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向王崇古恭敬行禮。

    “子維，還沒恭喜你茂才高第，不錯?！蓖醭绻胖槐人笫粴q，但現(xiàn)在卻是老氣橫秋的模樣。

    “區(qū)區(qū)生員，舅舅莫要取笑了。這次舅舅進(jìn)京應(yīng)試，定然金榜題名，那才是值得恭賀的。”

    王崇古笑而不語，自己這個外甥七歲時就聲名遠(yuǎn)揚(yáng)，少年老成。

    今年以十五虛歲先有了生員身份，也算順利踏出科途第一步了。

    當(dāng)然，王崇古自己已經(jīng)是舉人，他這回也是志在必得的。

    這時，王崇古的二姐夫張允齡才說出他把王崇古請到后院的目的：“學(xué)甫，這次與你結(jié)伴而來的士子里，有沒有家世才華都不錯、尚未婚配的？四維的jiejie也十六了，陛下隆恩，我張家如今也不再是軍籍，你看是不是幫著……”

    張四維無奈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原來是為這事嗎？那把自己也喊來做什么？

    “……姐夫，我雖薄有才名，畢竟出身商人之家。這一路交游，要好的大多也不是官宦世家。依我看，以張家如今之富，該尋的不能仍是商賈之后?！?/br>
    王崇古的出身決定了，他目前能交到的朋友大多也都是這樣的出身。

    真正的官宦世家和書香門第，和他還無法成為真正的朋友，至少這交游過程中的短暫接觸不足以讓他們做出決定，與他交心。

    他知道jiejie和姐夫在糾結(jié)什么，另外一兩個貧苦出身的，才華雖有，但王崇古覺得不合適。

    “jiejie，姐夫，你們也無需著急。我左右是要進(jìn)京的，入了京后，我會留心的。以張家如今的身份，以玉蟬的姿容教養(yǎng)，何愁找不到好人家？”

    “你放在心上便好?！睆堅数g開心了，而后便道，“四維也有了生員出身，趁這幾天，你可得與你的朋友們，一起指點(diǎn)指點(diǎn)他?！?/br>
    “那是自然。”

    王崇古和張四維這對舅甥，而后便領(lǐng)著王崇古這些朋友在蒲州游歷。

    蒲津橋附近的普救寺，如今因?yàn)榍囁镜闹馔茝V而更加紅火的《西廂記》里就有張生在此巧遇崔鶯鶯的戲碼。

    相傳，蒲州也是舜帝都城。

    如今，蒲州也因大明工商業(yè)的發(fā)展而大興，城里城外熱鬧非凡。

    張四維是本地人，有意結(jié)交前輩，又是本地知名的“神童”，他的刻意表現(xiàn)自然得到其他士子的交口稱贊。

    士林之間不就是這樣嘛？名聲漸漸就能被帶到京里去。

    此時，還有一個身形挺拔的漢子也來到了蒲州，他要在此改行陸路，前往歸化城。

    入京參加明年的武舉會試之前，他得了四川總兵官的引薦，要前去歸化城拜訪河套邊區(qū)總兵官、平湖侯紀(jì)維民。

    紀(jì)維民在四川呆過，劉顯自然知道他。

    同樣二十六歲的劉顯，當(dāng)年從江西南昌獨(dú)自一人徒步到了四川。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jīng)有了武舉的身份。

    但現(xiàn)在，他仍是一個小人物。

    雖然在四川總兵官帳下任了一個小小中尉，領(lǐng)著一個百人隊，但軍改之后，腹地諸省已經(jīng)很平靜，沒有多少建功的可能。

    要想有一番功業(yè)，只有繼續(xù)再考。考中武進(jìn)士，去了邊區(qū)，才有機(jī)會。

    劉顯沒準(zhǔn)備在蒲州呆多久，次日他就到了城外的通驛局驛場。

    如今，幾乎每個通驛局的驛館，都成為了一個小城鎮(zhèn)。

    除了旅邸、酒樓、茶肆，還有車馬行。

    這次劉顯并沒有官方任務(wù)，他是以私人身份出行、準(zhǔn)備進(jìn)京應(yīng)試的，因而他要自己掏錢。

    “去歸化城？”通驛局蒲州站的員工在柜臺后抬起了頭，“蒲州并沒有直接通往歸化城的馬車，尊駕到了朔州再轉(zhuǎn)一道吧。”

    “朔州？”劉顯想了想，“也好。”

