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574節(jié)
文定王后成功那自不必說,幼子繼位,垂簾聽政,國舅攝政,還要頂著弒主、易儲的壓力穩(wěn)住朝鮮,談何容易? 尹任成功了,這方面的壓力就會小得多,畢竟他親外甥本就是多年王世子??呻y道能留下禍根?這王世子又是自出生后不久就由文定王后名下養(yǎng)大的,雖非親母,弟弟是親弟弟吧? 而同樣,小尹兄弟已經(jīng)勢大多年。大勢清洗之后,王世子又怎么可能不依賴尹任?尹任提拔的新人,自然又將更加穩(wěn)固他的地位。 不論怎么樣,如果說以前還只是朝鮮朝堂之上爭權奪利,今后這些年如果沒有意外,朝野混亂一代人是絕對的了。 李山希不是說了嗎?他那個弟弟欠缺謀略勇決。聰穎和缺謀略就很矛盾,仁善說不好聽一點,連起來看就是懦弱。 “縱然吾弟僥幸生還,亦難解此局;小尹姐弟弒主謀反,罪臣為人子,豈能與之兩立?尹元老雖出使上國,多年來也伙同親妹、親弟把持王政,實為罪臣仇敵!今朝鮮危難,罪臣竊以為實屬多年來民心已失、王運衰竭。罪臣兄弟別無所求,惟盼陛下?lián)]師剿逆,讓罪臣兄弟得保家廟?!?/br> “家廟?”朱厚熜耐人尋味地確認了一下。 李山希一臉嚴肅:“上負陛下之托,下遺百姓禍亂,豈能厚顏仍以宗廟自居?請先斬尹元老,罪臣必力勸吾弟,獻田土名冊,甘為大明之臣。與其貪戀權位,僥幸安定內政得與上國建交,莫如陛下從速平定內亂。既不誤討倭大計,亦是朝鮮萬民之福。上國文教昌盛,賢臣滿朝。朝鮮本為中國舊土,多年來又以小中華為傲。如今局勢,能為大明在籍之民,豈非臣等之幸?” 他前面一直是自稱罪臣,說到最后,終于是去掉了罪字。 朱厚熜深深地看著他。 這確實說得夠明白了。 李山希區(qū)區(qū)一個庶子,自然是不能自己做主的。他排行老二,王世子排行老四。而現(xiàn)在那邊還在打仗,李懌那么多兒子能活下幾個尚不知曉。就算老四李峼作為文定王后姐弟倆的眼中釘能活下來,李山希表的態(tài)是勸他別繼位,直接獻土稱臣。 他能這么做?尹任能答應? 最好的情況,只怕是李峼人也沒了。這樣一來,嫡次子屬于生母親舅弒其父奪的位,大明不承認是名正言順的。而除此之外,就都是庶子了。庶子之中,老大福城君李嵋又已經(jīng)在十年前被害死,剩下就是李山希居長了。 要不然朱厚熜之前怎么說他有不小的機會呢? 現(xiàn)如今李山希無非換了個念想:若他能做主,不再想做朝鮮的王,而是做大明的臣。 王室宗廟,自此只是臣子家廟。 還不是因為畏懼大明可能一舉直接掃平朝鮮?那樣的話,現(xiàn)在主動點仍不失作為牌坊凝聚朝鮮士林民心的功能,不會被當做誤國害民的昏庸王室的一員清理掉。 朱厚熜搖了搖頭道:“究竟是不是小尹兄弟并文定王后一同弒主奪權,尚無實證?!?/br> 李山希連連磕頭:“陛下,朝鮮百姓何辜?待到能查明實證,不知要經(jīng)幾年戰(zhàn)亂!而如今輾轉消息,世子已出逃。若家父未曾遭禍,是病重而去,眼下該是吾弟正繼位之時。小尹兄弟勢大多年,吾弟必定也正身陷陷阱。還盼陛下憐臣兄弟孤苦,朝鮮百姓困頓,開恩解救?!?/br> “……茲事體大,如今又是新春佳節(jié),眾臣休假之中。”朱厚熜頓了頓,“這樣吧,你且先回去。過上幾日,朕會第一時間與眾臣商議此事。” 看著李山希失魂落魄一般告退離去,朱厚熜陷入沉思。 李山希的身份確實很不錯,但是……還不夠。畢竟,李山希只是庶次子,他對朝鮮內部的局勢影響極小。 他的表態(tài)不能說沒用,但以他過去那么弱勢的地位,很容易被人說是受到了“逼迫”。 老實說,朱厚熜不認為自己是在算計他們。如今局面,不是主要由他們自己折騰出來的嗎? 菜就是原罪。 朱厚熜如果真想商議什么事,大明重臣巴不得皇帝看重他們,能在這個時候召他們入宮議事。