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453節(jié)
袞必里克怒不可遏:“八白室供奉在這里!鄂爾多斯部是靈帳的守護者,你是要我在成吉思汗的靈帳面前舍棄這片大河以南的草原,逃回北面嗎?” 成吉思汗死后,草原子民修建了八座白色的靈帳紀念他,這靈帳被稱作八白室。達延汗一統(tǒng)草原后,從此將八白室作為了一個象征,設(shè)置在右翼。而鄂爾多斯這個名字,意思就是“靈帳的守護者”。 八白室如今供奉在大河以南的王愛召,它是象征。鄂爾多斯部的中心設(shè)置在大河以南,也是對這片草原有掌控力的象征。 它往南移動,就是濟農(nóng)實力更強大了、可以繼續(xù)壓迫大明的象征。它移回了大河北面,那算什么? “進攻!先把明軍趕回城墻里!大河北面,就按我之前說的,守好東西兩側(cè)!漢人要在賀蘭山外修寨堡,就讓他們先修著,怕什么?他們要是不管延綏,我們就打進去!進攻,越是在這里虛張聲勢,就越是要進攻!” 從無定河南北到更加東北面的榆林、神木,大明和鄂爾多斯部的哨騎率先碰了面,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哨騎回到了各自營中,延綏鎮(zhèn)的諸多邊將都按捺住了心思,只是干脆地下令:“拔營,回到邊墻以內(nèi)!” 軍情沿著邊墻快速傳遞,從固原前往鎮(zhèn)遠關(guān)的唐順之得報之后就給出了新的命令:“靈州和寧夏后衛(wèi)那邊,出邊墻!” 他就像個下棋的人,又調(diào)動了寧夏鎮(zhèn)位于黃河東岸的邊軍出邊墻。 這時候,京城的夏言和張孚敬、楊慎等人也正在商議西三邊那邊呈上來的方略。 “這當真算不得要多用多少糧餉軍資?!毕难灶H有些感嘆,“唐應德不愧是制科奪魁的不世帥才。今非昔比,大明對套虜,只要敢于戲耍,他們便不得不落子應對。老成邊將,心里忌憚著北虜昔年之威,恐怕是沒這份心氣來如此戲耍的。一道黃河天塹,套虜八白室的負擔,看袞必里克如何取舍吧?!?/br> 楊慎頭上多了好些根白頭發(fā)。 “即便先是發(fā)賣復套國債,將來也要朝廷還啊,還得更多!” 張孚敬輕笑一聲:“若當真一舉成功,西三邊和太原鎮(zhèn)、宣大,省下來的軍餉就足夠了!” 而當前,西三邊邊區(qū)、太原鎮(zhèn),只知道套虜有了反應之后,明軍又縮回了邊墻以內(nèi)。 形勢岌岌可危! 河套這邊,袞必里克步入了唐順之的棋局。 察哈爾部所駐牧的草原上,馬芳正在縱馬疾馳。 那邊沒打起來,這邊卻當真打起來了。 “忽熱!忽熱!” 馬芳嘴里像他們一樣呼喊著,僅用兩腳控制著腳下馬匹,雙手張弓搭箭。 殺韃子,他英勇無匹! 第391章 草原余暉,南洋晨曦 最熟悉草原人的,自然就是草原人,尤其是早就志存高遠的俺答。 風掠過他的臉頰,他縱馬沖在前面,手里舉著的彎刀有著金色的馬頭形刀柄。這是可汗之刃,是神圣的至寶。 他已有汗名,為何不能用金刀? 昔年,蒙古人用的也是契丹人的長刀。是成吉思汗從西面接觸到了彎刀,后來再改進了一下、甚至用了一些漢人鍛造的技藝,這才有了蒙古彎刀。 那時候,草原鐵騎從將領(lǐng)到士兵,人人都有鋒銳的蒙古彎刀為兵器。 金柄的金刀,只有寥寥數(shù)人可以用。 現(xiàn)在,許多士兵已經(jīng)沒有好刀可以用了。而漢人的鐵,多得用來鋪路! 可長生天的子民還無法團結(jié)在一起。 因為沒有讓所有人都信服的頭領(lǐng),真正的大汗! “殺!先殺服他們!” 俺答嘶聲長吼,二十五的他身先士卒。 