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67節(jié)
下了一道溪流,界碑嵌在溪水深處。那里乃是一潭死水,長久沒有活水流經(jīng),碑上早已爬滿藤蔓。她綁起褲管,一腳踩進淺水里。伸手撥開界碑上的藤蔓,露出碑上的字:六十藏。 月光照到遠處池水上,照不見底,也不知水有多深,突然心里有點發(fā)憷,一把抓著他手縱上岸去,腳踩在地上,心里方才舒坦了些。 一邊穿鞋,一邊琢磨蛇母死去那一幕。 思來想去,她突然說,“蛇母死時,李碧梧去了思州?!?/br> “嗯?” “李碧梧入劫復閣,就是為了方便刺探尹寶山下落。聽說,但凡打聽到尹寶山在哪里出沒,她必第一個時間趕到。其他時候,是誰也將她請不動。既然她到了思州,也就是說,那個時候,尹寶山也在那附近。” “……” “可是,他去那兒干什么?” “棠兒……”長孫茂想了想,轉(zhuǎn)移話題,“師父留下這些界碑,是什么意思?” “這個啊,起初我以為,師父只是在標記蠱陣位置。直到師父置好第三只界碑,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不是?!彼壓醚澞_,起身來,“第一只界碑在夜郎寨外,叫‘一心’,第二只在對岸山頭‘二清’,第三只,在山腳溪流中,‘三凈’……如此往下?!?/br> 長孫茂回憶這一路走來遇見的碑,脫口而出,“心清凈,身舍去。識自本心,見自本性?!?/br> 葉玉棠道,“我那時拜入師父門下,起初幾年,師父始終都在幫我回顧我所學各門各派劍法、刀法、棍法、掌法……哪怕中原五宗曾遺失的招式,師父竟也都會。兼之諸多獨到心得,層層遞進,不一而足,竟叫我聚精會神學了五年有余。此后,有一天,師父突然同我說,他要開始傳授我一門絕技。我問師父這是什么絕技,師父想了半晌,沒想出名字,便對我說,那就叫《無名神功》吧。我以為師父是開玩笑,師父卻嚴肅起來。等我嚴肅起來,師父卻只講了六個字,要我‘心清凈,身舍去’。師父內(nèi)功外功均已大成,兼之有金剛不壞身,用時收發(fā)自如;不用時,沒有一絲內(nèi)力外泄。周身真氣,幾乎已和師父融為一體,乃是習武之人畢生所追求的至高境界。起初我想,要達到這種境界,必然要從這六個字入門??晌易聊チ嗽S多年,至今也沒弄明白,如何才能心中清凈,將身舍去?!?/br> 琢磨間,兩人又過了幾座山頭,剝落泥土、藤蔓之后,露出最后兩座界碑上的字:六十三佛,六十四恩。 如來寂滅,世界空虛。當集法藏,用報佛恩。 長孫茂率先開口,“世間流傳,迦葉神功乃是口授,除卻參悟心法之外,只有一段六十四字訣?!?/br> 兩人相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葉玉棠一時無地自容,“……是我太愚鈍?!?/br> 第56章 迦葉3 “蛇母活著時, 除了師父,幾乎無人敢入云臺山。落入陣中的人,該救都幾乎已救了。如今這么多年過去, 為什么枯井畔被貓鬼困住的人反倒越來越多?” “人心不足蛇吞象?!?/br> “難道真是為了迦葉神功?師父不說,旁人不知。誰會作此猜測, 又將事情散布出去?何況, 若不是我經(jīng)由萍月記憶所見, 恐怕至今都不曾有人覺察這六十四個界碑……” 葉玉棠一陣沉思,“難不成,散布這消息之人也只是胡亂猜測猜測, 不曾想歪打正著了?” 長孫茂道, “有沒有可能,是為以防有人覬覦這山中第二具神仙骨,故對外宣稱, 山中有師父留下的迦葉神功,以便混淆視聽。畢竟, 前者要物盡其用代價巨大?!?/br> 葉玉棠忽然想起蛇母死后, 江映從地道進山,對巴瑞瑛說的那番話, “有人在搜集光明軀,下一步就是神仙骨……四徒被遣散后, 便去守著神仙骨了。馬氓那日同我說‘他主人’,他們主人若不是神仙骨, 又會是誰?” 喃喃了一陣,她突然回過神來, “狼牙拾到裴沁銀鐲時, 同云碧說‘謝王的女兒給他們主人做了老婆’。謝王之女嫁給了巴德雄, 我下意識以為他是苗王之子,狼牙才尊長他為主人,會不會是他?” 