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內(nèi)部嚴重性感染，眼瞼紅腫潰爛……最近一年內(nèi)應該受過致死重傷，內(nèi)臟供血障礙，血管受到擠壓，下肢靜脈血回流受阻，傷口愈合變慢……過度疲勞，伴隨失眠癥狀，睡眠不足，肝臟功能受損，腹腔開放性損傷……”

    將擋風袍子隨意扔到地板上，青年稍微掃視幾眼躺在床上的女孩，又蹲下來給她做了個簡單的檢查，扯掉她左眼的紗布，扒開眼皮看了一會。

    “仗著自己傷口能愈合就亂來啊，真厲害啊?！?/br>
    青年松開手，語氣有些無奈。緊接著他舉起卡牌，將象征著治愈的大天使叫出來：“麻煩你治好她了。”

    ……

    木川唯醒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從被子里鉆出來，一條毛巾從額頭掉下來，被她愣愣地握在手里。因為難得睡了很久，大腦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她的表情也變得非常放松，然后順著明晃晃的燈光望向套間左側(cè)的小廚房——

    窗外天色黑沉，房內(nèi)暖黃，青年拿平底鍋煎著什么。他微微低著頭，似乎是嫌袖子礙事，將它卷到了胳膊肘的位置，小臂線條流暢，肌rou結(jié)實。

    她一時有些恍惚，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

    “金？”

    “喲，醒了啊少女?！?/br>
    對方頭也不回，懶懶散散地打招呼。木川怔怔地眨眨眼，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視野的寬泛，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眼，并沒有摸到類似紗布的障礙物，世界久違的清晰。

    “要找他倆的話，去樓下超市買毛巾和牙刷了?！?/br>
    “啊？”

    “我說你啊，都不反省一下的嗎？連裝都不裝一下，你可是第一個讓我感覺這么頭疼的學生啊——”

    似乎是對她的反應不滿，金抓著鍋鏟轉(zhuǎn)身，遠遠指著她的臉，頤指氣使：“這一次給你治好了，下次我才不管呢！你這個破破爛爛的任性小鬼！”

    “那只是因為你接觸面比較狹隘吧！”冷不丁被指責一通，木川姑娘條件反射提高音量，“比我難搞的人多了去，我已經(jīng)很溫柔了好嗎最起碼沒有天天炸樓放火綁架殺人去偷窺澡堂??！”

    “你要是真這么做我就直接把你丟進海里了！”

    “說什么呢作為健全的青少年想要偷窺澡堂才是正常的想法好嗎！不信你問問別人家的小孩！他們肯定都會有色'情的想法啊喂！”

    “你這健全過頭了吧！?。　?/br>
    房門被啪得一聲打開，少年豎起吊梢眼忍無可忍地咆哮起來：“在電梯里就聽見了，吵死了混蛋——”

    年輕人的視線撞在一起，剛好四目相對。

    銀發(fā)少年還提著剛買的東西，一雙深藍的貓眼微微上挑，比起初遇時，他臉上的嬰兒肥不見了，隱隱約約有了成熟的輪廓。在轉(zhuǎn)移視線前還保持著一個不耐煩蹙眉的表情，但對上少女的臉后，他先是愣住，隨即瞪大眼睛，情緒被意外取代。

    木川又長又黑的濃密頭發(fā)被睡得有些凌亂，蓬蓬松松的，她轉(zhuǎn)過臉的時候，一些長發(fā)從肩膀滑落下來垂在身前，但她的手指依然握著毛巾。

    奇犽從光線的縫隙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的正臉、輕輕抿著的嘴唇、雖然年紀還小卻已輪廓分明的筆直高鼻梁……即使有燈光，被黑發(fā)遮住的地方也還是蒙上了暗影，她動了動腦袋，一雙紅眼睛好像草莓冰淇淋，浮現(xiàn)出柔軟的流光。

    “……”

    被盯著看的時間太久，木川很淡定地開口：“這位朋友，你的眼神不懷好意?！?/br>
    “我沒有！”奇犽下意識反駁，他像是為了掩飾什么般大踏步走進來，繼而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毛巾，皺著眉道，“你還是繼續(xù)躺著吧?！?/br>
    像極了第一次見面。

    “哦，你說得一點不錯?！?/br>
    女孩子果斷躺了回去，語氣幽幽：“我喜歡這種一個人閑著其他人忙死的感覺。啊啊，退休以后也能這樣嗎。”

