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中州
中州的土地比任何地方都要繁盛,這片矗立過前朝都城的遼闊丘陵以魚米之鄉(xiāng)聞名遐邇,在大齊貞帝遷都京州后,南方就總是被那些嘩眾取寵、卑躬屈節(jié)的文人墨客形容為“嬌柔、精巧”的代表——這些美好的詞語后背卻是充滿貶低的含義,任何一個進京趕考的文人都能體會到來自北方的輕視和不屑。 蒼茫溟濛,這種詞為何不能形容這片廣闊無邊的江南水鄉(xiāng)?比起光禿禿的北方,南方的雄渾更是充滿一種原始而高貴的曲折,這里色彩炫目,縱橫交錯的山巒中流淌著銜接?xùn)|西的兇猛長河。 中州太守齊盛然一直抱著這樣的想法,現(xiàn)在,他看到了南方奪回霸權(quán)的曙光。 京城發(fā)生動亂!北境發(fā)生動亂! 這些日子,類似的消息接二連三,他幾乎收不住臉頰的笑容,五十歲高齡的他,臉色是一天比一天紅潤,這不僅得益于傾蓮公主政權(quán)的岌岌可危,還有一位大功臣——紅鹿。 齊盛然摸著所剩無幾的黃白色頭發(fā),露出少年獨有的羞澀,將淺短的目光瞥向身旁女子。 她的眼睛是烏黑的,一頭總是干燥的秀發(fā)散發(fā)出狂野的美感,那些邊邊角角的毛發(fā)在陽光下曼衍出金黃的絨光,與她略呈褐色的皮膚相得益彰。 坐到了齊盛然這個位置,他見過太多的女子,有的下賤妖嬈,有的故作端莊——無論如何,她們都是緊盯太守這個流著肥油的職位,而非齊盛然本人。 但紅鹿和她們不一樣。紅鹿有著讓人迷醉的情綿,而且紅鹿帶來的那個神奇的氣功更讓他如癡如醉。 “大人,請別分神了?!彼穆曇粲行┖π?。 似乎是覺得太守大人的眼神太過熾熱,她話音未落就低垂下眼簾,默不作聲地凝視地面,過了片刻才說道:“氣功若是中途結(jié)束,可能會有反效果?!?/br> “好,好?!?/br> 齊盛然自知正是被狂野和忸怩的結(jié)合體吸引,他微微一笑,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樣照著紅鹿的意思開始接受氣功。 他戀戀不舍地閉上雙眼,心臟在只有一件單衣遮擋的胸膛下砰砰直跳。 幾個月前見到紅鹿的時候,他還不敢相信:到了自己這個年紀(jì),竟然還會為兒女情長怦然心動。那時他羞愧難當(dāng),甚至覺得這個從南方擄來的外族女子偷偷給他下了迷藥。經(jīng)過這么久,他總算想清楚了——無論自己多老,總歸擁有雄性之軀,情分降臨自然要牢牢把握,何況他身居高位,叫一個身份卑賤的女子來服侍自己又未嘗不可? 事實是,他完全有權(quán)利命令紅鹿成為家仆,但他做不到。 這是他頭一次想以平等的關(guān)系對待一個女子。 她身上擁有無窮而奇巧的魅力,那是浸yin官場三十余年的他看不透的神秘感,他不忍心用西朝的種種規(guī)矩將這個連漢語都說不太流利的外族女子馴服,自然才好,他很多年沒見過這么自然的存在了。 他不動聲色將興奮掩蓋在布滿褶皺的臉皮下,像他這樣的人,偽裝已經(jīng)成為了本能,就算這種情況,他還是能完美無瑕地將自己裝入“太守”的模版里——嚴肅、冷靜、莊重、矜持,以及博學(xué)。 “就這樣,慢慢呼吸。”紅鹿在耳邊說話。 她其實離他有一段距離,但在這個兩人獨處的房間里,再遠的距離也近在咫尺。 “好,呼——吸——呼——吸?!?/br> 她一邊用略顯蹩腳的漢語打著節(jié)奏,一邊將溫?zé)岬碾p手貼在齊盛然的背上。 十根纖細的手指仿佛在挑逗他的身軀,一股暖意頓時從后背灌入胸膛,紅鹿的聲音越來越遠,仿佛是天空回蕩的神祇,柔軟而生澀的聲音乖巧地從雙耳流入,慢慢地、輕輕地、齊盛然的腦袋仿佛浸泡在溫?zé)岬乃小?/br> 這水不是普通的水,而是人類尚未成形時享用的那片羊水。 他靜靜地呼吸,熱淚盈眶的感覺涌入心頭,他忍不住睜開雙眼——他知道,其實自己還是緊閉著雙眼,但他的魂魄已經(jīng)得到了升華,他在紅鹿的引到下進入了全新境界,一個金光燦爛的未來。 他先是看到了天空,兩輪明月交相輝映,寂靜的光芒被逐漸升起的太陽壓下,冷暖交替、晝夜更迭、四季濃縮進了一瞬,一根破土而出的樹苗轉(zhuǎn)瞬變成凋敗枯黃的枯干,一聲宛如雷暴的轟動從樹根發(fā)出,這棵獨立于日光下的樹木燃燒了起來,火變大、又變?nèi)酰~緲升天的焰星猶如流螢和閃爍星辰融為一體,整個宇宙在為齊盛然閃耀——當(dāng)然應(yīng)該如此,這是他的世界、他的宇宙。 他低下頭,那棵枯樹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狼藉一片的京城,他歡喜地拍掌,掌聲之下是茁壯成長的南方,以長江為界,這片偉大而古老的土地重新煥發(fā)生機,他轉(zhuǎn)過身,是萬國來朝的盛世…… 忽然,溫?zé)釓乃闹_始褪去,溢滿身軀的暖意縮回胸口,又縮到身后,升華的靈魂在緩緩下落,他失望地睜開雙眼,看到紅鹿正站在自己面前。