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站在他桌前的赫然是李通許, 湊近了看, 謝行儉方才發(fā)現(xiàn)李通許臉上紅紫了兩大塊, 就連眼角都腫了老高, 不過李通許應(yīng)該拿藥粉遮掩過, 一眼瞧上去傷勢并不嚴(yán)重。 此時, 李通許正滿心驚慌的站在謝行儉面前, 謝行儉所坐的位置靠窗,他不經(jīng)意間往窗外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朱庶常剛被杜大人喊了出去。 朱庶常前腳出了門, 李通許就找上了他,真巧啊。 “有事么?”謝行儉復(fù)又垂下眼眸,執(zhí)起筆蘸蘸墨水, 攤開白紙開始書寫文書。 李通許神色慌亂, 烏黑舊袍下的手使勁得交叉握緊,靜了半晌像是下定了決心, 沉聲道, “謝修撰, 文書是下官丟進(jìn)水缸的。” 謝行儉手抖了抖, 一滴黑墨滴落在紙上, 頓時染壞了紙, 他煩躁的歇筆將紙揉成團(tuán)扔進(jìn)紙簍里。 “你跟本官說這個做什么?你該去和杜大人說,你該跟其余辛苦的同僚們說!”謝行儉壓低聲音惡狠狠道。 李通許咽了口水,眼眶一紅, 哽咽道, “下官就知道此事瞞不住謝修撰,還望謝修撰替下官保密……” 謝行儉意味深長的看向李通許,輕飄飄的道,“本官上午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該讓朱庶常替你保密,他大嘴巴子往外一說,本官可管不了?!?/br> 李通許慌忙搖頭,喉嚨滾動兩下,深吸了口氣,往謝行儉身側(cè)湊近一些,坦白道,“此事便是朱庶常叫下官做的,下官如何讓他替下官保密?” “這是你倆之間的事,”謝行儉冷笑,“你跟本官說這些,就不怕本官回稟了杜大人,到時候革了你們的功名?” “謝修撰不會這么做的?!?/br> 李通許舔舔嘴角的傷口,篤定道,“謝大人明知毀文書的人是下官,卻在杜大人面前只字未提,還包攬下文書前半章,可見謝大人不想此事鬧大,下官臉皮再厚一些,就當(dāng)大人是替下官著想,不想揭發(fā)此事好讓下官躲過一劫。”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br> 謝行儉白了李通許一眼,哼道,“文書已然被毀,本官若這時候緊抓著此事不放,大家的心思都會放在這上面,那趕工的文書誰來完成?本官之所以不去找你算賬,無非是顧及翰林院的臉面,本官可不想在太上皇的誕辰大典上,因為你的過錯將整個翰林院都擺在眾矢之地的笑話上。” 李通許握緊的雙手陡然放松,自嘲一笑,“原是下官自作多情,以為謝大人……” “等太上皇的誕辰結(jié)束后,你自行去杜大人跟前認(rèn)錯吧?!敝x行儉勸道,“杜大人平日待人寬厚,應(yīng)該不會太為難你,頂多扣你幾月俸祿,亦或是打發(fā)你出去做活?!?/br> “多謝謝大人提點?!崩钔ㄔS怔松,愣了愣,猶豫的問道,“大人怎么不問問,下官為何跟您說這些?” 謝行儉頭抬都不抬,冷冷道:“你敢站出來承認(rèn),無非是你良心過意不去?!?/br> 李通許抿緊嘴唇不說話,謝行儉身子往椅背一躺,言語中帶著諷刺:你以為大家都眼瞎嗎?” 他指了指前面一個個奮筆疾書的庶常們,臉色黑沉:“他們無論是會試還是殿試,名詞均排在你之上,你以為你的小動作能瞞得住他們?即便能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一世!何況你下手未免太過草率拙劣,你真當(dāng)大家都是傻子,看不出來是你在背后使絆子?” 