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那個皮萊資嗎？”海象問道，“跟南澳縣爵一起過來的人?！?/br>
    兩人在酒館的角落竊竊私語，他們的聲音在喧鬧的酒館中并不顯眼。

    汪直點了點頭。

    “他在這里十分有名，被稱為偉大的探險家，最早一批到達東方的航海家?！焙Ｏ箢D了頓，“他給這原先的滿剌加取了個別稱，叫做太陽的眼睛。”

    汪直疑惑地看向他。

    “他說，在這里，你能聽到八十四種語言，這里有威尼斯的玻璃、阿拉伯的香水、波斯的珍珠、大秦的瓷器、班達的rou桂、孟加拉的布匹、摩鹿加的香料。他覺得，世界上沒有可以與這里媲美的地方?！?/br>
    汪直哈哈哈地大笑了一陣，隨后說道：“他現(xiàn)在肯定不這么想了。”

    海象知道他說的是皮萊資去過大明了，但他收起了笑容之后還是說道：“不論如何，這滿剌加如今卻是興旺無比。南澳縣爵回來得正是時候，葡萄牙人除了那個印度總督，現(xiàn)在在這里也設了個馬六甲總督。如今的總督，是今年剛派來的，三年一換?！?/br>
    汪直點了點頭：“貨船已經(jīng)到了，我也掛上了南澳縣爵會明白的海梟旗，他應該會盡快來跟我談生意的?！?/br>
    此刻在馬六甲總督府內(nèi)，阿方索這個大明的南澳縣爵正重新以葡萄牙子爵的身份參加著總督舉辦的宴會。

    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這段時間以來，對于他這個一消失就是很多年的人物，新的馬六甲總督和其他來自葡萄牙的人感到十分好奇。

    阿方索自然有很多故事可以講，在大明的經(jīng)歷像是一段傳奇，而后來往東去日本、往東南去呂宋，也無異都是讓人眼睛發(fā)亮的見聞。

    “尊敬的總督閣下，您實在難以想象大明的遼闊?！卑⒎剿鏖L嘆道，“還記得當年曼努埃爾陛下對艦隊司令塞格拉閣下的指令嗎？”

    葡萄牙馬六甲總督胡安點了點頭：“卡布拉爾閣下離開馬六甲之前，還念念不忘這件事。阿方索，現(xiàn)在你和皮萊資都回來了，不想回到里斯本覲見若昂陛下嗎？”

    阿方索低了低頭：“我們的書信已經(jīng)送過去了，大明是地獄，也是天堂。失去了那么多，如果不能用財富回報陛下，我們無顏回到里斯本。”

    胡安皺了皺眉：“大秦……不，大明真有你說的那么大？那么富裕又強大？”

    “探明秦人的情況，他們來自何方？路途有多遠？他們何時到馬六甲或他們進行貿(mào)易的其他地方？帶來些什么貨物？”

    “他們的船每年來多少艘？他們的船只的形式和大小如何？他們是否在來的當年就回國？”

    “他們在馬六甲或其他任何國家是否有代理商或商站？他們是富商嗎？他們是懦弱的還是強悍的？”

    “他們有無武器或火炮？他們穿什么樣的衣服？他們的身體是否高大？”

    “還有他們的一切情況。他們是基督徒還是異教徒？他們的國家大嗎？國內(nèi)是否不止一個國王？”

    “是否有不遵奉他們的法律和信仰的摩爾人或其他任何民族和他們一道居??？倘若他們不是基督徒，那么他們信奉的是什么？崇拜的是什么？他們遵守的是什么樣的風俗習慣？他們的國土擴展到什么地方？與哪些國家為鄰？”

    迎著旁人的目光，阿方索朗誦著二十二年前葡萄牙艦隊離開里斯本準備前往這里開拓殖民地時要求艦隊司令塞格拉探明的關于東方大國的內(nèi)容。

    “那時候，曼努埃爾陛下就知道，在遙遠的東方，眾多王國只臣服一個叫做大中國的國王。”阿方索搖了搖頭，“這個說法是不準確的。被稱作秦人的他們生活的土地遼闊得超過整個歐羅巴，他們現(xiàn)在的王朝叫做大明。請允許我再次講述那段難忘的經(jīng)歷……”

