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440節(jié)
一般來推算,一料大概相當于三分之一噸的排水量。在朱厚熜登基時,大明的千料大船已經(jīng)只剩寥寥一些,譬如專門出使往高麗、琉球等地的封舟。這封舟,長十五丈、寬二丈六,約是四千料,那便是排水量千噸級的最大船只。 至于昔年寶船,其實相對可靠的記載,應該是五千料這種最大級別,總長超過七十米。雖然不至于有總長一百四十多米那么夸張,在當時也確實是笑傲全球了。 若從秘檔來看,當時的寶船,實則并未全部消失,大概率如今的封舟便是昔年的寶船。 “他們用來保護航線的,都是這種戰(zhàn)艦?”胡安又問了問阿方索。 “這一種,連主力艦都不算。”阿方索睜眼說瞎話,“這是獲得了大明特許出海的民間公司才準配一艘的護航船只,不允許超過三百料?!?/br> 解釋了一下單位的區(qū)別,阿方索繼續(xù)道:“從我當時接戰(zhàn)的情況來看,主力艦就是五百料的,旗艦更是千料級的,他們稱之為座艦,是艦隊司令所在的旗艦?!?/br> 他完全無視了當年旗艦座船才四百料的事實,一頓猛吹。 當然了,如今確實已經(jīng)是按這個標準在打造大明海師的,但形成戰(zhàn)斗力還需要時間,數(shù)量也僅僅只能湊齊一個十艘左右規(guī)模的船隊吧。若再搭配一些二百、三百、四百的老船,那倒是也可以稱得上規(guī)模龐大。 胡安聽在耳朵里,卻心驚不已。 這艘護航戰(zhàn)船,比卡拉克型的戰(zhàn)艦雖然小一些,但也算不上差距很大了。就這,居然只是民間被限制使用的護航船只? 他根本不知道,民間船隊根本就不允許擁有配了火炮的護航戰(zhàn)船,頂多攜帶一些冷兵器防著別人接舷搶掠罷了。若真想有護航戰(zhàn)船,那需要出一大筆錢從海運局或海貿(mào)行那里那里雇。 這種三百料的護航戰(zhàn)船,除了海防道和新設(shè)的海師,只有這兩家允許配。 這一次,自然是石寶的手筆,以壯聲勢。 聽完了阿方索的吹噓,親眼見到了不遜色于卡拉克戰(zhàn)艦多少的“民用護航戰(zhàn)船”,胡安心里在打鼓,對阿方索提醒的大明艦隊可能過來奪還馬六甲產(chǎn)生了畏懼之心。 如果真的有他說的那種旗艦和主力艦組成的艦隊過來,會怎么樣?皮萊資和阿方索先后帶去大明嘗試開拓商路、建立據(jù)點的葡萄牙艦隊,都失敗了。 至于第一批與皮萊資等人一起前往大明、被汪鋐打敗后逃回來的人所說的大明算不得厲害的戰(zhàn)船,用阿方索的話來說,大明的海岸線比整個歐羅巴都長。那個時候,大明的海軍在他們帝國的南京附近,皮萊資他們最初遭遇的,是維護內(nèi)河航運和守衛(wèi)海岸線的常規(guī)地方守衛(wèi)力量。 事實也確實如此,當時只是廣東海防道嘛。 而等阿方索去的時候,迎頭撞上了跨越幾乎半個印度洋那么遠的距離支援到南方的大明海軍一支主力。 結(jié)果感人,阿方索全軍覆沒,而他被俘虜了多年。 當時阿方索麾下其實有三艘快船逃脫了,回到馬六甲之后沒從這邊聽到他們的消息,阿方索還比較慶幸。 想來是本身就受了傷,后來最終還是葬身于大海。 “總督閣下,等一會,大明這支船隊的主事人就要來見我。”阿方索又尊重地說道,“總督閣下可以先不表露身份,假裝我的朋友。對這位汪直閣下,請總督閣下先給予尊敬。他的家族和管理王室龐大資產(chǎn)的英國公爵張侖是好友,與大明天子親姑母的丈夫、京山侯崔元也是很親密的生意伙伴。這兩人,都是如今大明天子信任的大臣。多虧了張侖閣下與崔元閣下的幫助,我才能最終恢復自由?!?