的“就業(yè)人口”。 費宏這個大明首任總理國務(wù)大臣站了出來:“陛下,明年清丈田土重造黃冊之后,會多出來田地、多出多少人丁,現(xiàn)在尚未可知。各省總督回去后,到明年底心里便也有數(shù)了。自古皆重農(nóng),只要沒有戰(zhàn)亂,耕者有其田,稅賦適宜,百姓是不會逃籍甘做隱戶的。若說妙策,那也只有新法之中稅賦、徭役等推行至地方之后仍不害民?!?/br> 他頓了頓之后看向了自己即將統(tǒng)管的民政文臣們,凝重地說道:“陛下委以重任,朝廷君臣一心,此千古未有之局面。我等當不負信重,多多督巡,使百姓免其憂慮,為陛下安民施恩。三年后此處再聚,望我等能為陛下報喜,而非流民日多、百姓生計艱難。諸位以為然否?” 宰相的面子是要賣的,他說的也是實情。 大明此時恐怕有以千萬為單位的逃籍隱戶人口,他們現(xiàn)在也并非都靠人養(yǎng)著。他們耕的大多還是自己的田,只不過在官紳老爺名下而已。 清出來,還給他們,稅賦徭役負擔不比現(xiàn)在重,就不會出大問題。 只不過需要他們能搞定地方士紳,搞定底層官吏。 另外,還得搞定這些隱戶心里的那種擔憂。 畢竟他們是畏官府甚于畏自家老爺,這才逃籍做隱戶的。 朱厚熜點了點頭:“記住,百姓不是敵人,只有那些仍舊損國利而肥私的士紳、那些視百姓如奴仆的官吏是敵人。大明三辰旗到后,要讓天下百姓都信服,知道朕把他們當做一樣可尊可貴的家人看待。必須的稅賦不是為了供養(yǎng)朕和官吏們,是幫助他們免除匪患、興修水利、架橋鋪路、辦學育人等等?!?/br> 他也停頓了一下,然后說道:“朕盼著三年后,君臣能在此正式議一議,將來大明是不是能夠不再分諸籍了。大明百姓,皆為民籍。無有罪罰,則子弟皆可科考!” 第284章 廣收天下士子之心 十一月下旬的淮安,異常忙碌。 運河命脈,每年這個時間都是最忙的。 按照規(guī)矩,江南地區(qū)起運解送至京城的糧賦,最晚十二月前就必須過淮安。更遠一點的福建、廣東等地,最晚是正月前必須過淮安。 因此,現(xiàn)在淮安城外清江浦一帶,全是漕船,還有為漕船讓路的民船。 淮安城內(nèi),總督漕運部院的牌子還沒換,但是從門內(nèi)到門外排了一條長長的隊。 路過這里的王慎中不由得贊嘆一聲:“漕運盛景,今日總算得見了。” 同是泉州府出身的這群舉子中,有一個長得最俊俏瀟灑的,此時也說道:“適才城外千帆蔽日,在下詩興大發(fā)。待我等到旅邸歇下腳,不妨飲酒作詩,切磋一二?!?/br> 九月底從福建出發(fā),他們到達淮安時已是十一月下旬。 趕考是一份難得的人生經(jīng)歷,王慎中是第一回 ,那個帥哥卻是第二回。 “廷議兄大才,今日必有佳作?!蓖跎髦邢扰趿艘痪湟呀?jīng)二十五的龔用卿,而后問道,“漕運衙門口這是做甚?龔兄嘉靖二年來時,也是如此么?” “大抵便是漕糧之事吧?!?/br> 龔用卿絲毫不在意這些,他自詡風流,此次在福建趕考舉人中呼聲最高,眼下注意力卻在這淮安街上其他的年輕文人身上。 “等到嘉靖八年,還不知會試會如何考,今年趕考之舉子,頗多于往年。” 龔用卿這么說完,王慎中等人也留意到這淮安街頭的諸多讀書人。 同類的氣息是很容易捕捉的。 新法加新學,嘉靖五年的會試迎來了一個趕考高峰。 王慎中心里多了些緊迫:“還是快些先到旅邸吧,要找好舟船。若是過了山東運河凍上,那便耽誤行程了。” “無礙?!饼徲们淙耘f不以為意,“到了淮安,再去京城就快多了,一路皆可暢行無阻。待我先投帖拜請一下舊友,這事便辦成了?!?/br> 進京趕考過一回,舉人的身份總能結(jié)識許多同科、達官。 龔用卿頗為享受這種受人敬仰的感覺。 在這淮安城暫歇的旅邸,龔用卿已經(jīng)遣書童前去定了。 這樣的小事,哪能由堂堂舉人老爺親自做? 約好了在淮安文廟門口匯合,左等右等,最后才見家仆滿頭大汗地跑過來說道:“老爺,實在找不到旅邸了?!?/br> 龔用卿愣了一下:“怎會如此?” 就算趕考舉子變多了,以淮安這等每三年就會大做一番趕考生意的地方,還會找不到旅邸? “我打聽清楚了,都是設(shè)什么河運局鬧的,北面的,南面的,不知多少商人都趕到了淮安,這才讓淮安旅邸客房都被搶空了?!?/br> “河運局?什么河運局?” “……這個小的沒問。” “廷議兄,不如請你的舊友幫幫忙,看看能不能找到住處?”王慎中提醒了一句。 “如今也只有如此了。”龔用卿頓時點頭,“在下知道唐兄家在何處,昔年南歸途中去過府上拜訪,此前又書信約好一同赴京,他必在家中。走!” 于是泉州府這幾個舉人又一同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龔用卿說知道在什么地方,也只是個大概方位,一路又問了幾人。 好在當?shù)嘏e人的家還是好找的,到了一處不大的宅子面前,王慎中等人面面相覷。 龔用卿這個舊友,家境好像也不是那種特別的闊啊,他為什么說找船去京城的事能包在他身上,而且保管誤不了行程。 運河之上租民船,人家做生意也是一段一段的,鮮有能一路運送數(shù)?。弘x鄉(xiāng)太遠,許多事就不可控了,風險陡增。 又不是官船。 敲開了門,龔用卿站在最前頭,風度瀟灑地說道:“勞煩通報,就說福建龔用卿前來拜會。” “是龔老爺?”那仆人頓時說道,“少爺交待過,若有龔老爺書帖來,讓小的先收下,沒想到龔老爺親自來了。只是少爺現(xiàn)在還沒回來,各位……” 他看到外面這十數(shù)人,表情很意外,而后還是說道:“各位先請進來稍坐,用些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