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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歷史]衣被天下 第133節(jié)

    跟著村子的鄉(xiāng)親去將使者的船只拉回來之后,三郎并沒有直接回漁村,他有幸被一位和善的大人選中,有了一份很不錯的差事,后來,他成為了家里的驕傲,還得到了那位大人的賜姓。

    他將因為父親過世而被退婚的jiejie風光送嫁,養(yǎng)大了年幼的弟妹,讓他cao勞半生的母親終于有了歇息的機會,也走上了屬于他的風光大道,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份光輝歲月竟然如此短暫。

    他跟隨的那位大人是此次政治清理中被打壓的對象,作為親信,他自然也沒有了往日的風光。而那位大人已經(jīng)決定遠走他鄉(xiāng),他也決意一路追隨。

    這一走,就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也不知道要去何方,甚至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對于追隨那位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大人,他無怨無悔,但是對于獨居在家的母親,他卻很是內(nèi)疚。

    母親辛苦半生將他們養(yǎng)大,又無法說話,姐妹們嫁得不算近,況且家中也各有一攤子事,想要照料也是有心無力,家中的弟弟又常在外做工,他若是遠行,恐怕母親是不會同意的。

    但是就算母親不同意,那也是他一心想要追隨的人。

    三郎捏了捏拳頭,下定了決心,但是他想要推門的手卻停在了半空中,因為他看到自己的母親正在和幾個穿著明國官服的人說話。

    等,等等?

    三郎不由自主地擦了擦眼睛,一雙小小的眼睛漸漸瞪圓,是他看錯了嗎?那個在和明國官員說話的是他的母親?可,可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是個啞巴啊!

    從他有記憶的時候開始,母親就從來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父親也從沒說過母親以前的事情,他也沒有見過母親的任何親人,所以在父親死后,他對于母親的過往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他只知道母親會烹飪美味的食物,而且有辦法讓苦澀帶著怪味的魚變得好吃。

    三郎當然沒有問過母親是怎么變啞巴的,作為一個孩子這么問母親,這不是在挖她的傷口嗎?作為懂事的長子,三郎是非常敬愛他這位靠著處理魚獲的手藝將他們拉扯大的母親的。

    但現(xiàn)在,三郎不由自主產(chǎn)生了自我懷疑,懷疑他是不是太久沒回家了,所以將旁人認作了母親。

    他不由自主地揉了揉雙眼,凝神再看。

    那邊的女子有著整個村子的女人都羨慕的如云烏發(fā),干凈明朗的眉宇始終帶著從不曾散去的憂愁,她的站姿十分好認,整個村子……不,整個和泉國就沒有比他母親站姿更漂亮的女子,那些貴女也比不上。

    他母親的脊背始終是挺直的,就連在他父親的葬禮上,家里最絕望的時候也是挺直的,仿佛沒有什么能夠讓她折腰。

    三郎也曾經(jīng)遇到過最絕望最難過的時候,但是在他的心里,母親纖弱卻挺直的背影就是一道豐碑,一次次地讓他從那種情緒中走出來。

    所以,三郎自然不會認錯,那確實是他的母親,更何況那女子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第一次寄東西回家時為他母親購買的唐布——他當時沒什么錢,所以買的是所有布料中最劣等的藍染布,但這已經(jīng)是當時的他能送給母親最好的禮物了。

    他記得那時候母親收到這塊布料十分喜愛,當即喜極而泣,此后更是將這塊布料珍而重之地存放起來,也不舍得拿來做衣裳……

    對了,這塊布他母親并沒有做衣裳,但前頭那女子身上分明穿著正常的一套,所以是湊巧?

    此時此刻,三郎的情緒十分復雜,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認出了對方,但是理智卻一次次地推翻,因為那熟悉的人給他的感覺太過陌生,讓他難免生出幾分自我懷疑。

    雖然想了這么多,但其實只是一個瞬間,就在三郎拼命給自己洗腦的時候,卻見遠處的那女子忽然彎下了腰,捂住了臉,淚水從她的手指縫隙中流下,掉落在了黃泥地上。

    三郎的腦袋“嗡”得一聲炸開了,他的身體先于大腦有了動作,等他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擋在了母親跟前,正用防備的眼神看著面前的明國使者。

