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6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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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疲倦閉眼,再睜開時,眼里一片冷燼:“王妙娘呢?去看看王妙娘在何處?!?/br> 施少連身體虛弱,動不得身,雷公藤的毒要兩三日才能解盡,他出不了門,兩個人的關(guān)系又隱秘,許多事辦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逃之夭夭。 施少連審的第一個人是芳兒。 芳兒見他癱坐在圈椅內(nèi),身上只披著件外裳,內(nèi)里的衣裳未換,還濺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干涸的血,眉眼平靜,面容卻冰冷,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像雪天一樣陰冷。 她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心頭也抖得厲害。 “她去哪兒了?” 芳兒連連搖頭,她真的不知道。 “二jiejie一直邀我說話喝茶,但只和我聊些日?,嵤拢蚴撬托┝阈菛|西,從不說其他,昨日傍晚,二jiejie又把我尋來說話,讓我在后面廂房守著藥爐,晚間……等她出門……讓我把藥送進(jìn)來……” “我……我……我覺得她的語氣很古怪,又輕松,又沉重……二jiejie笑著對我說,‘當(dāng)初也許沒那本說文解字……也許什么都不一樣,也許還是一樣的結(jié)果,既然這開始和你有關(guān)系,交給你收尾也算合適,你可以把這話說給他,我想他不會太為難你?!?/br> 賭一賭,甜釀已經(jīng)走了,她的容貌性情不輸,會不會得償所愿。 “那本說文解字,是我趁人不備偷偷夾在書腳下,后來又讓小果兒和喜哥兒找出來……”芳兒面色蒼白,”是因?yàn)槲倚膬x大哥哥,嫉妒二jiejie的原因……” 如果她一開始便沒做錯什么,她會有一個什么結(jié)局? 她借芳兒來問一句,但實(shí)際已不在意他的回答。 甜釀在榴園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走,她的東西幾乎已經(jīng)收拾盡了,連首飾都裝起來了,一個個裝在箱子里,運(yùn)走或者舍棄都很簡單。 “她不可能空手走的?!笔┥龠B問寶月,神色冷冷,“肯定有東西,私物或者庫房,去找?!?/br> 寶月帶著清露明霜盤算了一圈,又去庫房對賬。 船到瓜洲,艄婆見這年輕姑娘臉色蒼白,捂著肚子坐了半日,搖搖晃晃去內(nèi)艙換了一身衣裳,再出來時,已經(jīng)換了一身綢衣,描了細(xì)眉,涂了唇,梳著婦人發(fā)髻,戴了兩件首飾,挽著個小包袱,像個富商家眷。 船家本還能往前再送一送,甜釀見了人煙小港,便跳下了船,千恩萬謝辭別船家,在一處茶棚,喊了一盞濃茶,買了兩個芝麻餡餅,就著茶吃起來。 瓜洲人煙阜盛,富奢其實(shí)不多,都聚在江都,這里多的是商旅,養(yǎng)家糊口,略有薄產(chǎn)的那種,既然要養(yǎng)家糊口,也有許多是拖家?guī)Э诘纳倘?,趁著夫君販貨交際,上岸游玩閑逛的婦人比比皆是,甜釀在其中,安然自若,不算惹眼。 茶棚外就有可雇的驢車,趕車人問了要去的地方,往牙市去。 甜釀記得,三四月里的雨水多,許多水淮水沿岸的人家都遭了災(zāi),賣兒鬻女不在少數(shù),瓜洲人煙繁華,聽平貴說起,這里的牙行尤其興旺,而且魚龍混雜,比江都的有過之無不及。 