如今,察哈爾萬戶領(lǐng)有察罕塔塔爾、克什克騰、敖漢、奈曼、翁牛特、烏珠穆沁、浩齊特和蘇尼特等八個鄂托克屬部。 俺答傾巢而來,分布于察哈爾西南部的兩個鄂托克的哨騎發(fā)現(xiàn)他們之后,選擇了沉默。 一半是因為看到了俺答的決心,一半是俺答曾經(jīng)在鎮(zhèn)安堡外的營救之恩。 而現(xiàn)在,俺答的目標不是殺掉多少人。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盡可能地保存草原的力量。 他的目標,是那一枚玉印。 “呼斯樂賽罕!不要逼我!隨我去汗帳!長生天在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們,為了我們的子孫!” 馬奔到近處,俺答兩眼流下了熱淚。 在兩翼,他們土默特諸部的騎兵再無面對明軍炮火時的無力。他們的勇武,不是如今的中央萬戶騎兵可以比擬的。當年的怯薛軍變成這樣,只因為達延汗死后再無明主。 俺答看著自己的部下和對面的將士都在不斷倒下,而他們的主將呼斯樂賽罕仍舊浴血奮戰(zhàn)。 現(xiàn)在,是俺答親自率領(lǐng)的中軍主力發(fā)起最后的沖鋒,他已經(jīng)看得到呼斯樂賽罕轉(zhuǎn)頭過來時憤怒的臉。 “逆賊!罪人!你還有臉說什么長生天?埃爾基爾汗一定會將你扔進大大的油鍋,而我會一根一根拔掉你所有的頭發(fā)!” “你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就不明白……”俺答痛苦地閉上眼,再張開之后就怒吼著,“我要做的一切,就像你的名字一樣,我要為長生天的子民帶來美好的希望??!” 在草原上的薩滿教,人們用用馬頭骨和藍色布條堆成敖包,天空是所有草原子民的崇拜。而在死后,靈魂將由冥界的王子埃爾基爾汗進行審判。有惡行的,就被丟入guntang的油鍋。惡行越多,油鍋越大,越難爬出來。 這個時候,在天堂里,每一個曾經(jīng)從你的善行中獲益的人都能抓住你的頭發(fā)幫你一把。 可是呼斯樂賽罕說要一根一根拔掉他所有的頭發(fā)。 俺答放棄了對呼斯樂賽罕的招降,他在不被理解的悲愴和使命感中最后嘶喊了出來:“殺!” “殺!”馬芳一箭射出,控制著胯下戰(zhàn)馬掠過一個即將墜地的敵人時,勾注馬腹彎下腰去,眼疾手快地搶到了他的弓和箭袋。 行軍打仗,每個騎兵都會根據(jù)自己的實力,帶上兩到三張弓,至少兩個裝滿了箭矢的箭袋。每個箭袋,要有百枝箭左右。 馬芳以前是奴仆,他只有一張弓,一袋箭。 現(xiàn)在他又能繼續(xù)殺了。 “好樣的!” 看到馬芳展示出來的馬術(shù),還有他繼續(xù)戰(zhàn)斗的意志和興奮勁,土默特部的騎兵認可了他。 馬芳握緊了這張新的好弓,試了試弓弦的力度,隨后就激動地舉了舉弓高喊道:“忽熱!” “殺!” 在這片草場上,馬蹄聲不絕于耳。高速移動穿插的騎兵找著角度對射、躲閃,除了最初時分左中右不同方向的包抄、穿插、鑿穿,到后面便越來越混亂。 不同的騎兵隊伍,更像是海戰(zhàn)時的一艘艘戰(zhàn)船,弓就是他們的炮,箭矢就是他們的彈丸。 被打散了隊形后,就是圍射,墜馬便形同沉沒。 已經(jīng)跟隨俺答南征北戰(zhàn)了十年的土默特部騎兵如同沒有退路的群狼,現(xiàn)在他們?nèi)巳搜劾锒奸W爍著嗜血的光芒。 這里的戰(zhàn)斗和殺戮只是開始,這里之后,還有察哈爾萬戶更多的部族,還有喀爾喀萬戶這個左翼里最忠于汗庭的敵手。 天空陰沉著。 夏日多雨,但當雨真的下下來的時候,卻仿佛長生天在為他的子民互相殘殺而哭泣。 