    通驛局也經(jīng)營著不同站點(diǎn)之間的馬車隊路線，價格不算貴，劉顯也能負(fù)擔(dān)得起。

    如果囊中寬裕，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租一匹馬，沿著驛路自己過去。但劉顯在四川都不知道怎么艱難長大的，中了武舉被募入了四川軍伍，如今攢下的餉銀并不多。

    蒙長官看重，雖然贈了他三十銀元作為資助，這筆錢卻至少要用到明年武舉會試之后，劉顯自然不敢浪費(fèi)。

    去了京城，花費(fèi)更大。

    到朔州的“班車”也不是立刻就有。運(yùn)氣不太好，三日一趟的馬車隊，劉顯還要等兩天。

    左右無事，他就像當(dāng)年小時候討生活一樣，到了蒲津渡的碼頭，準(zhǔn)備做兩天力工。

    黃河之上的舟船不大，這蒲津渡倒不像廣州、寧波或者運(yùn)河之上的碼頭上一樣，已經(jīng)大規(guī)模用上了滑輪吊。

    力工在這里還是有活計的。

    搬運(yùn)貨物之余，在旁人的交談中，也能聽到一些事情。

    “聽說張家、沈家還有好些在碼頭貨多的東家，如今都在勸官府用滑輪吊。”趁繁忙活計的間隙，有個力工坐在那里掄著臂膀活動著，嘴里說道，“有了那玩意，咱們這些力工就只需要留下兩成。一邊在岸上，一邊在船上。這口飯，不知道還能吃多久?！?/br>
    “不行去河套唄，東家他們在那邊也買了好些田，韃子只懂放羊，不懂耕田?！?/br>
    “說到河套，聽說那里如今韃子女人比男人多很多，說不定能討到個韃子老婆?！?/br>
    “你也不怕臟了祖上的種！”

    “讀書人都說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總比一輩子要打光棍強(qiáng)吧？”

    “你小子，要是把賣力氣攢下的錢多留一些，少去戲樓聽聽?wèi)?，早就討著婆娘了！?/br>
    “嘿！你這么一說，我跟你們講，那蒲云社小崔娘子的身段……”

    劉顯默默聽著他們的談?wù)?，心里想著四川那邊的情形?/br>
    陛下推行新法這么多年，尋常百姓家的日子確實(shí)比自己小時候印象里要好一些了。

    但是耕田的仍舊耕田，討生活的仍舊討生活。那些徭役采買、中小學(xué)、企業(yè)公司，尋常百姓家雖然多了很多出路，卻哪比得上原本的官紳富戶能夠多享其利？

    一方面，官紳富戶也需繳賦役稅銀了。但另一方面，他們因?yàn)樵缇烷T路更廣，反而也能賺得更多。

    買田買地、雇人耕種、偷逃賦役，那點(diǎn)錢與如今拿下省府徭役采買的利潤比起來，實(shí)在不算什么，何況買田買地的事情仍然可以做，只要規(guī)規(guī)矩矩繳了稅、以后每年也別逃了稅便好。

    如今《明報》傳授務(wù)農(nóng)經(jīng)驗(yàn)技巧多年，鐵農(nóng)具、肥料、良種，諸多措施下來，田地里能收的莊稼是見漲的，定額的賦稅卻沒跟著漲，帳也算得過來。

    反而另一方面，自六年前禮交部設(shè)了曲藝司，各地雜書多了，戲樓戲院多了，茶樓里的說書人也多了。尋常百姓家日子稍微好過了些，卻會多花錢在這些方面。

    每個縣的小學(xué)雖然越建越多，三五天能喝上一回奶、吃上rou而且學(xué)費(fèi)還不貴，但辦得更好的仍舊是一些官紳大家一起辦的私學(xué)。而尋常百姓家縱然有好苗子，在小學(xué)、中學(xué)里學(xué)有所成后，再要考舉人、考進(jìn)士，仍舊需要尋常百姓家準(zhǔn)備不少錢，畢竟得專心讀書。

    然而家底稍殷，城里琳瑯滿目的衣裝、巧器，還有這聽書、聽?wèi)颉⒙犌?，著?shí)也讓不少生出了好苗子的人家抱憾沒多攢下一些錢。

    生員也能在官府謀碗飯吃確實(shí)不錯，但以劉顯如今的閱歷，自然也瞧得出隱憂。

    碼頭上，一群衣著光鮮的士子過來了。今天雇傭劉顯的東家忙不迭地迎了過來，彎著腰討好：“少爺，王公子，船已備好了?！?/br>
    “好。”其中為首的人笑著對其他人說道，“如今驛路四通八達(dá)，大家既有興，便一同再溯河而上，到那塞上江南一覽邊情，而后再到大同。唐督臺一向樂于提攜后進(jìn)，我已冒昧去信，引薦了諸位。只憾家中有事，需先回太原一趟，就先拜托諸位照料好子維了。八月中秋，大同再聚?！?/br>
    “學(xué)甫不能同行，實(shí)乃憾事。”

