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546節(jié)
而二十七歲的王世子李峼跪在李懌正前方,滿臉惶恐不安。 再后面,王世子的親舅舅尹任則憤怒不已地看著文定王后的兄長尹元衡:“今東宮火災,非偶然之變!王上震驚,在朝臣民,莫不惶駭。失火緣由,雖不知何從,然災不虛生,必有所召!” “內(nèi)外都傳遍了,說什么將有易樹元子之變!可七年多以來,大君已經(jīng)遇刺幾回?大君寢不敢定閣殿,驚惶罔措,幾至喪心,那又是何人在背后指使?”尹元衡針鋒相對。 文定王后適時掉了一滴眼淚,把兒子抱得更緊了一些。 此刻在李懌面前的,都是朝鮮最重要的幾個人,因此說話極其赤裸。 兩年前“內(nèi)禪”風波之后,嫡次子李峘被封了慶原大君,這導致兩方的矛盾更加激烈。 這場王儲之爭,其實從七年前文定王后誕下親子就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那個時候,金安老還在。而當時,尹元衡的哥哥尹元老跑到尹任面前說:“現(xiàn)在士林派都懷疑我們兩兄弟,無非因為世子無嗣,而王上又有嫡子。古有宋仁宗廢后之事,他們士林派就懷疑我們兄弟倆以王室至親,必定很快就有圖謀?!?/br> 說這種話,本來是賣慘,想讓本就忌憚金安老權傾朝野的李懌看到世子派和士林派要在這件事上一致先把小尹兄弟搞定,擺出弱者局面,讓李懌打壓世子派。 配套的做法,還有讓文定王后找李懌哭訴,說金老板打算廢黜她,讓世子的地位更加穩(wěn)固。 宋仁宗廢后是什么典故?因為當時的郭皇后是宋仁宗的母親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就選立的,郭皇后本人也十分驕縱,宋仁宗一直不喜歡她。 但宋仁宗廢后的重點是其后朝臣的輿情洶洶,尤其是宰相和臺諫官員在隨后的爭端。 對應到朝鮮這邊來,金安老是必定會支持廢后的“宰相”權臣,但當時反對廢后的臺諫官員、朝鮮的士林派,這次卻不會幫文定王后。如此一來,豈非金安老更加權傾朝野? 金安老一向以“保護東宮”為說辭,他想一了百了免除后患的心思人盡皆知。 那件事,小尹兄弟最終cao作成功,一舉讓李懌除掉了金安老。 而這之后,矛盾反而是更加明顯了。 先是嫡次子李峘從小根本不敢在固定地方睡覺,現(xiàn)在又有了東宮蹊蹺失火。 李懌的頭更加疼起來。 他這個王世子三歲能解書義,五歲時當著他的面能流暢朗讀經(jīng)典,當年就被立為王世子。跟著李懌在經(jīng)筵上,經(jīng)常對答如流,深受士林派期待,還被吹捧為“少年堯舜之君”。 可李峼偏偏已經(jīng)二十七了還沒有兒子。 李懌知道其中隱情不少,畢竟宮里宮外的太監(jiān)宮女,二十多年來都已經(jīng)是文定王后的人。從小就在文定王后名下?lián)狃B(yǎng)長大的李峼為什么沒有兒子,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前年用內(nèi)禪試了試,李峼壓根不敢接,就連尹任也勸阻。不廢掉文定王后,不把小尹兄弟解決,失去了金安老這個臂助的尹任是無法支撐住的。 只能靠李懌來下決心。 可李懌知道,自己不可能廢掉文定王后。那個時候,他還想多活幾年。現(xiàn)在,他也這么想。 封了次子為大君,看來他們還是覺得不夠,現(xiàn)在東宮有了離奇大火。 李懌看了看李峼,又看了看文定王后懷中的李峘。 