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帝下榻，越過跪地的方涇：“給朕更衣?！?/br>
    在養(yǎng)心殿的諸位都愣了一下。

    “主子，您去不得?！辈馨氚步袢债斨?，連忙勸道。

    少帝皺眉：“你老祖宗現(xiàn)在被太后弄進仁壽宮里受苦，你如此這般淡定。曹半安你起得什么心？！巴不得他被折磨死了你好掌印司禮監(jiān)是嗎？”

    曹半安跪地磕頭：“主子，奴婢斷然沒有這種心思。只是您真的去不得，老祖宗剛才給方涇交代的話里，也是這個意思。您不信奴婢，也得聽聽老祖宗的勸?！?/br>
    少帝臉色鐵青瞪他。

    “仁壽宮這會兒全是外命婦和未曾出家的閨中小姐。您若出現(xiàn)，于諸位女子名聲有損。屆時，那些不在造冊內的小姐們，是否也得納入后宮？”曹半安問，“何況，就算是未來要入宮的。如今碟文未下，您去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倒讓大臣們詬病您不守男女之防?；栌关澤??！?/br>
    “那怎么辦？”

    曹半安叩頭道：“太后養(yǎng)尊處優(yōu)，最喜歡看奴婢們卑躬屈膝地討?zhàn)?。老祖宗雖然守禮，卻不會這些。讓奴婢去吧，定把老祖宗妥當?shù)慕映鰜??！?/br>
    “你？”

    “是?！?/br>
    讓曹半安太親近傅元青，少帝有些不愿意。

    然而傅元青的安危更讓他焦灼，過了片刻他就道：“你現(xiàn)在就去！人若出來了受了傷了，你便提頭來見?！?/br>
    曹半安應了：“是，奴婢若讓老祖宗受了損傷，便自行提頭喂狗?！?/br>
    *

    仁壽宮正殿內，遠處的庚琴不知道何時走了過來，越過傅元青，對太后蹲福道：“太后，小女剛閱親蠶祭祀諸事，其中一事想恭詢?！?/br>
    太后道：“請講?！?/br>
    “按照祖宗規(guī)矩，祭先蠶神于三月，擇吉而行。祭祀諸位，節(jié)后，于先蠶壇祭祀西陵大神，行六肅、三跪、三拜之禮。后由皇后及諸位貴妃躬桑。若無皇后則太后代行之。”

    太后點頭：“確實如此。琴兒還要問什么？”

    庚琴道：“躬桑時須唱采桑歌。小女不善吟唱，怕到時候出丑。剛練了練，想請?zhí)笾更c?！?/br>
    太后一笑：“你倒是有心，唱來聽聽吧?！?/br>
    “是。”庚琴清了清嗓子，吟唱起了短歌。

    ——日高高，蠶蠕蠕。蠶能衣被天下，不遑自保其軀。

    她聲音帶著少女獨有的清脆甜糯，其中又有幾分獨立鶴行的高冷，聲音婉轉悠揚，別有韻味。待她唱罷，隨手便拿起了傅元青托盤中那杯已冷的茶水，一飲而盡。

    權悠愣了一下：“你——”

    庚琴捏著杯子，這才似乎有些清醒：“啊，剛才唱的入神，一時忘了是權小姐的茶，我小門小戶出來的，教養(yǎng)不足，失了禮數(shù)。請小姐見諒?！?/br>
    權悠臉色已沉了，想要發(fā)難。

    傅元青已緩緩直起身子，將托盤放下，對權悠道：“小姐，不用等了，陛下不會來?！?/br>
    權悠便頓時被他轉移了注意力：“傅掌印說什么？”

    傅元青抱拳躬身道：“太后，權小姐，諸位小姐們。諸位在此盛裝打扮，便是想熱鬧著引陛下過來見面，待入宮時，陛下也能有個印象。”