/br> 胡安凝重地點了點頭。 一位公爵,一位侯爵。即便是在歐洲,這也是僅次于國王的頂級貴族。若考慮到大明毋庸置疑的廣袤和龐大,他們的權(quán)勢堪比歐洲大國的國王,甚至更大。 實情如何,胡安根本不知道。 但是在馬六甲商人和百姓的夾道圍觀中,年輕的汪直毫不怯場地走了過來。 還沒走近,他就張開了雙臂,先說了一句阿方索教給他的葡萄牙語問候,然后爽朗地笑著:“親愛的阿方索,好久不見。你說的話沒錯,我先到酒館喝了一杯,這里確實有點熱鬧。不過,你說的葡萄酒的滋味可比不過我們大明西域沙漠綠洲中運過來的啊。” “汪先生,您來得真快?!卑⒎剿鞲麚肀Я艘幌?,“上次在寧波聽你說日本那邊有個地方盛產(chǎn)美人,一定要帶上一個再來馬六甲,難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帶過來了?” “那是當然?!?/br> 汪直讓開之后,身后出現(xiàn)一個身著絲綢華服、頭上戴著垂了紗巾的帽子的女人。 阿方索眼睛一亮:“空你幾哇!” 說了一句讓胡安摸不著頭腦的話之后,他掀開了紗巾,看了看那低著頭的美人之后就再抱了汪直一下:“為什么我之前去的時候沒有碰到這樣美麗的女人?” 汪直嘿嘿笑著:“你才去過幾回?那么你答應好的西洋美酒呢?國公爺和侯爺那邊,我還要急著在春節(jié)以前能帶回去一些讓父親送給他們品鑒呢?!?/br> “你就放心吧,我親愛的兄弟。” 兩人眨眼之間又說葡萄牙語,又說漢話,還說了日語,熟絡(luò)的神態(tài)和言語之中的內(nèi)容被阿方索嘰里呱啦地一解釋,胡安眼中就異彩連連。 “這位胡安先生,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汪先生,不論你想要來自歐羅巴的任何好東西,胡安這里都有!走,先拿胡安珍藏的美酒讓你嘗嘗!” 把這條商路介紹給胡安來共享的意思十分明顯,阿方索摟住了“人歸原主”的日本美人,與換了一套華美綢衣的汪直往馬六甲城更高處走去。 離開了給他戴過綠帽子的夫人,阿方索在寧波是辦“公差”享用著這個日本美人。 她先是被走私的沿海大族收為玩物,最終又在打擊走私的案件中被查抄進入南京吏部教坊司,現(xiàn)在則被“調(diào)撥”給了阿方索。 但是在胡安眼里,阿方索真的已經(jīng)走過了很多地方。 到了阿方索在這里新置辦的宅子里,胡安的管家從總督府帶來了美酒,胡安剛剛聽阿方索翻譯了汪直帶來的貨物有多少。 他的雙眼都冒出金子般的光芒。 第381章 出兵 做馬六甲總督是為了什么? 肥差!油水很多,還能替王室掌控貿(mào)易、得到國王陛下的青睞。 胡安立刻開始詢問汪直想要交換哪些貨物。 “這次不需要帶回很多貨物,父親交待了,西洋那邊沒多少在大明好賣的貨物?!蓖糁眳s直搖頭,“只需要黃金、白銀。你看我?guī)砹硕嗌賹毷??外滇的寶石已?jīng)很多了。除了黃金、白銀,只需要一些精巧擺飾和少量大明不容易找到的寶石。你知道的,今年朝廷會換很多重臣,父親大人只是拿它們來送禮?!?/br> 阿方索急了:“玻璃呢?玻璃也不要?” “玻璃?”汪直輕笑了一聲,“京城里傳來的消息,玻璃現(xiàn)在已經(jīng)多得有些大戶人家準備拿來做窗戶了?!?/br>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汪直擺著譜斜睨這位南澳縣爵:“你離開京城已經(jīng)五年多了吧?這五年里,京城又修了一座外城,變化之大,我每次都感嘆不已?,F(xiàn)在啊,除非你找到英國公所需要的橡膠,不然我們以后來馬六甲,買些這邊的香料就行了。