牙行外頭有些閑散婦人,略有些門道,看人頗準(zhǔn),可伴著客商挑選仆婢牙口、手腳,幫忙前后跑腿取文書,從中賺些掮錢。 甜釀從驢車上下來,覷了兩覷,乜斜著眼,嘴里嚼著塊香茶餅,施施然進(jìn)了牙行,當(dāng)即有熱心的婆子簇上前來,笑問:“夫人可是要挑兩個仆婢差使?” 這年輕婦人神色冷淡。輕嗯了一聲,蹙起了眉尖:“夫君去旁側(cè)取貨,我拐來瞧瞧,家里用的總不稱意,換兩個不?;^的?!?/br> 婆子笑瞇瞇的:“我陪夫人看看?!?/br> 當(dāng)下略逛了半圈,就選在一片衣衫襤褸的人群間,說是白馬湖一帶村莊的鄉(xiāng)民,水淹了田地,外出逃生,在此賣身為奴。 甜釀一眼挑中人群里姐妹兩人,一個十四五歲,一個七八歲,看起來都是淳樸孩子,jiejie濃眉圓眼,長手長腳,肩厚腰圓,看起來是個擔(dān)兒都壓不塌的姑娘,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meimei怯怯弱弱,臉上兩個兩個紅團(tuán)子,藏在jiejie懷里,像個怕生的小猴子似的。 價錢也便宜,一大一小十五兩銀子,那伴婆跟著牙人跑前跑后,問了甜釀姓氏籍貫和歸處,甜釀輕輕搖搖頭,舍了她五兩銀子,那婆子當(dāng)即意會,收了銀子入懷,小半日后,就把兩個丫頭和文書塞到甜釀手里。 身邊有了人,心底就有了底氣,甜釀帶人上了驢車,先去給姐妹兩人換了身潔凈衣裳,路邊買了兩件首飾,將臉洗凈,又去食肆吃了一頓飽飯。 姐妹兩人姓宋,jiejie叫宋小玉,meimei叫宋小云,看著眼前這個笑瞇瞇的買主,怯怯問:“不知如何稱呼夫人?” “你們姓宋……我本無姓,很小的時候有個名字叫小九,我就叫宋九娘好了,叫我九娘,或者九兒jiejie都好?!彼粗忝脙扇耍俺燥柫嗣??吃飽了就上路吧。” 她帶著姐妹兩人,買了些干糧點(diǎn)心,當(dāng)日包了只淌板船的中艙,過江南下。 施少連找到王妙娘和喜哥兒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日后。 第78章 甜釀把王妙娘安頓在施家鄉(xiāng)下的莊子里養(yǎng)胎,她走之后,王妙娘帶著喜哥兒,悄悄在江都城外山里的一座山寺里住了幾日。 這時正是六月炎夏,她帶著喜哥兒看花、游船,極力彌補(bǔ)母子兩人之間的裂痕。 甜釀?wù)f的沒錯,她若想活著,還要把肚子里孩子生下來,護(hù)身符就是喜哥兒,喜哥兒要護(hù)著她這個母親,她也要善待自己的孩子,母子倆這回徹底綁在了一起。 jiejie一走,喜哥兒興致并不高昂,他這個年歲,對人情已經(jīng)開始一知半解,有時候看著姨娘隆起的肚子,也會暗自琢磨jiejie臨走時對自己說的話。 施家仆人出現(xiàn)時,母子兩人正坐在山寺門口的茶棚里吃糕點(diǎn), 王妙娘捂著肚子,真是深呼了一口氣,該來的總要來,她的日子,全指望今日。 再回到施家,施少連的毒已解,能自如行走,只是臉色蒼白,略顯憔悴,翟大夫按著他,休養(yǎng)兩三日方能徹底放心。 施少連面無表情,看見只有母子兩人進(jìn)門時,闃暗瞳孔瞬時收緊。他其實(shí)護(hù)得很周全,甜釀極少出門,在家都有婢女或他陪伴,她絕無可能夜里自己跑出去,而后消失得無隱無蹤,只有王妙娘,他一時嫌惡,任由甜釀安置在外頭,兩人合謀幫她逃脫。 王妙娘看見他寒針一樣的目光,壓迫懼人,也不由得頭皮發(fā)麻。 “人呢?”他嗓音還是寒栗,像刀鋒從冰面刮過。 王妙娘不敢瞞他,摟緊喜哥兒:“她那天夜里已經(jīng)離開了江都?!?/br> 他怒極反笑,沉沉磨著后槽牙,真要磨出血來:“去哪兒了?” “我問過她,她沒有回話?!蓖趺钅飺沃?,顫聲道,“她一直不愿意多說,只在前一日托人給我送東西,給我捎了封信,讓我?guī)兔鸵粭l小船,就停在清水河畔,在這日晚上等她出門,把她送往船上,只送出江都就好……” 王妙娘一五一十道來,上元節(jié)那日,他收了甜釀給的妝匣,東西比清單上多了幾樣,一身綢衣,幾件舊首飾,幾十兩碎銀,這并不是她的東西,后來她有問過甜釀,甜釀道:“清單上列明的,都是姨娘的,余者就先放著,總有用處?!?