    這一些，他其實已經(jīng)講了很多次，如今只不過因為宴會上有新到來或者新回港的朋友。

    在阿方索的講述中，大明的北方是曾經(jīng)鐵蹄踏至多瑙河的那個民族，就在四年前，大明剛剛在戰(zhàn)場上殺死了他們的王。

    在大明的周圍，還有不知道多少個大大小小的王國。

    這些王國，有的是國王，有的只是部族的領袖。

    “他們共同臣服的，不能理解為國王，而更像是秉承上帝意志、有著加冕之權的教皇，但又不一樣?！卑⒎剿髂氐卣f道，“在大明皇帝的國境內(nèi)，有不同的人信奉著不同的宗教。但不論什么宗教，都必須要服從皇帝的意志。因此，大明以及那片廣袤土地上數(shù)個王朝的皇帝，都自稱天子，是上天的兒子?！?/br>
    “……耶穌的化身……”有人喃喃自語。

    “尊敬的總督閣下，聽說您派遣了兩百雇傭軍到暹羅，幫助阿瑜陀耶的國王？”阿方索問了一句。

    “沒錯。”

    “今年春天，發(fā)生在阿瑜陀耶西北面的戰(zhàn)爭，您大概也已經(jīng)聽說了?！卑⒎剿鬣嵵卣f道，“阿瑜陀耶北面的蘭納王國，就是臣服于大明的諸國之一。那場戰(zhàn)爭，就是大明的軍隊在一個月里打敗了三國……不！四國的聯(lián)軍，重新加冕——他們的說法叫冊封——新的國王。而馬六甲原來的那個國王，也是臣服于大明，受到大明天子冊封的?！?/br>
    阿方索又看向其他人：“我到達過的日本，還有西班牙人麥哲倫九年前剛發(fā)現(xiàn)和經(jīng)過的呂宋，全部都受到了大明天子的冊封。準確地說，我們葡萄牙人來到這里，是已經(jīng)闖入了大明的領地。你們可以嘲笑我的膽怯，但如果你們親眼見到了他們的土地有多廣袤、子民有多少、城市有多么龐大，你們不會比我更出色的?，F(xiàn)在，他們的軍隊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離印度和馬六甲很近的地方?！?/br>
    再次看向胡安之后，阿方索提醒了一句：“按照大明國境的廣袤，他們的軍隊出現(xiàn)在阿瑜陀耶的西北面，出征的距離只是跨越了一小半的國土。來到這里，只相當于從葡萄牙攻打普魯士那么遠，遠遠比不上他們攻打蒙古人時相當于要從葡萄牙攻打到波斯！”

    胡安眼神意味深長地盯著他：“那么阿方索子爵，難道你是想告訴我們，離開這東印度？”

    第380章 大海商汪直閣下

    “不！相反，如果想從東印度獲得源源不斷的財富，我們必須正視這個龐大的對手，也要讓這個對手清楚葡萄牙的強大！”

    出乎胡安的意料之外，阿方索很堅定地這么說。

    “請繼續(xù)闡述你的觀點，阿方索閣下?！焙沧鹁戳艘恍?。

    阿方索忽然有了感覺。這些年在北京，無聊的時候看那《三國演義》時他記住了一個場景：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

    現(xiàn)在，他也是在做著同樣的事。

    “我們占據(jù)這里，好像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而大明始終沒有守護他們領地的舉動。那只是因為，這二十年里，大明經(jīng)歷了皇帝的更替?！?/br>
    阿方索引導著他們思考：“想象一下，比整個歐羅巴還要廣袤的國土，新的皇帝要花時間確認超過一百百萬子民的效忠，還要確認周圍最鄰近大明的附庸國的效忠和敵對國的畏懼。相信我，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br>
    “但是現(xiàn)在，對大明威脅最大的蒙古人，他們的王被殺了。周圍附庸國的臣服，今年的那次征討就是一種確認?！卑⒎剿髡f道，“馬六甲雖然距離大明的國土也很遙遠，但大明的軍隊和戰(zhàn)船來到這里，也只是時間問題。胡安閣下，請問若昂陛下能臣服于大明天子嗎？”