    金在廚房深深嘆了口氣：“退休個鬼啊，你才多大，還退休。”

    奇犽把滿滿當當?shù)乃芰洗旁诓鑾咨?，他的態(tài)度和平時沒什么區(qū)別，背對著木川，說話也很平靜：“杰去對面的商場買東西了，樓下小超市的種類太少了?！?/br>
    “是嗎?！?/br>
    一片沉默。

    兩個聰明人都在一瞬間理解了情況，因此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輕飄飄的食材香氣、醬油在鍋里烹飪時如輕風掠過竹葉般的沙沙聲，這些往日不被注意的事物，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中被無限放大。

    木川咬著發(fā)繩，漫不經(jīng)心地把黑發(fā)扎起來，露出白皙且沒有痕跡的脖頸。

    恐怖的默契在這種時候偏偏成了回到正軌的阻礙，少女猜到真相，少年也意識到她理解了現(xiàn)狀，兩人無需對話就徹底摸透各自的心理。

    要是杰先回來就好了。

    他這么想著，沒有轉(zhuǎn)身看她，依舊在整理茶幾上的物品，把買回來的日用品收得整整齊齊，然后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她會問嗎？她介意嗎？她還記得嗎？

    屋子里除了床鋪、桌子和衣柜外，連一件像樣的裝飾品都沒有。酒店房間本身的構(gòu)造就是普通的簡約風格，墻壁護板上面只是光禿禿的一面白墻，燈光的黃色陰影投射在上面，晃晃悠悠的。

    這時候，金端著煎蛋和粥走出來，放在小方桌上。

    “先吃完再說吧?！?/br>
    唯姑娘坐在床邊，只穿著一件長款襯衫，吊兒郎當?shù)乇P著腿，絲毫沒有身為女生的自覺。當她彎下腰，低頭拿勺子時，站在對面的奇犽飛快撇開頭。

    她捧著碗，小口地吃著。

    金忽然啊了一聲，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fā)，有種對待小孩沒辦法的苦惱在里面：“喂，你要不要去一下衛(wèi)生間?！?/br>
    “？”

    看著小姑娘一臉茫然的眼神，他反而被搞得不太自在起來。青年思考著措辭，也有點疑惑：“不應該啊，都十五歲了……”

    這兩人搞什么啊。

    奇犽奇怪地越過金，往床上看去，立即眼尖地發(fā)現(xiàn)床單上有個小小的血點。這個事實在腦子里停留了三秒，然后變成恍然大悟，他又望向木川，對方依舊是那副狀況外的表情。

    “你弄到床單上了?！彼赋觥?/br>
    聞言，黑發(fā)姑娘先是回頭看了一眼，接著又轉(zhuǎn)回來，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出現(xiàn)在她的臉上。奇犽沒辦法形象那種表情，像是茫然又像是在努力回憶，最后變成不確定的反問。

    “是月'經(jīng)嗎？”

    少女問出口。

    銀發(fā)少年眼角抽搐：“……不是，你問我？”

    金卻像突然理解了一般，以拳擊掌：“剛剛用了大天使，應該是身體所有的地方都治愈了吧?！?/br>
    “這樣嗎？”木川點點頭，“不過效果也太快了，我不太習慣?！?/br>
    啊？

    什么意思？

    “你……在說什么啊……”奇犽愣愣地開口。

    她對上他的藍眼睛，頓了頓，又笑起來：“我之前沒有?！?/br>
    少女似乎沒有覺得自己在談什么不能說的話題，她自然而然地拿起叉子，戳在煎蛋上，流心蛋黃順著盤子溢出來：“雖然不是天生的，但反正問題不大，所以我一直也沒有管，等一等身體估計能自動愈合，不過這次居然修復了，大天使的呼吸真厲害啊。”

    輕飄飄的語氣。

    奇犽從她的三言兩語中瞬間弄懂了真正的含義，他難以置信地僵在原地，神色呆滯，說不清是什么樣的心情在胸中密密麻麻地疼痛起來。

    “你在說什么……”他又重復了一遍。

    他聽見自己質(zhì)問的尾音，是胸口什么撕裂的聲音：“這種事情…這種事情是能夠這么笑嘻嘻說出來的東西嗎？！”