/br> 甜釀?wù)f要走,也是臨時來說,她在內(nèi)宅,身邊一直有施少連,并不敢有動作,只求在外的王妙娘幫一把,接應(yīng)雇船,另把喜哥兒送在她身邊。 王妙娘走的時候,甜釀沒有多問,幫過她,這回甜釀要走,王妙娘也來了。 王妙娘又將甜釀帶的那些衣裳、首飾的樣式都一一說了,施少連喚寶月過來,那衣裳也不是甜釀的,是去歲冬日家里當(dāng)鋪庫房清點(diǎn),拿出來的一身,首飾也是不常用的,去年云綺親事時,家里就羅集了一些舊首飾送去匠人那改樣式,有幾件偷偷被甜釀存了下來。 施少連聽完,只手撐在眉額,闔著眼,深深吸氣,旁人看見他下頜繃緊,死死咬牙,胸膛起伏得厲害。 送給王妙娘的那兩個妝匣,甜釀肆無忌憚的捧著施少連面前,給他看過一次,后來,又是他陪著她送給王妙娘的。 她不是臨時起意,從去年他將她從金陵帶回,她就沒有打消過離開的念頭,拖到施老夫人離世和王妙娘回來,了無牽掛,拍手走人。 他真是親手養(yǎng)出了一個好meimei。 王妙娘見他目光陰鷙得嚇人,眼里血絲遍布,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俊臉發(fā)青,薄唇抿成了直線。 “去找那條漁船?!笔┥龠B冷聲吩咐人,“上天入地,我也把她揪出來?!?/br> 那艄公艄婆過來,在施少連面前磕頭,所述之言和王妙娘都一一吻合,只說了那夜情景,第二日船到瓜洲,甜釀?chuàng)Q了一身衣裳上岸。 “你們真是母女情深……竟然還這樣幫她?!笔┥龠B冷笑,“你從施家逃出去我沒追究,這回還縱她出逃,你眼里,是不把我這個施家家主當(dāng)人看?你又知不知道,你那個桂郎,就是她要從你身邊踢開,讓你無依無靠,再求著回施家來的?” 王妙娘聞言,如一桶冰水從頭潑下,抖了抖唇:“我……她……她從未提過……我不知道……” 施少連嘆了口氣,疲憊靠在椅圈,她早有逃走之意,不能再照顧喜哥兒,又不想喜哥兒一人孤零零,將王妙娘逼回家,把母子兩人湊在了一起。 早就伺機(jī)等著,看著,一邊溫情款款,一邊覷著空兒,往他心上捅刀子。 “她可能……可能去了金陵……我回施家后,她有問過我當(dāng)時是如何走的,又問金陵物產(chǎn),人情交際……我有一次隱約聽她低聲說了句……去金陵瞧瞧……那兒人煙湊集,想必一個人也容易過活……”王妙娘囁嚅,“她也說……她日子過得不開心,羨慕我當(dāng)年一走了之……所以我才……” 南直隸,沒有比金陵更好藏人的地方,三十一座城門,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百萬居民,三教九流聚集,藏在一個小角落里,很難尋人。 她怎么可能去金陵?原本他就要將她帶到金陵去。 施少連慢慢坐起來,垂著眼。 她無依無靠,除去金陵,還能去哪兒,金陵有人,有趕考的張圓、方玉和況學(xué)……她若私下和其中一人聯(lián)系…… 她就是在金陵出生的,三番兩次要往金陵去,是不是對此地有些許好感…… 若是……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施少連顧不及發(fā)落王妙娘和芳兒,將家里拋下,備快舟去金陵。新宅子那邊有順兒在,也要送信讓他們?nèi)フ?,先頭趕去瓜洲找人的下仆查了一圈,真有那衣裳和模樣的女子登上了往金陵去的船。 在人海茫茫的金陵要找一個人并不容易,他沒有權(quán)勢在手,也只是普通人家,靠著他的一腔心血和為數(shù)不多的人,尋找一個人的蛛絲馬跡。 但她真的在金陵出現(xiàn)過。 在當(dāng)鋪里,她抵過兩身衣裳和一件首飾,換了二十兩銀子,當(dāng)票上的簽字畫押,明明白白是她的筆跡。 