勢如水火,想必將來,他們兩人必定只有一個能留下來了。 “……失火之由,先查一查吧。世子受驚,先留下來吧,孤寬慰一二?!?/br> 李懌開了口,尹任眼中難掩失望。 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王上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小尹兄弟已經(jīng)肆無忌憚到了這種地步,但火燒東宮,又能查得出什么? 看李懌僅僅說什么“寬慰一二”,尹任知道大概是不了了之了。 在李懌如今常呆的這昌德宮環(huán)慶殿,其他人都退開了去。 “你們都退開些,讓孤父子倆說說話。” 服侍李懌的太監(jiān)宮女雖然走開了,但并沒有走遠。 李懌心知肚明,嘴上說著些安慰的話,手卻蘸著一旁茶盞中的茶水,在紙上寫著字。 他只寫了四個字,李峼飽讀詩書,自然認了出來。 愕然看著父親,只見李懌眼中意味深長甚至有些迫切。 那四個字是:士林,大明。 “你仁孝之名,遠近皆知,自有神佛護佑,不必驚懼?!?/br> 紙上的水跡正在漸漸干,李峼眼中流下淚水。 都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嗎? 確實,自從金安老被扳倒之后,和大明的邊貿(mào)已經(jīng)基本上被掌握在小尹兄弟手里。 用那么龐大的利益,雖然不能直接收買那些將卒,但至少可以讓他們更看好在宮里屹立不倒的文定王后,還有小尹兄弟。 至于受士林派擁戴的王世子?士林派一向就是最恨他們那些勛舊的。 看著李懌眼中都流露出的請求表情,李峼點了點頭,哽咽地說道:“兒臣知道了?!?/br> 大明天子在給父親的信里,確實稱贊過李峼的仁孝。 現(xiàn)在他知道了父親的決定:讓他通過士林派,從大明請求幫助。 救他自己,也是救他父親,更是救他的弟弟。 李懌知道,大概只有自己這個兒子繼位了,不會戕害他才八歲的弟弟。 李嵋這個兄長,不也是他求情平反的嗎? 只不過這對父子都不知道,大明的國策改變后,讓朝鮮的王儲之爭更加激烈了。外有邊貿(mào)的巨大利益讓一派實力更強,內(nèi)有宣交使這個脈絡讓朝鮮士林派仍舊覺得事有可為。 在朝鮮士林派眼中,大小尹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最好斗個魚死網(wǎng)破,全都不得善終。 大明不插手朝鮮內(nèi)部之爭,他們也明哲保身,這才讓火燒東宮的事情提前了兩年,也讓文定王后和小尹兄弟更加激進。 以至于李懌已經(jīng)深感自己的生命安全受到了極大的威脅。 他現(xiàn)在想讓兒子去求助大明,卻不知道這個決定會引來什么。 大明那邊,時代已經(jīng)變了。 第456章 大明的西邊 日本在內(nèi)戰(zhàn),朝鮮在爭儲,大明在啟動第一批天下大同黨員入黨。 在天山北面,雪還沒化。但是“天山的眼睛”伊塞克湖卻因為湖水微咸、南北又都有高聳的山脈阻擋的緣故,終年不凍。 一百多條河匯入這個有“熱海”之稱的高山湖泊,等到天氣再熱一些,冰雪融化,它的湖面還會大很多。 因為水只進不出,所以它的湖水微咸,人不能直接喝,也不能用來灌溉農(nóng)田。但是牛羊牲畜,卻更加喜歡這里。 在伊塞克湖的西邊,吉爾吉斯山與中央天山北面的捷爾斯格伊阿拉套山的山口畔,還另有一個小湖。 而湖畔,是個名叫科什噶爾的地方。 經(jīng)過了這里再往東,便是伊塞克湖谷地,從谷地東邊的爽塔石山口再往北面,越過克特棉山,就能到達亦力把里。 