雨水浸透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和馬匹之后,帶出了更多的血液,沁入了下面的土地里。 來年,這里也許會更加肥沃,野草更加茂盛。 但眼下,這里越發(fā)像是地獄。 直到一處終于傳出大喊聲:“投降吧!呼斯樂賽罕已經(jīng)回到長生天的懷抱了!” “投降吧!” “投降吧!” 俺答坐在他的馬上,靜靜停留在一個山包,低著頭看旁邊地上的那具尸體。 他的眼中不再有悲傷和遺憾。 當他真的發(fā)出命令向自己的同族人直接進攻時,他有過這種悲傷。 當年,他算計過袞必里克,算計過博迪,但那時候他沒有這種悲傷,那時候只是為了土默特部的未來。 可是大明在他領(lǐng)地的旁邊,一天比一天更加強大,他終于有了更大的心懷,有了最緊迫的危機感。 從離開豐州灘的那一天起,其實他已經(jīng)把所有草原上的部族看做他的子民。 現(xiàn)在,他將來的力量又損失兩千多。 再加上受傷的……一個部族要經(jīng)過多少年的休養(yǎng)生息,才會恢復到這一戰(zhàn)之前的水平? 頭領(lǐng)一死,剩下的人見到大勢已去,終于是絕大部分都開始下了馬、丟開了武器,默默地被驅(qū)趕到了一起。 俺答在部將和親衛(wèi)的簇擁之中,緩緩策馬到了他們面前。 雨還在下,戰(zhàn)后的草原上氣氛凝重,終于有人哭出聲來:“土謝圖徹辰汗,您有了尊貴的汗號,是可依賴的睿智之汗,為什么要來屠戮我們的部族,搶奪我們的牧場?為什么?” 死傷慘重的這一部已經(jīng)投降的這些將卒現(xiàn)在心志已近崩潰,聽到有人大膽地哭訴質(zhì)問,情緒也涌上了他們的心頭。 “我攻破過虞臺嶺,在漢人的圍困中救過你們。在草原上,你們都聽說過我的名字,傳頌過我的事跡,知道我對汗庭的忠誠?,F(xiàn)在我問你們,土默特部的兒郎是不是很驍勇?” “難道土默特部的驍勇就是為了來對付自己人的嗎?”最先質(zhì)問的人悲憤地開了口。 “不!”俺答大聲說道,“讓你們這么快就戰(zhàn)敗的土默特部,在漢人面前已經(jīng)只能挨打、被欺負!” 他說出這句話之后,就仿佛發(fā)泄著長久以來的憤懣。 “我丟掉了原先占據(jù)的一些地方,去年冬天,我們土默特部竭力地想要奪回來,可是我們辦不到!我向大汗說,漢人已經(jīng)不一樣了,我們需要真的齊心協(xié)力,一起打斷漢人不斷變強的勢頭。但是,大汗只希望我們土默特部不斷和漢人互相消耗!” 俺答頓了一下之后,猶如受傷的狼王一樣咆哮著:“我從不畏懼向漢人發(fā)起進攻,可是僅憑土默特部,我已經(jīng)做不到為你們抵擋住漢人往北而來的兵鋒了!我做不到了,你們明白嗎?” 大勝之后,他悲憤地喊出自己的孱弱。 在他而言,這是事實。 但這事實,也讓他感到很受傷。 “西到甘肅,東到遼東,漢人全都聽命于同一個皇帝。我們呢?我可以為了草原去抵擋漢人,可是我戰(zhàn)死了,土默特部消亡了,誰還能再抵擋住漢人?是我的哥哥,還是我那身為大汗的侄子?” 猛地抽出金刀,俺答縱馬圍著他們跑起圈來,行為很瘋狂,卻又清楚地向他們喊著話。 “我們被漢人用渾身穿滿鐵甲的精兵和威力越來越大的火炮打敗了,敗得像弱小的羊羔!我們來到了這里,你們又像弱小的羊羔!” “我不是來嘲笑你們的。我袒露我身上的疤,讓你們看清楚。南面的漢人變成了猛獸,朵顏他們從狡猾的狐貍變成了對漢人搖頭擺尾的狗,接下來呢?” “長生天的子民,需要更勇猛的王,帶領(lǐng)所有的部族,活下去!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