    見對方面露詫異,又距離自己的位置有幾步遠,顯然不可能是自己所想的“欺負”母親,三郎定了定神,吸了口氣,收回自己不太友好的目光,客客氣氣地躬身行禮:“失禮了,不知明使尋我母親有何貴干,母親只是平常的漁婦,若是有什么需要,請同小的說?!?/br>
    他此前長期在堺港工作,那里的主要客戶便是大明以及琉球的商人,為了方便,三郎也努力學了漢文,但漢文學習實在困難,他又只是偷偷學,因此說出來的話總有些磕磕絆絆。

    但這不打緊,語言的強大之處就是在于哪怕語句詞匯都有問題,卻不會影響溝通。果然,這幾位明國來的使者看了他一眼,表情很有些微妙。

    片刻后,三郎看到了一封展示在他面前的詔書。

    這上頭是用漢文書寫的,如今的日本雖然有自己的語言,但并沒有自己的文字,日本國的官方文字如今還是中國的漢字,因此只要識字的人就能看得懂漢文。

    三郎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這份蓋著大明官印,以楠木為軸的詔書上寫的是之前曾經(jīng)引起他們熱議過的大明召回令。

    大明第一次發(fā)出這樣的召回令的時候,三郎所跟隨的那位大人還是和泉國的一位參政之人,他也聽過自家大人對此的看法和思考,但總體來說都是不看好的。

    日本前后數(shù)次從中土擄掠了不少人口,主要是匠人和女人孩子,之所以擄掠人口是因為日本缺乏勞動力,但別的地方不敢說,起碼在和泉國內(nèi),這些被掠來的人口都已經(jīng)散落到各處,并且定居了下來。

    雖然早期的倭寇將人搶回后的確是做了不少糟糕的事情,但自從大明建國之后,因為其早期的海禁政策以及后期的網(wǎng)狀防御,搶東西也就罷了,要搶人是絕對辦不到的。

    所以現(xiàn)在留在日本的多是十幾乃至幾十年前掠來的人,這些人早已度過了落地時候的苦難生活,活下來的大多已經(jīng)在日本落地生根,學會了他們的語言,適應了他們的生活方式,甚至還有了子嗣。

    種過地的人都知道,能挪來挪去的唯有幼苗,絕沒有老樹遷移還能活的情況,人也是如此。

    樹有根莖,人有羈絆,道理都是一樣的。

    而且這些人在這里都有了賴以為生的生活資源,放棄一切回到那塊陌生的土地,去見一見早就陌生的家人,哭過一場之后再白手起家,誰會有那么傻?

    所以,雖然有些惱怒于大明試圖做出這種打臉日本政府的事情,但是日本當局的不少官員對此都有些不以為然,甚至于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等著看大明的使者無功而返。

    當然,也不至于真的就空手而歸,總有那么一些人會因一時沖動想要歸家,或者是在這里混得不好,覺得反正沒什么可失去的了不如回去闖闖,說不定會有另外一番際遇。

    而日本當權也做了雙保險,他們早就宣傳過了——一旦離開日本國,那么就不能再回來。是放棄以前的親人,還是放棄現(xiàn)在的,只要不傻都知道該怎么選擇吧。

    三郎這樣想著,然后露出了笑容:“您是想要尋找會說日文的幫您宣讀這些詔書嗎?在下可以毛遂自薦?!?/br>
    使者微微一愣,搖了搖頭。正當三郎納悶的時候,他感覺到肩上落下了一只手,然后,一個他從來沒有聽過卻感覺并不陌生的聲音在他的身后響起:“三郎,他們是母親找來的?!?/br>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騙人的吧?

    三郎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什么,但他的腦中還是被這兩句話來回刷屏,所以,他問出了一個堪稱愚蠢的問題:“找,找您干什么?您也不會……”

    他剛想說母親不會漢文,也不會說話,和附近的人也長期保持距離,幫不了任何忙,但他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說的話是比他更流利的漢文,也能夠正常開口,這,這這……

    見他的表情五顏六色頻繁變化,女人在兒子的目光中緩緩點了下頭,說出了堪稱死刑一樣的話語:“三郎,我是漢人。”

