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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囚她在線閱讀 - 囚她 第86節(jié)

囚她 第86節(jié)

    身邊人屏住呼吸,沒有人敢回話。

    每日早上,曲池和甜釀會一道出門,香坊離家隔得不遠(yuǎn),兩人通常漫步而去,這日晨起有微雨,軟風(fēng)游曳,林下飄起紛揚(yáng)花瓣雨,曲池?fù)沃图垈?,牽著她的手,沿著薄軟的甬道往香坊去?/br>
    旁側(cè)有華麗馬車在兩人身側(cè)緩緩駛過,微風(fēng)拂過,車簾輕輕晃動,一雙涼薄的丹鳳眼一晃而過。

    清脆的笑語從傘下傳來,她趣味盎然看著腳下的斑斕花毯,和曲池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

    香鋪里剛剛開門迎客,甜釀每日早上都要去看看,和小玉幾人說幾句玩笑話,看看那些香品賣得更好些,而后再去香坊同制香師傅們一起調(diào)香,曲池若是有事,回自家的鋪子里打點一二,若是無事,也幫著在香鋪里招攬生意。

    晌午香鋪里管香鋪和香坊伙計的伙食,曲池和甜釀有時會和大家一道在鋪子里用飯,有時兩人帶著食盒,或在樹下鋪席設(shè)帳,近來天暖,也偷一分閑暇泛舟湖上,看山光水色,她枕在他腿上,略能瞇一會。

    夜里若是走的早,曲池再來接甜釀,夫妻兩人再沿著湖邊一道走回家中,若是在香坊里留得晚,還有在路邊的食肆里加一餐,吃一碗桂花湯圓。

    日子順暢的時候,她喜歡自己是漂亮的,鬢邊幾枚精巧花鈿,唇上點著一點秾艷的胭脂就足夠,輕薄羅裳曳步裙,因要勞作,袖子總是挽著,露出一雙不著修飾的雪白的手,偏偏手心里也有一兩個軟薄的繭,是長期握著搗臼留下的痕跡。

    天暖花香,楊夫人也常到西湖邊來,人未至,笑先到,只要她來,甜釀必定是來作陪的,楊夫人好酒,喜歡帶著甜釀和曲池上酒樓,桂花松鼠魚和醉西湖的酒回回來必點,總也吃不膩。

    楊夫人在錢塘沒有子女陪伴,格外喜歡招呼甜釀在身邊,姑娘嘴甜笑也甜,禮數(shù)掌握得極佳,還有天然幾分親近感,久而久之,也把甜釀當(dāng)半個親女兒看,上了年紀(jì)的夫人們總是愛cao心,眼下香鋪算是事事順心,喝過兩杯酒,楊夫人就攛掇著甜釀早些生養(yǎng)一個。

    “胖嘟嘟軟乎乎的孩子捧在手里,日子才叫兩全呢?!睏罘蛉诵Φ溃熬艃耗隁q也不算小了,趁著這時候,正好生一個。”

    甜釀笑而不語,再看曲池,在一旁眨著眼,挑著眉看她笑。

    她悄悄藏起一點笑容,對楊夫人道:“干娘說得極是,我也很喜歡孩子,只是這也要看緣分,也要看報子娘娘的賞賜,再者,香鋪里總是有的忙……”

    “再忙也要顧念身體,顧念后嗣。”楊夫人攜著她的手,笑瞇瞇道,“挑個好日子,干娘帶你去靈隱寺燒香,寺里的頭香靈得很,燒一柱香保管心想事成?!?/br>
    “好啊,許久沒有去靈隱寺吃素齋了?!彼郧牲c頭,轉(zhuǎn)向曲池,頓了頓,“曲池,你說呢?”

    “靈隱寺的素齋確實不錯,豆腐都能嘗出rou味,也不知和尚們?nèi)绾沃瞥鰜淼??!鼻匦ξ种掳停盁粺愕故瞧浯??!?/br>
    她暗暗松了口氣。

    隔廂雅室。

    脆薄的茶盞錯手摔下,濺了一地的瓷渣,他面不改色撿起腳邊一片尖長瓷片,聽著清脆笑語,漫不經(jīng)心將利刃攥在了自己手里,將手緊緊收合成拳。

    那利刃穿透rou肌,割出幾道猙獰的傷口來。

    溫?zé)岬难獜恼菩睦锾食鰜?,一滴一滴,像毒蟻在肌膚上緩慢爬行,癢痛入肺腑,慢慢匯成殷紅的血流,汩汩有聲,沾濕了半片青色衣袍,滴滴答答墜落在地。

    俊雅溫潤的臉上神色不改,絲毫不覺得疼,只覺得分外暢快,暢快得連身子都在顫抖,一雙眼是干涸的,像幽深的枯井,眼尾沾著濃郁的紅痕。

    再濃的茶也撫慰不了心口的干灼,眼前最清晰的,只有那天夜里那杯攙著雷公藤的酒,由艷麗的唇哺渡過來,苦徹心扉,整個身體都在抽搐,最后活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她說不要受孕,他便服藥,她說喜歡孩子,他便停了雷公藤,著手調(diào)養(yǎng)身體,那藥瓶,擱在他書房的深屜里,何時被她取在手里,一顆顆研磨成粉,攪在那只酒杯里。