還沒等他開口抱怨,紅鹿就看穿了他的意圖。 “大人,凡事都要適度。您的身體需要慢慢調(diào)理,切不可cao之過急。” 太守聽后輕輕揉捏紅鹿的臉頰,隨后大笑兩聲,兩個月前,紅鹿還不知道“cao之過急”這個成語。他非常欣慰,為了與他相處,紅鹿私下花了很多精力學(xué)習(xí)漢族的文化。 他打了個哈欠——這是氣功之后必然經(jīng)歷的疲勞時刻,跟這紅鹿走出了散發(fā)著竹香的板房里,兩人一前一后穿過立滿銀杏的廊道,銀杏仿佛怎么都落不完,紛紛翩翩如蝶舞。齊盛然舒展了緊鎖的眉頭,面色微紅,享受兩人獨處的短暫時光。 看到腿腳靈便的紅鹿,心頭不禁流出一股酸楚。如果自己能再年輕二十歲——不!十歲就夠了!為何老天要在自己衰老成這般模樣的時候安排他遇見紅鹿?這簡直是一場悲劇般的笑話。 他一時分神,目光游離在紅鹿的陰影上,一根根烏黑的發(fā)絲在風(fēng)中輕拂,頭上別著他送去的發(fā)簪——從中州最好的手藝人那定制。 “大人,恕我冒昧。”她似乎感受到了齊盛然的視線,緊張地轉(zhuǎn)過身。 “何事?說吧?!饼R盛然以為是自己失態(tài),連忙擺出日常一絲不茍的面容,迎上了她的目光。 “這些日子……我為大人理氣,大人似乎心存煩惱。煩惱堆在心頭便是頑石,若不除去,氣功恐怕難助大人進入下一境界。” 煩惱?齊盛然的心臟猛然一跳。紅鹿啊!他能為何事煩惱呢? 他收斂住充滿愛意的眼神,苦笑著摸了摸枯黃的腦袋,隨后別過臉,注視天邊凝聚盤旋的烏云,自言自語道:“我會想辦法解決的。應(yīng)該很快就解決了?!?/br> “那樣最好!” 紅鹿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心讓他百感交集。 真的會很快嗎?他沒有信心。該怎樣向這個出身卑賤的女子表達愛意?如果事情傳出去了,他這個太守就算能夠穩(wěn)坐,也是尊嚴掃地,更何況現(xiàn)在是造反的關(guān)鍵時刻,他必須樹立一個光鮮亮麗的形象,讓南方人相信他的能力,相信只有他才適合統(tǒng)領(lǐng)這個偉大的民族。 造反的各方面事情其實都準(zhǔn)備就緒,士兵、武器、金錢、封地、完整的治理制度、三教九流的暗地支持……在小皇帝遇刺之前,他就旁敲側(cè)擊地詢問過中州以南的幾個州郡太守,反西朝的思想已是心照不宣,他們需要一個合適的契機,要名正言順地發(fā)兵,唯有這樣才能站得“大義”——這是戰(zhàn)爭最麻煩也是最精華的環(huán)節(jié),占了人和,成敗幾乎就能成為定局,成百上千位開國皇帝都證實了人心的重要性。 但很多時候,造反者即便通曉這個道理也無法運用于實際,人心叵測,誰又有把握緊緊抓住每個人的心結(jié)?他緩慢地走在銀杏漫天的庭院里,思考自己需要等待怎樣的契機——或是創(chuàng)造一個怎樣的契機。 “紅鹿,”他的思緒很快又被眼前曼妙的身姿吸引,“你可有家人?” 紅鹿搖頭。 “為何沒了家人?” “被賣到南邊的國家去了?!?/br> 齊盛然露出同情的目光。南疆的部分地方非?;靵y,那兒的太守靠著販賣奴隸撈了大量油水,京城知道這種現(xiàn)象也無從管理,南疆離京城實在太遠了,就算錦衣衛(wèi)或是大理寺的人火速趕來,證據(jù)也早就被消滅得干干凈凈,他們明察暗訪的人全會被太守替換成自己人,朝廷永遠只能得到假消息。 那些消息假得聰明人一眼就能識破,但朝廷無可奈何,西朝建立的一個基礎(chǔ)便是完善的懲處體制,證據(jù)是重要環(huán)節(jié),如果無法證實證據(jù)為假,那他們只能假戲真做。 紅鹿,就是被販賣到中州來的南奴隸。 生活在南方云林的民族很可能被奴隸商人抓走成為南奴隸——外貌嬌美的女子和體格雄魄的男子,前者供高官厚祿玩弄,后者則是廉價的生產(chǎn)力,云林就是這樣一片悲慘的世界,弱小部族出生的孩童注定成為家畜,客觀來說,故鄉(xiāng)不過是一個豢養(yǎng)場,他們的歸宿便是被賤賣到西朝,或是云林以南的小國家。 齊盛然從紅鹿那聽說了,西朝這邊大多需要女性,而那一頭的國家則更渴求不知辛勞的男子。他對此還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在其他國家追求物質(zhì)富足時,西朝的官員們已經(jīng)投入精神領(lǐng)域的刺激中了——不過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他嘆了口氣:“有我在,你不會再顛沛流離了,這就是你的家?!?/br> 紅鹿受寵若驚,躬曲腰桿,久久沒有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