    傅元青抬頭看太后：“最好是有哪位小姐入了陛下的眼，也省去了入宮后那些你來我往?！?/br>
    太后本云淡風輕的面色也有些微沉，可傅元青又道：“太后苦心，奴婢省得。只是……這里都是外命婦及女眷，陛下終究是男子，不方便來此間。”

    太后自上而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掌印端碗水都這般無力。無怪乎最近宮中奴婢行狀無度，原來是自上而下都倦怠了。”

    “傅元青有罪?！彼?。

    太后笑道：“聽說前些日子，劉玖惹了陛下不高興，傅掌印就賞了劉玖篾十下?？捎写耸拢俊?/br>
    “有此事。”

    “如此，哀家也罰你篾十下，就罰你做功倦怠……如何？”太后問他。

    以篾罰刑。

    其實是極輕微的，打完了屁股紅腫，不礙著接下來做工。

    宮中的人，巴不得如此。

    以篾抽臀，聲音劈啪作響，便是幾個宮殿外都能聽見聲音。

    上次懲罰劉玖，以篾替仗，是救了劉玖的命。如今這會兒，太后讓他也受篾十下，則是赤裸裸的羞辱。

    “奴婢一再拂太后的意，是該受罰?！备翟嗾f。

    說到這里，尤寬入殿道：“娘娘，曹秉筆來了?！?/br>
    太后請哼一聲：“讓他進來吧?！?/br>
    曹半安穿著前一日的青灰色直身入內，他面容溫和實在，行事素來低調，就算是在后宮中，算得上是討人歡喜的類型。

    就算是蕙蘭姑姑，見到他，也會柔和幾分。

    他跪地請了太后安。

    太后問：“司禮監(jiān)看來是清閑衙門，掌印在這邊侍候，秉筆也過來了。”

    “宮中未有中宮，太后代主子爺親躬祭祀先蠶，如今又煩勞諸位夫人們一同為親蠶祭祀cao心分憂。這可是司禮監(jiān)頭等頭兒的大事兒呢，掌印與奴婢怎么能不往仁壽宮多跑跑?！辈馨氚残α诵Γ氨菹侣犝f諸位都在仁壽宮，便送了些尚寶監(jiān)里新作的首飾玩意兒過來，請?zhí)笈c諸位夫人們品鑒。奴婢剛從養(yǎng)心殿過來，便是辦這個差事的?！?/br>
    他說完這話，便讓隨行的宮人們端了許多小巧的珠寶擺件進來，端在命婦小姐們跟前，一人一件。另有一件十分奢華的鳳冠被曹半安捧著端上來。

    他在傅元青身旁下跪，爬了兩步，將托盤遞在太后手旁：“請?zhí)笃疯b?！?/br>
    于是殿內的氣氛就緩和了。

    就算是權悠也再沒辦法想辦法責難。

    “皇帝有心了?！碧笄浦秋椘罚瑖@了口氣。

    “主子爺聽見了太后夸獎，定然欣慰?！辈馨氚灿值?，卑躬屈膝笑道，“咱們掌印這身子骨兒不好，也想為太后多盡心，就是使不上勁兒。奴婢年輕，太后有什么事兒，您叫奴婢去辦。定把差事辦得妥妥當當?！?/br>
    “你倒是比你們傅掌印會說話?！?/br>
    “奴婢說的都是實話，也是掌印心里話?！辈馨氚驳溃爸灰笥耋w康泰，喜悅順遂，奴婢們便心慰了?！?/br>
    太后點點頭：“還有何事？”

    “今兒個趕上春分，咱們下面兒人都想換了春日新衣好在各位主子們眼么前兒伺候，宮中衣物發(fā)放尚衣監(jiān)那邊兒幾位還等著掌印查驗。奴婢也是一著急，就斗膽過來叨擾太后筳宴，請掌印跟奴婢回趟司禮監(jiān)?！?/br>
    太后沉默半晌，最后到：“都下去吧?！?/br>
    權悠一愣：“姑母，就這樣……”