    少年忽然沉著臉，銀色的劉海遮著藍眼睛，他猛地伸手揪起木川的衣領(lǐng)，把她整個人粗暴地提起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對她產(chǎn)生了怒火：“你這個人永遠都是這樣，重要的事情閉口不提，還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表面上說我們是朋友，實際上根本不在乎，那干脆直說?。　?/br>
    那是什么東西，從身體里緩慢生長出來的聲音。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已經(jīng)搞不懂了……”

    他松開手臂，整個人又松懈下來，垮著肩膀，像是累極了，連聲音都啞然。

    奇犽看著少女驚訝的紅色眼睛，不合時宜地想起二年前的事情，想起那些瘋狂大笑的星夜，熱熱鬧鬧的游樂場人群，高高漂浮的云朵，太陽味道的被褥，巧克力味道的動物園，阿波羅掛件，街道上有畫著小行星的書本。他和木川喝著碳酸飲料，聊一些天馬行空的事情，他將自己的家事分享給她，像是炫耀又像是試探，然后得到對方柔和快樂的眼神。

    無論何時，他都能在她眼里看到自己。

    那些記憶如同可樂上浮的一個個氣泡，少女近在咫尺的呼吸將他拉回現(xiàn)實。

    “……”

    木川唯抱住了他。

    “對不起?！?/br>
    她看起來有些難過，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奇犽呆呆注視著她的側(cè)臉，他的手臂垂在身側(cè)被緊緊箍住，其實想要掙脫非常容易，但不知怎的，他就是沒有動彈。木川的體溫其實一直都偏高，之前發(fā)燒的時候反而是難得的冰冷，而他的手冰冷，恍惚間覺得自己被接觸的地方熱得發(fā)燙。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你們提，總不能突然說「奇犽你知道嗎我很久以前參加實驗的時候被人切掉器'官了哦」「所以身高也長得很慢」「但是過幾年應該自己就能慢慢恢復」”

    她無可奈何地垂著頭，看不清表情：“或者是大哭著和你們抱怨，說自己好慘啊，這種反應想想我也不可能做得出來。所以我決定，如果你們問的話，我再說吧。這樣就不會那么尷尬了。”

    ——但是看見你痛苦，我竟然也覺得難以忍受。

    “還有其他事情，只要你們問，我就會說?！?/br>
    她坦然道：“我保證。”

    那是一段奇異的沉默，耳邊是少年規(guī)律的心跳，他張了張嘴，想說話，聲音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來，像擠牙膏：“……放開。”

    她聽話地松開手，和男生平視，觀察他的表情。以為的生氣和冷漠都沒有，相反的，是一種無措的煩悶，他側(cè)過臉，不去看她。

    此時此刻，暗中觀察很久的金總算能說話了：“我說，小姑娘，你該去衛(wèi)生間了吧？”

    “是哦。”

    都把另一個大活人忘記了，奇犽整個人僵硬地坐下來，借著喝水掩飾尷尬，他的臉頰浮現(xiàn)淺淺的紅色，不仔細看發(fā)現(xiàn)不了。

    小姑娘啪嗒啪嗒跑進衛(wèi)生間，金托著下巴，感嘆了一句：“杰這小子，速度真慢，運氣真差?！?/br>
    奇犽不想猜測對方的意思，應該說他很不想往那方面想，但還是有種別扭的尷尬。

    他用手掌遮住眼睛，指尖按在太陽xue的位置，銀發(fā)細細密密地垂下來。臉頰的溫度很高，像喝醉了酒，紅色的斜排線占據(jù)了耳根和全臉，最后沿著脖頸蔓延，用手根本擋不住。

    “不是……我沒有那種……”

    他不知道在和誰解釋，無力的辯駁后，終于放棄了。少年把自己的頭發(fā)揉得亂糟糟，藍色的眼中滿是動搖，他的身體溫度燙得就像運行過度的老電腦，即使被木川放開后，都有種被灼傷的疼痛。

    人的體溫之間能差的這么遠嗎？

    他心煩意亂地捂住臉。

    啊啊，他說不定也生病了。這種不對勁太過分了，明明沒有戰(zhàn)斗，心臟卻一會疼痛一會突然一緊，然后砰砰地加速，以前不會這樣的。

    現(xiàn)在之前變成貓貓狗狗的事情已經(jīng)無所謂了，已經(jīng)不想知道她的想法了。他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據(jù)心底了。

    她發(fā)現(xiàn)了嗎？他表現(xiàn)得很明顯嗎？她會說嗎？

    “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