    如今卻已是迫不及待去為另一個男人求子。

    這酒如若擱在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飲盡。

    四年過去,倒不如就死在那個夜里。

    手腕上脈搏在劇烈跳動,腥熱的血在地上洇出一片濕痕,他垂眼看著,眼里也倒影著這黏膩的紅,一點點變暗,一點點黏稠,最后成為一團(tuán)令人作嘔,繞路而行的暗傷。

    天氣漸熱,甜釀夜里總有喝一點水的習(xí)慣,從睡夢里醒來總有些怔,抱膝看見身邊丈夫的睡顏,輕輕披衣起身,下床去斟一杯茶水。

    屋里沒有點燈,撩開帷帳,月色清清凌凌,像霜華一般瀉滿地,足夠她看清腳下的路。

    普通的茶水,以前日子過得拮據(jù),粗茶淡飯也過得去,如今雖慢慢好起來,忙碌的時候也不在這些細(xì)節(jié)上花心思,她以前習(xí)慣喝豆蔻水,如今也早忘了那清甜的味道。

    清淡茶香有些擾人,推門而出,門外植著海棠桃李櫻木一類的花木,這時候恰逢花謝,一層層花瓣像如雪一樣篩下來,在月下也像皚皚的雪,暗香浮動,臥著幾只酣睡的蜂蝶。

    掐指一算,撇去不知何日的生辰,她今年已經(jīng)二十有三,如花似錦的年華,幸福和美的婚姻,任由自己主宰的生活,她……從來沒有直面過,她其實……從來沒有渴望過一個孩子。

    如果孩子是必須的,那就讓它自己來選擇,突然有一日就降臨在她肚子里,她要做的,只要冷眼看著它存在就好。

    可如果讓她自己來選,她到底沒有勇氣去要一個孩子,從她身體里掙扎出一個小小的嬰孩,而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著這孩子以后的路,會不會如世人一樣可憐。

    她所見所聞,沒有一個人足夠幸福,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圓滿,所有人都在掙扎活著。

    很多話,她不敢對旁人說。

    可她對一個人說過,甚至她所有的壞,只對一個人袒露過。

    她最深的心計,只在那個人身上用過。

    這日醉香鋪里來了大主顧,在鋪子里細(xì)細(xì)看了一圈,自說是個北地來的做買賣的年輕商客,姓胡,那商客一開口,就要一萬兩銀的香品。

    小玉和王小二聞言大吃一驚,鋪子每日的收入也只不過一兩百銀子,一萬兩銀的香品,那是一筆多大的買賣。

    “小的只是鋪子里的管事……貴客喝茶……稍等,小的去請主人家出來?!?/br>
    小云飛奔去請香坊里甜釀出來,甜釀聽小云略說來人,又聽見一萬兩銀,也是大吃一驚,匆匆凈手,跟著小云一道往前頭鋪子里來。

    到鋪面里,小玉和王小二也眼巴巴等著甜釀:“九娘,九娘?!?/br>
    “剛走?!蓖跣《p手一攤,“這客人說另外還有事情,不得久留,寫了個帖子留下了?!?/br>
    王小二朝外頭努努嘴:“就是停在外頭那輛雕花馬車。”

    那馬車停在柳蔭下,一動不動,仿佛在欣賞西湖美景。

    隔得不算遠(yuǎn)。

    甜釀看了一眼,提起長裙,急急朝那馬車走去,銀白刺繡的裙裾翻飛如白蝶。

    馬車略起了兩步,又停住,好似在等她一般。

    她雙目炯炯,臉頰微紅,步伐邁得有些急。

    她只有在很小的時候,和云綺玩踢毽子的時候,在園子里跑來跑去,爬上爬下時才有這樣的動作,后來走路都是矜持的、淑柔的,神色也都是溫柔的、乖巧的、略點些天真和淘氣。

    馬車距離一射之地,紗霧般的車簾似乎晃了晃,那雙闃黑的眼牢牢盯著她。

    “胡公子?”甜釀距離得很近,提起嗓子喊了一聲,讓車內(nèi)人聽見她的聲音:“我是醉香鋪的鋪子,宋九娘。剛聽聞胡公子來訪……”

    聲音甜、脆,像夏日山澗叮咚的山泉,少了一股柔弱的意味。

    車夫揚(yáng)起鞭子,馬蹄嘚的一聲,溫順的馬匹受痛,叮叮當(dāng)當(dāng)跑起來。

    甜釀有些疑惑,又有些焦急,不由自主跟著馬車跑了兩步。

    晃動的車廂內(nèi),伸出一只手越過車簾,穩(wěn)穩(wěn)扶住了車窗,天水碧的衣料,極細(xì)的青色繡線織出蔓延的寶相如意紋,衣袖內(nèi)探出一只男人好看的手,在日光的浸透下,像玉一般溫潤,骨相極佳,肌膚白皙,五指修長,指甲打磨得圓潤,這樣漂亮的手上,卻纏著白色的布巾,滲出紅色的暗血和棕色的藥膏來。