李通許抬眼看了一遍屋子里的冷清,入耳除了沙沙細(xì)碎的落筆聲,就只剩下嘩啦啦的翻紙聲,李通許這么大的人站在謝行儉這里,埋頭苦干的眾人卻沒一個抬頭看過來。 謝行儉沉默半晌,又道,“大家都是聰明人,你的三腳功夫他們早就識破了?!?/br> “他們?yōu)楹尾弧崩钔ㄔS臉色變幻莫測,清瘦的脖頸青筋暴起。 “你想知道他們?yōu)楹尾徽f?” 謝行儉反唇譏笑,“說了又如何,左不過杜大人朝你發(fā)火,貶斥你,可毀掉的文書能回來嗎?!” “你糊涂??!” 謝行儉抖著手指責(zé)道,“你是二甲吊尾巴進(jìn)的翰林院,上個月皇上聽說你是寒門出來的讀書人,還特意從國庫撥了一百兩銀子給你,好讓你在京城安家,如今你這么拖翰林院的后腿,此事若是傳到皇上耳里,豈不是讓皇上寒心?圣上定會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否則他看中的人怎么會在翰林院這般胡作非為!” 李通許聞言,心里愈加難受,臉上的顏色轉(zhuǎn)得格外熱鬧,有悔恨,有羞赧,還有做錯事后的忐忑不安。 謝行儉瞧著李通許消瘦的身子,想起此人和他一樣出自農(nóng)家,心里無端的煩躁起來,都說寒門出貴子難,李通許如今都爬上了翰林院,怎么還不知道珍惜當(dāng)下來之不易的機(jī)會,干什么非要和朱庶常這樣的狡詐小人混在一起? “你可知皇上當(dāng)初為何點本官為狀元?”謝行儉突然嘆息。 李通許愣了愣,斷斷續(xù)續(xù)道,“金鑾殿外人人都說,謝駙馬他爹是狀元,一家子斷不能有兒子越過老子的說法,故而點了謝駙馬探花,而大人當(dāng)初殿試出彩,所以才…破格點為狀元?!?/br> “破格?”謝行儉嘴角起了幾絲笑容,輕描淡寫道,“今年殿試錄用的學(xué)子一共三百名,刨去京城官宦家族學(xué)子八十九人,剩下的二百多人,一半之?dāng)?shù)是農(nóng)販小戶之子,這可是往年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br> “大人的意思?”李通許容色一肅,“莫非皇上是有意點大人為狀元?” 許是這種話說的太過唐突,李通許說完后小心翼翼的觀察謝行儉的臉色,見謝行儉面色未有不悅,這才松了口氣。 謝行儉不以為意的道,“說皇上有意點本官為狀元,不如說皇上有意提拔寒門子?!?/br> 他瞥了眼四周豎耳偷聽的眾庶常,招手讓李通許靠近一點,壓低嗓音道,“皇上出身高門,最是忌諱高門家族把持朝政,近幾年越發(fā)看中寒門子,不然你以為你二甲吊尾巴的人,怎么有機(jī)會進(jìn)到翰林院?” 李通許聞言不敢置信的瞪直了眼睛,謝行儉滿意的頷首,趁熱打鐵道,“諸多翰林院的人,唯有你我得了賞賜,本官是狀元,賞賜狀元府是朝廷的常制,除開本官外,三十六名翰林學(xué)士,只有你得了皇上的賞銀,可見皇上是看重你的?!?/br> “皇上看重我?”李通許恍惚出神,低喃道:“我以為一百兩人人都有,我以為皇上注意不到我……” 謝行儉站起來往角落處屋檐走去,李通許不由自主的跟上去。 他瞇眼望著屋外郁郁蔥蔥的長青樹,淡笑道:“寒門出一個讀書人不容易,你家里的事本官也有些了解,聽說你家中有一老母?” 李通許低頭回道:“家中確實有一母,是庶…母…” “庶母?”謝行儉驚訝回頭,李通許不是農(nóng)家娃嗎?農(nóng)家還興納妾? 李通許微微點頭,言道:“家母死的早,家父不想續(xù)弦讓母親傷心,故而死活不同意再娶,無奈爺爺說下官還小需要人照顧,家父不得已納了妾,庶母人很好,為了一心一意的照看下官,此生都未生子?!?/br> 謝行儉聽得連連點頭,一般主母不在,妾室多會作妖,沒想到李通許運(yùn)氣頗好,遇上了這么個好繼母。 “都怪下官…”李通許嘆了口氣,苦笑道,“下官這兩年忙于學(xué)業(yè),家里的事沒顧上,自從下官的爹走后,下官的娘就迷上了鎮(zhèn)上的賭坊,一不留神家產(chǎn)全賠了進(jìn)去,若不是族里出了銀子供下官上京求學(xué),下官……” 話未說完,但謝行儉明白李通許的意思,李通許接著道:“皇上賞賜的一百兩,下官只留了十幾兩平日用的,剩下的悉數(shù)送回了老家抵債,可下官沒想到,庶娘偷偷拿著這些銀子又去了賭坊,輸光了銀子不說還倒欠了一屁.股債,家中來信,說賭坊扣了人,讓下官拿銀子…贖人,所以……” “所以你就應(yīng)了朱庶常的要求,毀文書栽贓陷害于本官,而你,則能輕輕松松的從朱庶常手里拿到銀子。” 謝行儉側(cè)身定定的看著李通許,李通許嚇的往后直退,嘴唇翕動,眼睛四處亂瞟,就是不看謝行儉。 謝行儉半闔著眼睛不再繼續(xù)往下說,好半天才聽到身邊這人開口。 “謝修撰連下官和朱庶常的小動作都了無指掌,不愧是從大理寺這個“閻王殿”里出來的人,果真明察秋毫?!?/br> 李通許拱手自嘆不如,期期艾艾道:“朱庶常給了下官一百五十兩銀子,讓下官將翰林院的文書毀掉,并將這份罪過丟到大人您頭上,下官……” 謝行儉挺直的背倚靠在門框上,隔開幾道彎曲的走廊,院子對面的大樹下,朱庶常正躬著身子幫杜大人跑前跑后的搬書。 驕燥如火傘的太陽像個蒸籠一樣將整個翰林院包裹起來,熱得使人喘不過氣,四周的長青樹葉被曬得蔫蔫軟軟,無精打采的耷拉著枝干,謝行儉站在風(fēng)口處,只覺得迎面的風(fēng)似熱浪一樣撲面而來。 然而,遠(yuǎn)處的朱庶常像是感覺不到累和熱一般,一遍遍的在走廊上跑來跑去的搬運(yùn)書籍。 “今年南方旱澇嚴(yán)重,皇上特準(zhǔn)各地方的優(yōu)監(jiān)生和鄉(xiāng)試副榜生遲些上京?!?/br> 李通許擦擦臉上的汗水,聲音清冷如臘月寒冰:“翰林院承接國子監(jiān)新書編纂,朱庶常這般賣力討好杜大人,無非是想得到編纂新書的機(jī)會?!?/br> 他話說一半看向謝行儉,眼神意味不明:“朱庶常讓下官栽贓陷害大人,只因為大人與羅家書肆有合作,大人出的考集被京城讀書人奉若神明,若無意外,協(xié)助杜大人編纂新書的必然是大人您?!?/br> “你的意思是,朱庶常讓你將文書被毀的過失扔給本官,是為了讓本官在杜大人面前不得臉,到時候這編纂新書的機(jī)會只能給他朱庶常?” 謝行儉抬頭往院子那邊看,朱庶常雖是用心的在搬書,無奈雙腿短小,身子肥碩,才跑了三五個回合,就累的上氣不接下氣。 他轉(zhuǎn)頭看下李通許,平靜的道,“即便本官不在,你覺得杜大人會將編纂新書的機(jī)會給他嗎?且不說翰林院人才濟(jì)濟(jì),他朱庶常的文采能在杜大人跟前排的上號嗎?他哪來的自信覺得沒了本官,杜大人就非他不可?” 李通許一愣,呆呆道:“下官聽說朱庶常家中富?!?/br> “銀子在翰林院不好使?!?/br> 謝行儉失笑,“杜大人先前出進(jìn)士朝考題時,曾得過皇上的賞賜,這才多久?。慷糯笕私^對不會再收朱庶常的銀子,從而替朱庶常開小門,這時候,杜大人在皇上面前還熱乎著呢,大人的一舉一動,自會有人報給皇上聽,倘若大人摒棄翰林院其他的優(yōu)秀庶常,轉(zhuǎn)身去選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你猜皇上會如何想?” “下官愚鈍,沒想到這上頭去?!崩钔ㄔS慚愧的低下頭,從前他總是嫉妒謝行儉,認(rèn)為謝行儉和他一樣出身寒門,憑什么謝行儉可以娶得侯門貴女,而他卻卑微如塵埃。 “你臉上的傷……”謝行儉收回遠(yuǎn)處的視線,直直的盯著李通許看。 李通許嚇的眼皮子一抖,訕訕得伸手撫摸嘴角的傷口,心里惴惴,嘴唇顫動:“午間摔了一跤……” “朱庶常打的吧?”謝行儉雙手環(huán)胸,歪著腦袋淡淡問道。 “大人怎知……”李通許思索了半天,才艱難的囁嚅道:“大人既知朱庶?!蛉耍敲磻?yīng)該知道下官要陷害于您…” “可你中途收手了?!敝x行儉一言打斷李通許,逼問道:“為什么?按理說你將文書被毀的事推給本官,你跟朱庶常的交易就順利完成了,你也就不用遭他這頓打,為什么你中途反悔?” 李通許抿抿嘴角的傷口,身子輕輕顫抖,偷眼去看謝行儉,小聲誠實道:“其實大人誤會了,下官本想將文書被毀的事推給大人的……” 謝行儉:“??” “還望大人恕罪?!崩钔ㄔS唰的一下臉色蒼白,慌忙跪地,“大人這一月在翰林院神龍不見尾,下官鮮少有機(jī)會和大人碰面,自然就……陷害不了?!?/br> 謝行儉胸口一陣氣血翻涌,敢情他這些時日若不忙著往大理寺跑,那李通許就真的會害了他唄? 他深吸了一口氣,拼命的抑制住想罵人的沖動,極力鎮(zhèn)定道:“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跟本官說這些,就不怕本官告到杜大人跟前去擼了你的官帽?” “大人不會?!?/br> 李通許自信道,“得虧大人剛提醒,大人說杜大人才在皇上跟前露了臉,如今是處在鼎盛風(fēng)口上,且下官是得了皇上一百兩賞賜的優(yōu)待寒門子,大人若是告狀,杜大人頂多是訓(xùn)斥下官幾句,斷不會擼了下官?!?/br> 謝行儉:“……”他現(xiàn)在扇自己兩巴掌還來得及嗎? “不過,”李通許慢慢勻了呼吸,臉上浮起苦澀的微笑,“下官嫉恨大人確有此事,收了朱庶常的銀子毀掉文書確有此事,如今院里的同僚都要因為下官的一時過錯,拼了命的趕制文書,下官…有罪?!?/br> 謝行儉這才氣平了些,低喝道:“做錯了事皆要受到懲罰,豈是你一句有罪就能抵消?” 李通許頭垂得看不到任何表情,悶聲道:“太上皇誕辰大典結(jié)束后,下官會向杜大人負(fù)荊請罪。” “你先起來吧,”謝行儉轉(zhuǎn)過頭看向院子里還在忙碌奔波的朱庶常,“文書被毀一次已經(jīng)夠了,本官不想看到第二次,諒你是初犯,且你能及時止損,本官不與你多計較,這件事就此翻篇,日后你去請罪時,也就別跟杜大人說你想陷害本官的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br> “大人敞亮?!崩钔ㄔS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就像謝行儉所說的,他這次做的事雖然不對,但他能迷途知返就已經(jīng)很不錯。 李通許望著站他面前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謝行儉,此刻心頭震嚇的異常厲害。 翰林院的寒門子又不止謝行儉一個,隔壁的林邵白、魏席坤都是寒門出身,他也不知自己起了什么魔障,偏偏和謝行儉過不去。 當(dāng)初接朱庶常的銀子,一來是娘所欠銀子的賭坊催的緊,二來他也想得到編纂新書的機(jī)會。 李通許當(dāng)初以為朱庶常不過是個和他一樣嫉妒謝行儉的人,可越到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大人?!?/br> 正當(dāng)謝行儉折身回屋時,李通許喊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