    “家父有召，不敢不回。諸位一路順風(fēng)，子維，你一路多向長輩們請教?！?/br>
    “舅舅放心?！?/br>
    碼頭上，這些人登上了客船。劉顯看到了不少仆男仆女，或挑擔(dān)子，或提盒子，一同上了船伺候。

    這條船，之前劉顯還搬了不少貨上去。有酒，有糧食，有鮮菜、干rou，還有筆墨紙硯。

    原來就是為了讓這些讀書人一路游玩。

    他知道自己東家的背后便是蒲州張家，默默地看著這條船離開了蒲津渡的碼頭。

    送走他們之后，他的東家則又到了力工這邊：“都起來，都起來。等一下有一船貨，那都是山東章丘張家要的上等蒲紙。裝船一定要小心，別刮破了桐油紙?！?/br>
    說話間，外頭已經(jīng)有車隊喧鬧著來了。

    這東家迎了過去，對著另一個下車的掌柜作揖寒暄。

    “彭掌柜，您親自去紙廠看，如今放心了吧?！?/br>
    那掌柜倒有點(diǎn)倨傲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若是你張家的蒲紙好用，既為同宗，以后便會多用的?！?/br>
    “彭掌柜放心，定然好用！”劉顯的東家連連鞠躬，“今年萬壽大典，貴府姑爺也重任在肩吧？有什么需要我們老爺幫忙的，您盡管開口。”

    “那倒不必了。”彭掌柜輕笑了一聲，“曲藝司自然是重任在肩的，然而陛下萬壽大典何等大事？姑爺雖素得陛下信重，這事卻是嚴(yán)國老親自cao辦，哪需你我費(fèi)心？”

    “彭掌柜這話可就見外了。嚴(yán)國老、李總司忙的自然是大事，但總有些小事，我們可以幫著辦嘛……”

    兩人邊說邊往碼頭的鋪行里走了，劉顯接下來就只是搬運(yùn)那些裝了紙的牛皮箱子罷了。為了防水，外面還都封了一層桐油紙。

    他心里聽到嚴(yán)國老和李總司，心里一凜。

    那自然是嚴(yán)嵩，還有做過御書房伴讀學(xué)士、如今是曲藝司總司的李開先了。

    那個彭掌柜，是李開先岳丈家的？

    這蒲州張家口中的王公子，是他們家少爺?shù)木司?，與靖邊侯唐順之有往來。張家的生意，也與曲藝部總司的岳丈家有往來。

    官與商……劉顯默默地賣著苦力。

    大明確實(shí)已經(jīng)與過去很不一樣了，尋常百姓的日子好過了一些，但有些東西，也從來沒變過。

    甚至于，商人不再像過去那樣被輕賤，官與商之間，來往也更加密切了。

    劉顯只是個武舉人，他不用管這些。

    他也想不明白這些。

    搬著他的貨，忽然有人跑著到了碼頭這邊，驚慌地喊道：“不好啦！不好啦！蒲津橋的一個橋墩上鐵船破了，已經(jīng)扯斷了三條鐵索！要是橋塌了，怕是要有大禍！知州有命，碼頭力工都去幫忙！”

    劉顯愕然看著那邊。

    如此大的工程，難道沒考慮好這些萬一情況嗎？還是當(dāng)初督辦和造辦的人偷工減料？

    事情容不得他多想，很快就有軍官騎馬過來，緊急征調(diào)碼頭力工們前去搶修。

    到了劉顯面前時，劉顯走上前去說道：“四川總兵官標(biāo)下中尉劉顯，碼頭上這些力工，我統(tǒng)領(lǐng)他們一同出出力吧?！?/br>
    那軍官看著他同樣碼頭苦工的打扮，見他儀態(tài)沉穩(wěn)，稍微猶豫片刻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事急從權(quán)，速速趕到橋頭！”

    第434章 物理大道要塌了？

    王崇古還沒有離開蒲州。

    知道消息，他臉色暗變之后，先去了蒲州的州衙，拜會了一番知州的師爺。

    而后，他便又回到了張家，再去了一趟沈家，最后騎著快馬離開蒲州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