    胡安冷笑了一聲。

    “我很慚愧。只靠之前那些戰(zhàn)船和士兵，我和皮萊資都失敗了。我們假裝臣服，花了這么長的時間結(jié)交他們的臣子，這才能夠重新回到馬六甲?！卑⒎剿鲬n傷地回憶起這么多年，“既然不可能臣服，又不可能舍棄這里，那就只有通過戰(zhàn)爭了。但請原諒我的誠實，大明的一次戰(zhàn)爭，是以十萬士兵為單位的。他們的火槍、火炮、戰(zhàn)甲，并不比我們要差?！?/br>
    阿方索環(huán)視一圈：“別忘了，火藥，本來就是蒙古人帶到歐羅巴的。而當時的蒙古人，是被現(xiàn)在的大明驅(qū)逐回極寒北境的?！?/br>
    十萬大軍的戰(zhàn)爭規(guī)模確實聽起來讓人恐懼。

    關于火藥的來源，在他們這些人的認知里也是不爭的事實。

    來到這里已經(jīng)這么久，北面的中南半島還流傳著他們最強悍的象兵在百年前被大明火槍打得潰不成軍的故事。

    阿方索說得并沒有假，拜他和皮萊資所賜，大明的火器水平在這十年間里確實已經(jīng)不落后于歐洲了，甚至在皇帝的高度重視下已經(jīng)有所超越。

    “要在這里立足，至少要做三件事！第一，若昂陛下應該派來更多的戰(zhàn)船和士兵，馬六甲要塞里的駐軍怎么只能有五百、尋常情況下只有一兩百甚至不足一百呢？”

    這就是阿方索回來之后發(fā)現(xiàn)的無語的地方。他出發(fā)的時候，這里才剛剛打下來不久，那種情況還情有可原。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葡萄牙仍舊是靠著千級別的正規(guī)軍控制著西到印度果阿、東至馬六甲一帶的廣闊區(qū)域。

    雖然還有戰(zhàn)船、商船混雜的船隊，但以阿方索對如今大明的了解，皇帝陛下真有心把這里迅速打下來，最大的阻力只怕是朝臣們的反對而已。

    當然了，還有沿途的交趾等國可能會形成的阻礙，大明的絕對影響力還不能順利到達這里。

    “請接著說?！?/br>
    阿方索點了點頭：“第二，必須要扶持馬六甲周圍的一些王國，讓他們站在我們這邊。從葡萄牙，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派遣那么多兵力來這里，只有依靠這里那些野蠻部族的人。您幫助阿瑜陀耶是正確的，但現(xiàn)在還有一個更好的目標。沿著海岸線的交趾，正處于可能的分裂當中。如果能控制交趾，那么大明軍隊和戰(zhàn)船想要來攻打馬六甲，就一定要先攻打被我們控制了的交趾?！?/br>
    胡安并沒有發(fā)表意見：“還有一件事，是什么？”

    “和大明貿(mào)易！我們的目的，本身不就是如此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能夠?qū)崿F(xiàn)這一點了，只是葡萄牙對馬六甲的攻占，讓大明的皇帝想要通過履行宗主國的責任來讓其他附庸國繼續(xù)保持臣服。但是如果攻打馬六甲的花費和獲得的利益相差太大，大明也會做出選擇的?，F(xiàn)在，要趕在大明對馬六甲真正的行動之前，在北面形成防線。同時，我可以帶著龐大的利益再次去他們開設的港口?！?/br>
    阿方索闡明他的構(gòu)想，斷然說道：“看在黃金和白銀的份上，再扶持一個傀儡馬六甲王去大明臣服、請求冊封，他們對于這遙遠的馬六甲，就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們得到實際的利益和統(tǒng)治，大明也源源不斷獲得來自歐羅巴和新大陸的貨物?！?/br>
    “阿方索閣下不愧是來到這東方的先驅(qū)。”胡安笑了起來，“怎么決定，還要等國王陛下和印度總督的命令?！?/br>
    他并沒有被阿方索輕易打動，反而這個時候，皮萊資從宴會廳外走了進來。

    “阿方索閣下，順從您的指引，來自大明許家和另外三家的船隊已經(jīng)到了港口，一共有七艘大船，他們帶來了很多貨物！”

    這句話比阿方索之前的話更能引起宴會廳內(nèi)其他人的興趣。

    “什么樣的貨物？有多少？”

    “有精美的瓷器嗎？”

    “絲綢有沒有？”