    接下來,三郎在一片恍惚之中聽到了一個被父親隱瞞、母親也閉口不提的故事。

    母親原是元國遼東金州人,在元末的抗元戰(zhàn)爭中,這個地方曾被紅巾軍短暫占領,但后來日本寇華時將這個地方奪取了去。

    元政府認為這塊地方與其給紅巾軍還不如給日本,畢竟當時日本還是元朝的藩屬國,藩屬國攻下這塊地方叫做“為主國分憂”,比起被敵人利用并且在當?shù)孬@取物資可好太多了,于是還發(fā)文表揚了日本。

    如此的荒唐之舉帶給當?shù)厝说氖菬o比的傷痛。

    既然有了宗主國的承認,日方自然可以名正言順地攫取當?shù)刭Y源。

    日本此前長期戰(zhàn)亂,戰(zhàn)爭年代讓女人的數(shù)量大幅度減員,大量的單身漢和出生人數(shù)下降是當時的新政府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問題。

    要怎么解決?很簡單,從別的地方掠奪女性就行了。于是,除了物質(zhì)財富外,像三郎母親這樣的女子也成了重要的物資。

    三郎的母親阿幸就是這樣來到日本的,她永遠也忘不了自己和同村一起被擄來的阿姐一起在市場上被拍賣的那一幕。那一刻,下頭喊價之人貪婪地在她身上流連的目光和談斤論兩挑著缺點還價的模樣讓她覺得自己和牲畜沒有兩樣。

    她的同村阿姐被一戶有著三個成年男人的家庭買了去。

    從那一家三人在“提貨”時候就開始對阿姐隨意動手動腳的輕褻態(tài)度,她能夠想象得到同村阿姐最后的結(jié)果。

    因為恐慌和絕望,她在當時完全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不能說話,再加上她當時不過十二歲,還沒有來過葵水,沒辦法立刻生孩子,這些都成為了重要的減分項,所以她被以十五條魚的價格賣給了三郎的父親。

    這不得不說是她的幸運。三郎的父親是個很能干的漁民,收入在這個村子來說還算不錯,因此,他對于這個需要養(yǎng)上幾年才能發(fā)揮用處的貨物態(tài)度還算不錯,在吃喝上都沒有虧待她,甚至還給她取名叫阿幸,幸運的幸,顯然,他也認為阿幸能被他選中是一件十分幸運的事情。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每叫一次這個名字,就是在阿幸的心里剜上一刀,因為說來也巧,阿幸的本名叫做阿星。

    阿星的母親在生下她的時候就去世了,在那個小村莊,她是不幸的孩子,但是她那對元朝廷失望至極而辭官的父親卻對她極其疼愛,常常抱著被小伙伴排斥的她指著天上的星星,告訴她星星的故事。

    父親指著她出生時候最亮的那顆星星,說那是她的母親一直在看著她,他教授她星圖,傳授她歷法,為她出色的計算能力贊嘆不已,說她以后說不定會成為有史以來唯一的女性欽天監(jiān)院士。

    但阿星沒有了,她死在了十二歲的那年。

    那年,她被活活從父親的懷中搶走。看著文弱的父親被賊寇一腳踢在地上,看著被推搡倒地的祖父祖母哭叫著她的名字,久久無法坐起,看著心愛的小花狗尾隨時被暴虐的賊人隨手一棍敲暈,倒在黃土上再也沒有起來。

    她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阿星死了,活下來的是阿幸,是一個漁民花十五條魚買來的妻子,是一個啞巴。

    她很懦弱,她不敢像同村的阿姐一樣撞死在大樹上,也不敢跳入那深邃又寒冷的大海,她唯一的反抗就是不開口,不說一句這里的語言。

    她做到了。

    除了在三郎剛出生的時候,她為了哄哭鬧不休的長子睡覺哼過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外,再也沒有開口過。

    阿幸那早出晚歸的丈夫到死都不知道她其實不是個啞巴,她的孩子也不知道母親非但不是個啞巴,在她年少時候還因為美妙的歌喉被選去唱誦祭文。

    她如今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她以為自己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在這塊待了三十年還生不出半點感情的土地上閉上眼睛,然后被葬在丈夫的身邊。

    其實,她已經(jīng)想好了,她希望兒子到時候能將她火化,然后撒入家門口的這片大海,海水或許可以將她帶回自己的家鄉(xiāng),讓她去看一看自己的家人怎么樣了。