    她定定地看著扶在車窗上的那只手,突然停住了腳步,神情茫然看著馬車遠(yuǎn)去。

    修長的手,扶穩(wěn)住車窗的姿勢……似曾相識。

    有沒有那么一雙漂亮的手,握著她的手教她寫過字,溫柔捧過她的臉腮,牽著她走過好些年的光景。

    這時節(jié),夏蟬才剛剛開始鳴叫,不知藏在哪片葉下,長長短短地鳴叫。

    知了,知了,知了……

    它們知道些什么?

    天已經(jīng)漸漸熱起來,她站在白晃晃的日頭下,慢慢被烤化,像一塊四四方方硬邦邦的糯米白糕,塌黏得不成自己的形狀來。

    曲池剛從珍珠鋪里來尋甜釀,見她一個人怔怔站在路中,喊了兩聲,甜釀回過神來,慢慢噓了一口氣,摸到鬢邊的汗珠,回過頭來朝曲池微笑。

    “怎么一個人站在這兒出神?”

    “有一個商客,好奇怪……”她笑,“不等我出來就走了,我再追上去,都走到馬車下了,他又走了?!?/br>
    她和曲池一道回到香鋪里,王小二遞過那北地商客寫的名帖,寫的是有事不得久候,約香鋪主人明日到酒樓敘話。

    “一萬兩銀的營生……真的假的……怕不是誆人?!碧疳勦止荆瓉砀踩タ茨敲?,字寫的不算頂好,中庸而已。

    “管他真假,明日見了自然知曉?!鼻鼗厮?/br>
    “這人生得什么模樣?”甜釀問小玉幾人。

    “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說是北直隸來的,說話帶些京腔,生得很清俊,斯斯文文的?!?/br>
    小云也來插話:“這個官人生得很好看,眉眼都很黑,眼睛薄薄的,長長的,往下垂著看人,像……像細(xì)柳一樣,又涼又亮。”

    眾人笑話她:“你這什么比喻?”

    第二日甜釀和曲池一道去酒樓赴約。

    客人已至,正在雅間喝茶,夫妻兩人近前,在門外聽見內(nèi)里有咿咿呀呀的管弦之音。

    屋里有青年倚窗看景,青衫玉簪,慢慢啜吸著香茶。

    他背對著她。

    甜釀臉色煞白,屏住了呼吸,胸腔里是擂鼓般的聲音。

    那人聽見動靜,回過頭來,沖著來人微微一笑。

    不是他。

    確實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皮膚白皙,相貌斯文,看起來有些風(fēng)流俊俏的意味。

    天水碧的衣料,在北直隸也常見,他身上穿的這一身,裁剪也普通,刺繡尚可,算不得上品。

    不是他。

    只是略微……有些相似。

    “胡公子?”

    “正是在下?!蹦侨薱ao一口京腔,笑吟吟,“兩位請坐?!?/br>
    胡公子看著眼前女子的目光盯著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手上,無奈抬手苦笑:“茶壺碎了,扎了手,傷的不輕,讓宋夫人見笑了?!?/br>
    她也不好盯著人的手看,微笑道:“抱歉,是我失禮?!?/br>
    寒暄過后,胡公子表示來意,聽說西湖邊有間新開的醉香鋪,香品新穎精巧,很受時人追捧,他從北直隸來,第一次見這樣的香,頗覺新鮮,想販一船帶到北直隸去賣。

    胡公子滔滔不絕,一萬兩白銀的香品,有幾千件,搬空整個醉香鋪,再讓香坊的人不眠不休做上幾個月,也未必趕得出來這樣的大數(shù)目。

    “無妨。鋪里有多少盈余供我,我就取多少。要緊先把約書簽下,以后每月新補(bǔ)香品,都經(jīng)船運(yùn)到北直隸來。”胡公子道,“我先付五成定金,另外五成到貨后再付。”

    聽起來是樁好買賣。

    胡公子只管在北直隸收香品,不管運(yùn)程,曲池問:“若我們雇船北上,之前未做過這樣的營生,一開始怕是有些岔子,還有錢塘至北直隸一路的關(guān)卡稅所,這也是一大筆銀子,誰來分擔(dān)也是個說頭?!?/br>
    “這倒無妨,我自己倒有些門路可以引薦給府上,南來北往的漕船,付一筆私銀,可都是不征稅的,拖個可靠的人夾帶出去便是?!?/br>
    甜釀從椅上站起來,就要推辭:“胡公子,對不住了,這生意我們不能做。”

    她臉色蒼白,拉著曲池就要往外走。

    曲池一個踉蹌,被她拖著往外去:“九娘……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