休假,休什么假? 幾員重臣剛剛入宮不久,正在商議李山?!皯B(tài)度”的可行與否、執(zhí)行細節(jié),卻只見孫元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陛下!”孫元行了禮,看見了嚴嵩之后又道,“嚴國務也在,正好。大同館內,朝鮮正使李山希持刀行兇,襲殺了副使尹元老,狀若癲狂,高呼為父親兄弟報仇雪恨!” 朱厚熜聽愣了:“……兄弟?” 李懌是已經(jīng)死了,李山希也在午門外號哭指認尹元老是幫兇過。 但他說的這個兄弟是? 孫元有些意外:“陛下……莫非并不是接到了朝鮮王世子也被圍殺之事,這才召了諸公商議?李山希行兇時,大同館內眾人聽得分明,說他們一家害死了他父親,又殺死了王儲……” “……沒有啊?!毕难蚤_了口,“新的奏報里,沒提到朝鮮王儲被害的消息?!?/br> 已經(jīng)聽了前面消息的唐順之心頭一動,看了看朱厚熜,隨后說道:“陛下……這是投名狀?” 親手殺了尹元老,自然是要與小尹一派勢不兩立了。 再開口詐稱朝鮮王儲也已經(jīng)被害,那如今朝鮮可就只剩反賊了。而李峼如今可能還活著,先被他說“死”了,他也成了弟弟和大尹的仇人。 安的什么心? “……他人在哪?”朱厚熜問孫元。 “是藩國正副使自相殘殺,臣只是先命人把他看在大同館?!?/br> 嚴嵩連連咋舌:“此子倒是果決?!?/br> 孫元繼續(xù)匯報著:“他還請臣奏請陛下,允他帶著尹元老人頭去城東難民營告罪。” “告罪?告什么罪?” “說是代王室為錯用jian臣誤國害民而請罪。如今逆賊謀反已成,先有福城君被害,如今國主世子也盡皆被害,逆賊必定大殺諸王子,朝鮮永無寧日。他愿與百姓們一起,請為大明臣民,只盼大明能早日揮師入朝盡殲逆賊為他報仇雪恨,讓逃難百姓能早日還鄉(xiāng)……” 朱厚熜意味深長地說道:“朕記得,他之前過去也被臭罵了吧?” 嚴嵩站了起來:“臣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李山希為報父仇,手刃幫兇,孝名遠播;朝鮮國主王儲盡皆遇害,他為王室諸子之長,又添聲望;自承王室禍國害民,向民請罪,可收人心;愿獻土稱臣,只為報仇不圖繼位,足表忠心。朝鮮實情如何,已不足為慮。知其在北京行止,朝鮮文武也不能服他,并無后患?!?/br> 關鍵點就在于李峼死了,根本就是李山希主動散播的假消息。 而這么做卻是為了把朝鮮整個“賣”給大明,朝鮮文武能那么愿意? 自成一統(tǒng)只用內部比爛,成為大明實土,他們拿什么去跟大明的文武群臣比才干、比信任? 李山希這是賣他們所有人! 至少他們會這么認為,而不知道大明將采用一種新的過渡模式。將來不管是并為實土還是源出同宗的兄弟之國,都將因形勢而定。至少在這個過渡階段內,必將全力通過貿(mào)易、內政、文教和文化交流來進一步削除認同差異。 而他的存在價值……就只是幫大明收一收朝鮮民心。畢竟是王室里難得有孝名的人,愿意為了報仇而放棄王位的真性情之人,能夠放下身段向百姓請罪、冒險與他們同住難民營的人。 一通宣揚,至少此刻在大明百姓和那些逃難的朝鮮子民心里,其實他已經(jīng)是朝鮮王位的第一繼承人了。 他自己主動放棄這一切,那大明何必推脫? 朱厚熜無奈地擺了擺手讓嚴嵩坐了下來:“倒讓他牽著鼻子走了。孫元,消息已經(jīng)傳出去了?” “想告罪的事沒有。但之前行兇時,動靜極大,大同館內人也不少,自然是傳出去了。” 朱厚熜想了想,開口說道:“那就讓他去吧。那些難民本也恨李家入骨,能不能接納他的誠意,就看他去了那怎么演了。京城百姓要瞧熱鬧,你得把秩序穩(wěn)住。這下子,他倒是翻手之間把自己變成了大明在朝鮮不可或缺之人?!?/br> “如此心計,此人要防!”