即便這美酒……你們嘗嘗這個?!?/br> 他還真就從腰間拿了一個厚玻璃造的小酒壺出來,顯得隨處可見一般。 實際上,這都是阿方索從宮里帶過來先放在他那里的。 胡安只看到他打開瓶口的木塞,然后一股濃烈的酒香散發(fā)在房間里。 “就喝這么多!”汪直自己也砸吧著嘴,“我一共只帶了一壇,回去路上還要喝呢!” 朱厚熜已經(jīng)在安排研制消毒酒精,這屬于過程中的副產(chǎn)物,大明的糧食還沒多到足夠朱厚熜來開放釀制這種玩意。 但是很快,胡安就感受到了來自東方高度白酒的刺激。 暈暈乎乎的,最有氣氛,汪直說著下次再過來,也送他一個美麗又柔順無比的日本美人——雖然汪直還沒去過,但現(xiàn)在他有點想去打個轉(zhuǎn)。 而阿方索也借機問起了許家這種民間大富商對于馬六甲的看法,還有交趾的最新消息。 汪直品嘗著當?shù)氐拿朗?,從懷里掏出了同樣是絲綢做的手帕奢侈地擦了擦嘴:“有的人說徹底剿滅蒙古韃子為先,有的人說馬六甲國主的奏請不能置之不理。那些都是朝廷里諸位大人cao心的事。阿方索,陛下肯放你,不就是讓你想行商就老老實實遵守大明市舶司的規(guī)矩嗎?你問這些做什么?” 阿方索看了一眼胡安,緩緩地說道:“馬六甲,對我們很重要。大明也許不缺歐羅巴的貨物,但我們不可能舍棄馬六甲?!?/br> 聽到他的話,汪直皺了皺眉。 不僅一言不發(fā),還再次看了看胡安。 制造出了一些異樣的氣氛后,汪直才開了口:“剛才我就一直想問,你的這位朋友胡安,就是被酒館里的人稱為總督的胡安閣下吧?” 說罷看向了阿方索,有點警惕地說道:“阿方索,我愿意和你做生意,是因為你已經(jīng)對英國公和京山侯保證過,只憑借你對大海的熟悉和了解做個商人?,F(xiàn)在你說這樣的話,難道是要再次摻和到大明與馬六甲的事里?” “這位確實是總督閣下。”阿方索著急地說道,“我對大海,更熟悉的是從歐羅巴到馬六甲的航線。如果兩國之間能夠得到和平,我才能憑借對歐羅巴和大明都很了解的優(yōu)勢,幫英國公和京山侯賺更多的錢啊。這對你們的家族,也是更好的,不是嗎?” 胡安看到氣氛有點不對勁,開口問了問。 阿方索也不磨嘰,稍微解釋一下現(xiàn)在聊到什么了,然后就干脆讓他再喊個心腹翻譯來旁聽。 汪直先正式與胡安再打了個招呼、行了行禮,隨后又猶豫著什么一般。 過了許久,他才顯得很頭痛地說道:“父親大人倒是也希望馬六甲就像現(xiàn)在這樣。既然胡安閣下說了,我們帶來的絲綢、瓷器、茶葉都可以要,我們自然是不希望這里又打仗。要打仗,就沒法做生意了?!?/br> “能不能請英國公和京山侯再幫幫忙?如果皇帝陛下認為可以,我們可以再支持本地人建立一個新的王朝,向皇帝陛下臣服請求冊封?!?/br> “這樣做……”汪直忽然像得到了啟發(fā)一樣,“告訴你一個你還不知道的消息,大宗伯之子在京城犯了事,被貶到交趾做官了。我聽說……” 似乎擁有作為商人、穩(wěn)定通商的共同利益,汪直開始向阿方索提供一個情報和cao作思路。 “嚴公子是大宗伯之子,他想要把交趾重新納為大明王土,為陛下建功。如果能幫助他立下這個功勞,大宗伯作為禮部尚書,在這件事上也許能說服陛下。交趾最富庶的地方在北面,剩余的地方再交給原來的黎氏打理,屆時你們一同遣使去京城請封,那倒是可以一并辦了,以后便再無紛擾?!?/br> 阿方索聽得躍躍欲試,看向胡安:“你覺得怎么樣?” 這件事實則有時間差,但胡安并不知道。 現(xiàn)在面對汪直的提議,他先沒有說什么。 “……當我沒說?!