她跟掮客去看過屋宅,一處褊窄的小屋,安安靜靜,四鄰和睦,但因租錢不合心意,躊躇再三,還是謝絕了,說是去其他處再看一看。 她似乎也出現(xiàn)在楊宅門前,站了一會,聽說只是輕飄飄的一個背影。 后來,便徹底的銷聲匿跡了。 她沒有去找過張圓等人,施少連找人暗地里盯了很多日,是真的沒找過,還是其中有隱情,她藏身在何處,是不是隱匿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忙碌。 關(guān)心則亂,他敏銳多疑,此時卻猶如困獸,向來只有他折磨人的時候,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折磨過。 施少連在金陵找了整整一個月,熬得形銷骨立,面容越來越冷,眼神越來越陰鷙,家里的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甜釀其實(shí)只在金陵停留過兩三日,施少連到金陵那日,她恰好出城。這一路時間很長,她要很仔細(xì),需要足夠長的脫身時間。 要去的地方,是吳江。 這幾日在路上都有些腹痛,離開金陵那日,只覺肚子墜得厲害,兩個小丫頭扶住她,見她臉色蒼白得厲害。 這月的月事匆匆提前,格外的腰疼腿乏,甜釀雇了一輛馬車和老車夫,從金陵出城去吳江。 兩地間隔三百余里,沿著行人絡(luò)繹的官道,有個五六日的行程,甜釀讓小玉穿了男裝,描粗眉毛,扮做小廝,小云做小丫鬟隨伺左右,她活動不便,索性換了一身寬松衣裳,肚子里塞了包袱皮,扮作懷胎歸鄉(xiāng)的婦人。 又特意去燈籠店,買了兩個扎實(shí)燈籠,懸了鈴鐺,燈籠上寫了宋字,掛在馬車檐角。 她假扮他人的時候,自然有股渾然天成的真實(shí),路邊茶棚里,旁人看著下人仔細(xì)攙扶來一位捧著肚子,面色蒼白又神思倦怠的年輕婦人,見她身子骨弱,都小心避讓著,唯恐鬧出些事情來。 她吃飯喝茶也很仔細(xì),不是挑剔,略有些講究,旁人偷眼看她的時候,她也會回望,眼睛盯著人,帶著些微笑意,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遇見同行的婦人,撞著機(jī)會,還會主動攀談兩句,說些家長里短。 小玉和小云站在一旁,頗有些目瞪口呆的樣子,哪里見過這樣的主子,前一日聽她說自己是行商女眷,后一日又聽她說是讀書人家,一會兒訪親,一會兒歸家,小玉跟她在身邊,悄悄問:“夫人,您剛才說的,是真的么?” 甜釀微笑著捂著她的嘴。 不管做什么,最緊要的是有底氣,假的也能說出幾分真來。 這次的月事,淅淅瀝瀝伴了一路,甜釀也算是從金陵安然躺到了吳江。 離開吳江時她已經(jīng)七歲,口音雖然已改,有些東西還模糊記得,又一直和王妙娘作伴,私下王妙娘會偷偷講些吳江舊事,七七八八,甜釀還記得不少。 吳江是富庶之地,有四鎮(zhèn)十市,水道縱橫,湖蕩密布,沃土宜農(nóng)桑。因此也盛產(chǎn)絲綿絹羅,綢絲牙行千百余家,也是南直隸的水驛之沖,多驛站、多酒館、多邸店、多勾欄。 此地人口稠廣,戶籍八萬,三十六萬人口,繁華之外,也有鬧中取靜的地方,湖光山色,農(nóng)桑水田,是個宜居之地,歸隱之所。 甜釀到吳江,是歸鄉(xiāng)的婦人,吳江有很多這樣的女子,被外地人娶去為妻作妾,后來不如意,又孤身回到吳江來,可能依傍親眷,也可能歸于風(fēng)月,旁人的目光也沒有太多的詫異。 落腳的地方叫小庵村,背靠梅澤湖,河道如織,村民多以打鐵為主,前頭還有一個大庵村,大庵村以養(yǎng)蠶生繭為生,小庵村多是遷來此處的外鄉(xiāng)人。 租的屋子是一個叫黃四婆的老婦人家舊屋,屋后就是梅澤湖,樹下一片桑林,四鄰都是養(yǎng)蠶人家,每日晨昏,有女子呼朋引伴去采桑葉,其余時間,只聽見家家戶戶的機(jī)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