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主的暗黃色鬈發(fā)在光影之間分裂成了許多份，寒風(fēng)冷冷地刮在陳簡身上，他感到無比心寒，就連憤怒似乎都變得可有可無。

    “你……究竟要做什么？”陳簡傻乎乎地重復(fù)方才的發(fā)問。

    這人到底是什么來歷？敵人？伙伴？看上去都不像。他高高在上，一副俯瞰眾生的態(tài)度，很在意陳簡，可他在意的是前一個陳簡，還是現(xiàn)在的自己？不知道。

    陳簡著魔般地盯著他，仿佛這么看著，就能讓谷主傾吐所有秘密。

    谷主微微一笑：“這是我的樂趣，我喜歡觀察像你這樣的人，強(qiáng)大、又充滿迷茫的情感?！彼迫货獠?，陶醉在黑暗的叢林里，看上去在隨心所欲地行走。緩慢于半空飄蕩的蟲子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小徑兩側(cè)的樹木變少了許多，接下來的路途豁然開朗，大概是抵達(dá)了人類的聚集地。

    陳簡握緊拳頭，但僅僅如此。

    他有進(jìn)攻谷主的欲望。

    谷主絕非等閑之輩，搬尸人的警告還言猶在耳。如果貿(mào)然進(jìn)攻谷主，費(fèi)盡千辛萬苦逃出煉獄的這條命就白白浪費(fèi)了。眼下只能忍氣吞聲，默默跟上這個瘋言瘋語的家伙。

    實(shí)在太安靜，谷主好像不打算說更多事。

    陳簡道：“現(xiàn)在誰是皇帝？”

    “啊?！惫戎鲹u頭晃腦，修長的暗黃色頭發(fā)隨著步伐一跳一跳，“你在問哪里的皇帝？”

    “哪里……當(dāng)然是西朝。”

    “西朝?！彼托茁暎澳憧芍约涸跓挭z待了多久？”

    “……多久？”

    “大概半年，從你消失在北方的冬日算起到現(xiàn)在的初夏，半年，或許不多不少，但我不清楚?！?/br>
    “這不可能?！?/br>
    “我明白，我明白！”谷主爽朗大笑，“所有出來煉獄的犯人都覺得不可能，”他看了眼搬尸人，“‘我絕不可能只待了那么短的時間’——但事實(shí)就是如此，煉獄就像漫長的夢，那個夢太充實(shí)、太真切，讓人忘記了時間。不止是你，就連我當(dāng)初離開煉獄也抱著相同的想法，所有人包括大自然都統(tǒng)一口徑，仿佛是為了欺騙我。但我很快明白了，事情就是如此——你知道其中的緣由？因?yàn)闊挭z的日子太苦，日子越苦、時間越長。別灰心，你是史上用時最短逃離煉獄的人，上一個擁此殊榮的人——”他拍拍胸脯，“是我?！?/br>
    半年？陳簡的眼睛不禁眨了眨。真的只有這么短的時間嗎？可在煉獄待的時間，感覺真得很長。他有些懷疑谷主是特意謊報，但目前看不出谷主這么做的意義何在。

    無論如何，這件事可以稍微放放，等他離開蟲谷后能自行判斷時間——前提是離開。

    “你說‘哪里的皇帝’，難道現(xiàn)在有很多皇帝？”

    “是啊，很多。”

    谷主說話時，搬尸人停下腳步仔細(xì)傾聽，他也對外面的情況感興趣。

    “西朝已滅亡，如今華夏已是亂世，以南方的齊國和北方的業(yè)國為大宗，齊國的皇帝是齊盛然，一個干練的皇帝，掌握一些不可言說的詭異力量?！闭f這話時，谷主似乎冷笑了一聲，陳簡沒能聽得真切，“業(yè)國的皇帝則是……徐忠衡?！?/br>
    “徐忠衡？”

    “一個死人。徐忠衡已經(jīng)死了，真正的皇帝是蒼言。”

    蒼言……陳簡想不起這人是誰，或許他根本不知道。

    “這只是籠統(tǒng)的情況，具體來說，南北兩大國的疆域內(nèi)還存在許多郡守，他們各自割據(jù)領(lǐng)土。不過看實(shí)力，那些小國最終都是被大宗國吞并，只是時間問題。”谷主說道，“我們的話說得太多了——喏，到了?！?/br>
    陳簡抬頭望去，在他們身前不遠(yuǎn)處是一處好似化糞池般不斷冒著氣泡的泥潭，散發(fā)出的惡臭迅速包容全身。

    “怎么樣，和煉獄的臭味比起來，這只是小巫見大巫了?！惫戎髋d高采烈。

    陳簡默然點(diǎn)頭。谷主說得一點(diǎn)都沒錯。煉獄的怪味比才是真正讓人絕望，面對這種程度的惡臭，陳簡完全沒產(chǎn)生惡心感，若非他親眼見到冒氣的泥潭，他都意識不到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入了浸透臭味的環(huán)境中。

    但很可惜，這并非值得自豪的長處，相反，陳簡明白此事對自己而言有多么危險。

    人能聞到各種味道，有時通過氣味能提前感知危險來臨。但煉獄提升了感官的閾值，如今他回到人間，必須盡快適應(yīng)普通的氣味。

    “要把她放到里面？”

    “沒錯?！惫戎髡f道，“這是腐爛水，只有讓它消化煉獄出來的人，我們才能徹底安心。”

    “腐爛水……通俗易懂的名字?！?/br>
    谷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接著示意搬尸人動手。

    搬尸人首肯，如履薄冰般靠近噴涌出氣泡的泥潭，咕嚕咕嚕的聲響離他越來越近，那些腐爛水感知到尸體即將投入，冒泡的聲音竟然發(fā)得更響亮、更頻繁了。

    到處都是超出常理的自然現(xiàn)象，陳簡注視搬尸人一步步走到泥潭邊，心想：蟲谷的奇異和煉獄似乎不相上下。

    泥潭突然噴涌出一道渾濁黏稠的液體，徑直射向白夭的尸體，那道液體在半空劃出弧線，即將接觸的瞬間張開，黑乎乎的巨網(wǎng)就這么鋪蓋吞噬了尸體，搬尸人皺緊眉頭，身后的骨架在反抗泥潭拉扯，他咬緊牙關(guān)，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cao縱骨架分開。

    “啪嗒”一聲，尸體被拖入泥潭，大量氣泡一陣陣冒出，在潭面爆裂，部分黑泥濺射到地面，像硫酸碰到草地一樣，立刻發(fā)出呲呲的聲響，火光乍泄。陳簡眼睜睜看著白夭透明的身體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她的面龐平靜依舊，嘴角掛著臨終前的笑容，最終，她的身體徹底沉沒。

    四周重新陷入寧靜，只剩些微小的氣泡在慢悠悠從泥潭底部升起，像怪物吃飽后打出飽嗝，心滿意足。

    谷主和搬尸人同時松了口氣。眼見此景，不知所以的陳簡也感到放松。

    “這……到底是什么情況，我實(shí)在是弄不明白?！标惡嗋哉Z。

    “走吧，想必陳俠客也累了，今日就先到我的部落好好休整吧。”

    大概因?yàn)槭w平安溶解，谷主的精神更好了，他沒有回頭看陳簡一眼，有自信陳簡一定會跟上他的步伐。事實(shí)的確如此，陳簡一頭霧水，他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選擇谷主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