    她一直掛心著自己的父親和祖父祖母,她想知道他們還好不好,有沒有因為她被搶走而悲傷,她離開后他們是不是順遂平安,想看一看那條忠心護主的小花狗,她希望它沒有倒在那冰冷的土地上,而是能夠被家人尋回,安安穩(wěn)穩(wěn)地娶妻生崽,好好過完一輩子。

    她多想再抱著它一起躺在麥垛上,聽父親給她說星星的故事,多想穿上家里的衣裳,梳起家鄉(xiāng)的發(fā)型,唱起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然后安靜地回到那片星空中。

    這是子女都有了歸宿后,她最后的愿望。

    但是,當大明和日本重新建立朝貢關系,當家鄉(xiāng)的貨物漸漸涌入和泉國,當家鄉(xiāng)的商人踩上這塊土地,阿幸感覺自己又重新能呼吸了。

    她將臉埋在兒子送給他的藍染布料上,貪婪地吮吸著那上頭殘留的家鄉(xiāng)氣息。

    她想要告訴兒子他被騙了,藍染的布料在她的家鄉(xiāng)是最末等的,靛藍易得,且容易上色,所以這種顏色是街上最常見的色彩。

    尤其這匹布料連半分花紋也無,顯然是最劣等的貨品,壓根不值那么多錢。

    她也想告訴兒子這沒關系,靛藍雖然廉價,藍草卻是很不錯的藥草,所以使用靛藍為染料的布料不會像旁的染料那般容易引來蟲子,反而更耐放。

    但最后,她什么都沒說。

    她只是將這塊布料放在匣子里,日看夜看,從那經(jīng)緯之間讀取著家的氣息。

    三郎曾問過她為什么不用它做上一身新衣裳,她的手藝很好,她的女兒們出嫁時候的嫁衣都是她親手縫制的,即便是再窮困的時候,三郎和孩子們身上的衣裳也都不曾有過一處漏洞。

    她不是不會,而是不愿。

    她不想用家鄉(xiāng)的布料縫出這個地方的衣服。

    更不想穿上這樣的衣服,哪怕她如今閉著眼睛也能縫出這里的服裝。

    但她就是不想。

    阿幸原來以為自己最后這一塊藍染布料成為自己的裹尸布,她真的沒有想到會有將它重新制成衣裳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無意間聽到一則流言。

    有人帶著嬉笑半是嘲諷半是感嘆地說,大明的先皇帝在臨退位前都不忘留下命令,召回大明遺落在外的民眾。

    那一刻,她的心重新跳動了起來。

    渴望歸家的心讓她混混沌沌地回了家,當下就將這匹藍染布制成了她少女時最為流行的開襟半袖衫和襦裙。因為在縫制時候,她的手一直在顫抖,所以,這件衣裳是她成年后做過最丑的一件衣裳。

    但她還是穿上了這身衣裳,攔下了來到此處的大明使者。在對方要求她證明自己的身份時,阿幸唱響了家鄉(xiāng)的曲調(diào)。

    她唱得極其順暢,雖然她真的很久很久沒有開口了,也有三十年沒有唱起那個調(diào)子了,但她真的唱得好極了,曲調(diào)悠揚,就連使者都不由自主地微闔了雙目。

    在異國他鄉(xiāng),其實他也有些思念家鄉(xiāng)了。

    他思念滇南之地帶著青草香味的風,也思念應天府濕潤的空氣,那煩亂紛雜的朝廷,還有信任著他的殿下。

    這個婦人真的唱得好極了,所以,當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他是不是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時候,馬和沒有多做為難,他點了頭,告知了她回航的時間。

    此次使節(jié)團的成員會走遍日本的大部分地區(qū),然后將證實了身份的漢人一同帶回,所需要的時間比較長,等他們歸程的時候可能要到秋末了。但好在大明的船只就??吭趫郏瑢τ诎⑿襾碚f,她可以在家中住到船起航前再行出發(fā)。

    正當馬和準備給她簽發(fā)身份證明時,這個一直都沉穩(wěn)安靜傾聽的女人卻突然哭泣了起來。

    對于她突然爆發(fā)的情緒,馬和其實并沒有太多的意外。

    在這一路尋找漢民的道路上,他見到了太多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