笨此麄兊姆磻糁绷⒖涕_口,“阿方索,你說到了馬六甲,一定能說服你的族人與大明建立和平,以后進行穩(wěn)定的通商,我這才肯帶著貨物來?,F(xiàn)在你說不可能舍棄馬六甲,那我回去后還是等這邊的事情有了一個結(jié)果再說吧。經(jīng)過廣州的時候,海師已經(jīng)在東莞集結(jié)。軍機大事,英國公和京山侯雖然不會說,但我猜想自然是要順道把交趾和馬六甲的問題一起解決的?!?/br> 汪直搖著頭:“呂宋那邊也說九年前就有你們西洋人來過了,嚇得不行。到時,就看封舟是不是隨海師把各藩國都走一遍吧。若是真要打仗,我還是專門往琉球日本高麗那邊跑?!?/br> 阿方索急了:“可是雖然交趾的新國王還沒得到冊封,我們?nèi)スゴ蚪恢海粫蛹づ实郾菹聠???/br> “你不是常常說你們那邊有雇傭軍嗎?”汪直翻了個白眼,“我在吉婆島有各生意伙伴,暗中和黎朝后人還有生意往來。了不起就再幫你牽個線,你們就是受阮淦雇傭、助黎朝復國的。有永年宣德年間的教訓,這次只會要更容易治理的交趾北面?!?/br> 胡安并不明白,經(jīng)過了阿方索的解釋,他這才知道百年前大明曾經(jīng)將整個交趾都作為一個直接管轄的省份,最南面的邊境距離馬六甲已經(jīng)近得可怕。 “現(xiàn)在這個阻礙并不是阮淦,而是莫登庸!”汪直在這里仿佛一個極有身份的人,指點著江山,“昔年直接治理交趾都麻煩眾多,如今更不會拿更遠的馬六甲這里怎么樣。對離得太遠的交趾南面和占城,也只需要安穩(wěn)一些就好。你們最麻煩的,無非當年還吃了熊心豹子膽,打到了廣東!” 汪直瞥了瞥胡安,盡管他是總督,但汪直現(xiàn)在的人設(shè)不同。 他輕蔑地說道:“總督閣下,大明可不是馬六甲這樣沒開化多少的小部族。舍棄不了這邊通商之利的話,不如早些做出取舍。幫嚴公子,會有一個好的開始。到了大明的家門口,還是要遵從這邊的規(guī)矩。阿方索,你告訴過總督閣下關(guān)于日本的故事嗎?” 阿方索點了點頭。 胡安看著汪直的神態(tài),心里是有些憤怒的。 但是,他也不得不思考那個傳說當中離大明同樣很遠的日本。原先作為藩國之一,但因為國內(nèi)的兩個貴族爭著到大明貿(mào)易,違反了規(guī)矩,后來就被剝奪了前往大明通商的資格。 現(xiàn)在,他們只能在日本等著大明的商船過去,用更低廉的價格賣出他們自己的東西,用高昂的價格買到他們需要的東西。 這倒也還好,畢竟商路未絕。 而這個汪直閣下所說的規(guī)矩,就是以前的朝貢堪合、現(xiàn)在的通商牌照。 “現(xiàn)在的大司馬,正是昔年將你擊敗的汪鋐大人?!蓖糁庇终f道,“你回馬六甲,不就是想拿到一張牌照,以后能率船隊來往于寧波和馬六甲之間嗎?若對交趾用兵有成,汪大人也有功。恕我直言,英國公和京山侯不好說的話,若是有兩位尚書大人幫你說話,這才能成!言盡于此,你們自己斟酌吧。” 對于總督要代表王室先吃下這批貨物的絕大部分,其他葡萄牙商人也沒有太多意見。 可是那位豪爽采購著歐羅巴美酒和來自西方的精巧禮物甚至藝術(shù)品的汪直閣下說:下一次什么時候再過來并不確定。 這下其他葡萄牙商人意見就大了:還眼巴巴地等著來自大明的貨物,好運回歐洲賣大錢呢! 葡萄牙與那個東方大國十年前的紛爭,他們自然也知道。只是十年間的平靜讓他們都以為這件事過去了,或者他們也不認為這是什么大事。 貿(mào)易嘛,當然是要先敲敲門的。若是門輕輕一敲就能打開,那就是最低成本的貿(mào)易——搶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