夏言說道。 “防他收民心所圖更大?”朱厚熜搖了搖頭,“他比朕也小不了幾歲。改變了思路好好經(jīng)營,若是一二十年間朝鮮百姓不能齊聲稱頌大明治下更加幸福安康,那他所圖也就是應該的了。朕會留著他,保著他,鼓勵他,也好給將來去經(jīng)營朝鮮的皇子及群臣提個醒!” 楊慎不由得看向朱厚熜。 看來,皇帝當真不是只為了開疆拓土的虛名,而是當真要將新外藩的子民也放在心上。 為人作嫁的事陛下肯定是不會干的。 “又鬧了這么一出,那就當真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了。傳令西寧侯、陽武侯,整軍備戰(zhàn)吧。海陸并進,先平了朝鮮。用修,這件事要辦漂亮。軍糧并賑濟糧,開春后新糧種、新農(nóng)具,也都多備一些,運往朝鮮?!?/br> 楊慎先領了這個旨意,而后卻問道:“陛下,若平了朝鮮,則以何人為王?” 眾人聞聲心頭一凜,看向皇帝。 第479章 大明戰(zhàn)爭機器,啟動! 擺在面前的問題是:皇長子越王早與黔國公結親,他的將來在西南。 太子自不必說,而后皇三子乃澳王,他的將來在南?;仕淖雍屯?,原本的計劃也不言而喻。 其余皇子,最大的問題是年紀尚幼。 如今朝鮮竟率先冒出大問題,根本就沒給大明先行討倭、南北合圍朝鮮的機會。 朱厚熜考慮過這個問題。 從去年底消息從鴨綠江邊傳來,朱厚熜就一直在思考可能的機會和隨后的處置。 而此時,他很直接地說道:“遼王年已弱冠,自幼受朕教誨。其母毛氏明書史,沉毅有斷,賢聲聞天下?!?/br> “陛下,萬萬不可!”嚴嵩嚇了一跳,“此例一開,不患寡而患不均!宗室諸王雖感陛下恩德,但……” 一句話,藩王那么多家,誰不想能夠得到這個機會逍遙自在? “利大于弊?!敝旌駸袇s心意已決,“不給朕拖后腿,就都有機會。除立大功外,允為外藩之主,便是不降等之唯一出路。” 這下子眾臣才有點明白,原來去年底嚴辦兩藩王、一公一侯一伯時,陛下大概也準備好了給這個甜棗? 很明顯,這是讓一些人看到餅越來越大。這樣的話,興許不僅不拖后腿,還會積極支持大明的新戰(zhàn)略。 也許還留了個將來若做不好或者有異心,皇帝能在恰當時機將幾個關鍵位置收歸實土的伏筆…… 成為實土實權藩王……雖然自在逍遙,卻也不一定好做啊。 關于這個問題,現(xiàn)在只是通一下氣。 李山希那邊,還真的帶著尹元老的頭顱前去請罪了。 連元宵節(jié)都還沒過,朝鮮王子悍而手刃仇兇,雖然當?shù)闷鹂礋狒[的大明百姓一句“孝順”稱贊,但終歸還是“不講究”。 大過年的動刀,不吉啊! 果真是蠻夷,哪怕是所謂王室子弟。 但極有可能繼位為王的他情愿獻土稱臣,還是讓京城百姓炸了鍋。 有心人早在準備,自正月初十之后,也就有越來越多的士子、商人幫著請命。 倒不提什么納為實土,只是從文教的角度、從百姓生計的角度,請朝廷下決心解朝鮮倒懸之急。 而這種變化為尚元、毛龍吟“想通”最后一步也帶來了刺激。 當正月十五,尚元、毛龍吟也在新年第一次望日朝會時,跪于午門外來了這么一出之后達到高潮。 他們的實力更孱弱,尚元的王儲身份更明確,已經(jīng)久無音訊的琉球國王定然是不在人世了。 新年伊始,兩國獻土稱臣。 國議殿上,大明皇帝終于降下明旨。 朝鮮王子李山希封安東公,協(xié)遼東邊軍、北洋海師入朝平亂,朝鮮國計待平定內亂后再議。 琉球王儲尚元封臺東公,琉球法司毛龍吟封臺東游擊將軍,協(xié)東洋海師赴琉球驅逐倭寇,琉球國計待首里光復、倭寇遠遁后再議。 多年之后,除宣寧邊區(qū)對蒙元汗庭的襲擾之外,大明再次舉起戰(zhàn)旗。 天津直沽,山海關內外,寧波泉州,很快就將熱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