亦力把里在將來有個中國人十分熟悉的名字,叫伊犁。從亦力把里到別失八里,然后南下到吐魯番,再去大明的肅州,這條路是曾經(jīng)繁榮無比的陸上絲綢之路。 如今,這條路卻不興盛了。 但今天的科什噶爾一帶卻很熱鬧。 大纛在風中晃動,大小帳篷圍成了一個大圈,像一座可以移動的城。 而汗庭歷經(jīng)了多年廝殺的精騎精悍不已,雖然大多散于伊塞克湖的方向,但列好隊伍充當儀仗和護衛(wèi)的這數(shù)百,朝著西面的方向呈現(xiàn)出百戰(zhàn)之師的氣象。 俺答在前往議談的地點。 “漢人皇帝當真為那個鐵機器封了一個侯爵給工匠?” 他開了口,身邊一個戴著黃色僧帽的僧人回答:“沒錯,這件事,去年大明天子的萬壽大典上,整個北京的官民都議論紛紛?!?/br> “你們吐蕃的使臣,見到的機器是什么樣的?” “冒著黑煙,轟鳴不止。沒有牲畜拉動,鐵輪在鐵條上轉動。”那僧人意味深長地說道。 俺答的表情沒有變化。 “依照我和甘巴的約定,如今汗帳下的蒙民,已經(jīng)開始改信佛法。吐魯番在我的牧場和你們的牛羊之間,這一次,還有已經(jīng)信真主的葉爾羌。我從他們手里奪了天山北面的土地,熱西德竟然找來了巴布爾的兒子卡姆蘭。繼承了巴布爾大位的胡馬雍剛剛被莫臥兒內(nèi)部的叛軍擊敗,流亡去了波斯,看來卡姆蘭也有新的想法了?!?/br> 看了看那僧人,俺答淡淡地說道:“弓馬,商路,信仰,有許多問題需要吵。教法之爭,只在最后?!?/br> “大汗請放心,我明白?!痹诓菰蟼鹘潭嗄甑娜试鲐暡紡澚藦澭?/br> “走吧?!卑炒鸬哪抗庵匦峦断蛭髅?,把無力感埋在心底。 八年多了,從離開豐州灘開始,他這八年多沒有一天不在殫精竭慮。 戰(zhàn)果自然是非凡的。從第二年趁著葉爾羌汗國的大汗病逝,俺答用了八年多的時間,讓葉爾羌汗國丟掉了東北面大片的土地。 熱西德一邊要抵御俺答,一邊要安定內(nèi)部。這么好的機會,就算草原騎兵往來迅速,卻并不方便控制如此龐大的疆土。 兀良哈很樂于接手阿拉套山北面的土地,喀爾喀卻不想離開如今的草場。 俺答知道那是為什么,大明在河套和宣寧,用鄂爾多斯部歸順的蒙民和他們做著生意。 而如果到了這西邊來,吐魯番從大明的西寧邊市買賣的貨物,卻只會轉手再賣給葉爾羌。而已是數(shù)年之敵的葉爾羌,又怎么會和汗庭好好相處? 俺答還不能逼迫過甚,若是傾全力滅了葉爾羌,唇亡齒寒的吐魯番必定立刻像朵顏三衛(wèi)一樣躲到大明的懷抱里。 那樣的話,明軍從吐魯番北上,還是能輕易切斷這里與汗庭的聯(lián)系。 何況俺答能傾全力滅了葉爾羌嗎?宣寧的大明騎兵越來越多了,每年都會往北燒荒。 帖木兒之后,西域四分五裂。達延汗之后,汗庭四分五裂。 再往源頭看,大明開國后,蒙元四分五裂。 昔日幾大汗國,如今還不能擰成一股繩。 俺答看著前方和身后隊伍間往來不斷交換信息的哨騎,心里對那個漢人皇帝有些羨慕。 不管如何,他畢竟繼承的是一個統(tǒng)一帝國的正統(tǒng)。而自己的起點,只是一方領主。 那個叫蒸汽機的東西給了俺答很不好的感覺,能代替馬匹的機器,讓他覺得靠馬匹生存于世的草原部族恐怕將迎來滅頂之災。 可這些危險,怎么向這些同樣是成吉思汗后裔、同樣是草原血脈的家伙講清楚? 人到中年,俺答也開始漸失銳氣。 那時候覺得,只要讓他有了成為汗庭共主的機會,他也能像先祖一樣一直打到更西面。奴隸、財富、工匠,什么都不會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