    阿方索卻急切地站了起來，鄭重地說道：“尊敬的總督閣下，這是我好不容易打通的航線和商路。雖然之前與大明有過戰(zhàn)爭，請一定保證他們的安全不受到威脅。要不然，這條商路就要再次中斷了！”

    “哦，親愛的阿方索，你放心，沒有人會不歡迎來自富饒東方的商人。該死的，我剛剛花完了大部分的錢，采購了滿滿的香料運回歐羅巴！”

    “七艘大船？我的上帝！”

    “總督閣下，自從十年前開始，已經(jīng)再沒有這么多秦人的商船來這里了。阿方索子爵創(chuàng)造了寶貴的機會，請您一定要以貴賓禮遇他們！”

    胡安眼神不定，臉上卻笑著：“當然，當然。”

    宴會廳里的喧鬧結(jié)束，許多人都涌向港口，胡安也要去看看。

    自從皮萊資他們在大明戰(zhàn)敗，此后這十年間，只是偶爾有人過來，并且都是十分謹慎的走私者。這樣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七艘大船同時到來，堪稱這些年里最大的大明商船隊。

    而葡萄牙這邊，雖然仍舊是以王室的船隊為主導，但王室的船隊也有私人貴族的投資者。與此同時，私人貴族投資的民間商船也不少。他們聚集在一起，也是不容小覷的力量。

    阿方索帶來了重新連接東方那個大國的商路的希望，這條商路，胡安想掌握，這些私人商船也想?yún)⑴c。

    到了港口，胡安看見了掛著沒見過的旗幟的商船，眼神卻凝視著那些商船的形制、大小。

    他的眼神有些凝固。

    阿方索已經(jīng)派著他的“仆人”、汪直的二弟前去聯(lián)絡了，現(xiàn)在他走到了胡安的旁邊：“這三艘大的，不是他們最大的船。胡安閣下，您知道果阿和這邊流傳著的大明寶船嗎？”

    胡安凝重地點了點頭。

    如果流傳的話是真的，那實在不可思議。

    最大的寶船如果換算成后來人們所熟知的長度單位，長足有一百四十多米，寬五十余米，毫無疑問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木帆船。

    這一點，胡安是表示懷疑的，畢竟只是當?shù)氐膫餮浴?/br>
    而葡萄牙大型的三桅卡拉克船，一般長度在二十五米左右，已經(jīng)是妥妥的大船了。當年參與了攻打馬六甲的最大的一艘船“海之花”，長三十六米。

    現(xiàn)在，來自歐羅巴的船也還在越造越大。但是在從印度沿岸到這里流傳的傳說中，東方大國的寶船和昔年堪稱瘋狂的船隊，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現(xiàn)在，胡安面前出現(xiàn)了三艘已經(jīng)不比海之花號小多少的商船。

    最主要的是，七艘船中，還有一艘小一些的，一看就是護航的戰(zhàn)船。

    “你在秦人的港口呆過，像這樣的船，他們有多少？”胡安先指了指那三艘大的。

    阿方索回答道：“在大明，他們有很多種不同的船只，這種是用于遠洋航行的。在很多年里，大明都沒有鼓勵海洋貿(mào)易，只有現(xiàn)在的這個皇帝開始對海洋貿(mào)易感興趣。這種船雖然是這幾年才新建造出來的，但是已經(jīng)有超過兩百艘，他們稱之為劈波船。還有一種比這大上一半的，叫斬浪船?！?/br>
    其實阿方索并不知道寶船監(jiān)設立以后，海運局和海防道、海師已經(jīng)一共有多少新式大船了，但并不妨礙他吹。

    當年的寶船已經(jīng)不復存在，如今陛下雖然下令在重造，阿方索也參與了不少相關的事，但巨大到那種層次的寶船還沒重新造出來。

    劈波斬浪，已經(jīng)是大明現(xiàn)在拿得出手的最大的船了。雖然數(shù)量和規(guī)模還不能讓皇帝滿意，適航性也有待不斷驗證、積累經(jīng)驗，但劈波和斬浪這兩個名字被阿方索解釋了一下之后，胡安get到的是對汪洋大海的征服感。

    船大到長有二十米這個級別，已經(jīng)是排水量百噸級了。

    在大明，以前是用十料、百料、千料這樣的單位來衡量船只大小。這種計算單位，有它的歷史原因，但現(xiàn)在的大明正在算學院的努力下籌備著一套新的計量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