    太后揮揮手：“你們也散了吧，我乏了?！?/br>
    *

    “是?！辈馨氚驳昧肆睿B忙攙扶傅元青出了仁壽宮，經過庚琴時，傅元青微微行禮，這才臉色煞白，一瘸一拐的被曹半安攙著，走了出來。

    身后還聽見命婦們請告退的聲音。

    剛邁出宮門，就看見方涇眼淚汪汪地瞧著他：“干爹受苦了?！?/br>
    “讓你不要去驚動陛下，你不聽?！备翟噍p嘆一聲，“還把半安也繞了進來?！?/br>
    “那不然呢，主子爺也不能進仁壽宮啊?！狈經芪卣f。

    曹半安笑了一聲：“老祖宗也是

    第46章 憐憫（二更合一）

    目送顧淑望的馬車隨了元夫人出玄武門，傅元青緊緊握著的手這才松開，他低頭看曹半安掌心，被自己掐得有些發(fā)白，連帶著自己掌心也紅一塊兒白一塊兒。

    “許紹鈞搏名聲，對顧先生算得上以禮相待?！辈馨氚查_口道：“妙松書院我已讓下面的守備太監(jiān)仔細照顧著，老祖宗不用擔心?！?/br>
    傅元青知道曹半安是說來讓自己放心的，卻沒有答復。

    待命婦們的車馬走的差不多了，庚琴這才帶著丫鬟從夾道理緩緩出來。她瞧見傅元青等人，微微行禮：“傅掌印?！?/br>
    傅元青謝她：“傅元青謝小姐解圍?！?/br>
    庚琴屈膝回禮道：“掌印不必謝我，我只是喝了碗水而已?！?/br>
    傅元青對她道：“于太后及諸位外命婦前，小姐臨危不亂，智勇雙全，令傅某刮目相看?！?/br>
    “權家小姐本要發(fā)難于我，還是傅掌印說了些話，引走她的注意。我這才得以保全自身。您瞧，我自身難保，談不上解圍?！备倮淅淝迩宓幕亟^了傅元青的謝意，又萬福道：“小女需盡早歸家，這便拜別了?！?/br>
    她不等傅元青再說什么，已經在侍女的扶持下上了自家牛車，從玄武門晃晃悠悠出去了。

    比起諸位命婦的排場，簡陋了許多。

    方涇抱怨道：“真是不識抬舉，入了后宮就算為后，也得拉攏拉攏咱們內官吧。高高在上的，瞧不起誰呢？”

    “庚昏曉在六科廊做言官便剛正不阿。折子可上過不少，咱們都被罵過。”曹半安笑道，“庚小姐深得其兄真?zhèn)??！?/br>
    傅元青收回視線，凳杌也抬了過來。

    “干爹回監(jiān)里嗎？”方涇問他。

    傅元青猶豫了一下。

    曹半安已經安慰道：“老祖宗剛才辛苦了，不若回監(jiān)里，讓方涇給您揉揉腿。今日養(yǎng)心殿是小的伺候，主子爺若問起，小的答復便是。您放心休息?！?/br>
    司禮監(jiān)衙門所在之處乃是玄武門外，萬歲山東側，與尚衣局正好挨著。而司禮監(jiān)值房則就在養(yǎng)心殿門口，傅元青的掌印值房也離得不遠，平日大部分時間，他也都住在掌印值房中。

    他沒有見皇帝，已經有十幾日了。

    一個在大內。

    一個在皇城。

    不用上朝，不用批紅。甚至有事攀扯到司禮監(jiān)，也都是曹半安去辦——這并不奇怪，一年多前開始，少帝便對他多有提防，不再近身召見。

    前些日子少帝的話，還猶在耳邊。

    如今想來還有些后怕。

    傅元青一時不知道應該怎么去面對皇帝，可……今日曹半安是領命來為他解圍，若他不去養(yǎng)心殿，便有些太涼薄了。

    “走吧，若陛下愿意見我，我便去養(yǎng)心殿謝恩。”傅元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