剛下山頭,便見得云姑在界碑處四下張望。 她仍還戴著狼牙送她的花環(huán),十分顯眼。遠遠瞧見二人身影,踮起腳,揮揮手,道,“那二位公子已經(jīng)醒來,就等你們了。” 兩人加快腳步,隨她走上階梯。 云姑在前頭引路,道,“餓了吧?我們這里好東西也沒有,只一些井水臘rou。幸而昨日捉的草海細魚還剩了兩條,聽說諸位不吃辣,我便殺兩只做酸湯魚。你們只管去聊,聊一陣,正好吃飯?!?/br> 長孫茂道,“多謝?!?/br> 葉玉棠盯著她背影瞧了一陣,忽然說道,“云姑娘,能否請教你一件事情?” 云姑回過頭來,“嗯?” 她想了想,道,“當初的云臺山,神仙難越,你半點武功不會,如何兩度逃出寨子去,又如何一出寨,就遇上了江公子?” 云姑腳步一頓,回頭一笑,“你說什么?我有點聽不太懂?!?/br> 葉玉棠接著說,“你十八歲離開江公子后,回到云臺山,又是誰告訴你,‘神仙骨’可以救你meimei血癥,故暗中助你入蛇母寨中。他的目的是不是要你將神仙骨偷出去給他?” 云姑笑容一僵,道,“何出此言?” 葉玉棠想了想,將她的疑點與諸多揣測悉數(shù)講出,“這人許諾救你meimei,但你不信任他,臨時變卦,轉(zhuǎn)而向巴瑞瑛求助。打從你盜出神仙骨后,自始至終不敢踏入云臺山一步,哪怕meimei臨盆也不敢來看一眼,你究竟是在怕誰?” 云姑抬頭看了眼寨子。 葉玉棠道,“你曾在江公子宅中做啞仆,從那時起就知道他第二重身份是誰了,對吧?” 云姑觸及軟肋,點點頭,睫毛顫抖,“你們……不要告訴他?!?/br> 葉玉棠道,“你不要怕,我只是問問,不會叫他知曉?!?/br> 云姑咬得嘴唇發(fā)白,似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我十五歲那年,遇見了個瘋子。是他送我出寨,去見的江映。” 葉玉棠偏了偏頭,“瘋子?” 寨門忽地拉開來,巴瑞瑛見到眾人,倒是一愣,道:“上哪兒,去了這么久?” 長孫茂道,“師父在這山中留下諸多足跡,故起意四處走走?!?/br> 巴瑞瑛顯是有些不悅道,“眾人都齊了,就差你們。” 葉玉棠雙手將笛子交還給她,道了句抱歉。 云姑趁機說道,“我去殺魚?!北慵奔绷锶チ藦N房。 柳虹瀾與重甄早已候在雨亭,倒也不著急,慢悠悠的嘗著剛開的一壇梨子酒。 葉玉棠步上雨亭,便開始打量重甄。這人除卻身量,五官與江映并無半點相似之處。 劫復閣的易容技術(shù)倒也算精湛…… 重甄給她瞅樂了,向長孫茂抱怨:“她什么意思?” 葉玉棠道,“想看看,旁人口頭第一公子究竟什么模樣,沒曾想與閣主半分不相像?!?/br> 柳虹瀾咳咳兩聲。 等巴瑞瑛落座,葉玉棠方才與那二人相對坐下,直截了當?shù)?,“我從哪里說起?” 重甄道,“簡單說說她如何又回去云臺山,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又為何一心求死?!?/br> 葉玉棠道,“我非當事者,不便作點評?!彼胂氲溃澳俏揖蛷钠荚掠鲆娚吣刚f起吧?!?/br> 諸多事情她都已同長孫茂極盡周詳?shù)闹v述過一次,這回復述便也容易得多。說起萍月藏匿云碧來信,最后又留信不告而別。柳虹瀾像聽故事似的又氣又急,而巴瑞瑛則罵了句“這孽障害人不淺”,反倒是重甄神色淡淡,始終鎮(zhèn)定自若,仿佛早已有此種猜測,又或是有種時過境遷的漠然。 又說起她自被江凝挾入山去后,直至四徒遣散,蛇母被江映攜人在思州斬殺,被萍月喚獒牙救走。她知道眾人心頭不解,便又詳細說了說蛇母死前告知萍月的那番話。 巴瑞瑛嘆道,“沒想到,她竟會喜歡……哎,實在是冤孽?!?/br> 柳虹瀾聽得直皺眉,“小姑娘心里怎么想的,不要救命恩人,卻維護害慘了自己的小人?” 重甄忽然恍然道,“原來如此?!?/br> 葉玉棠一手支著腦袋,等著看他會發(fā)表一番什么樣的感慨。 重甄卻長久地沉默了,起身走出雨亭,在美人靠下的花圃旁立著。東方漸明,日頭初升,西面月亮仍未落山,只是一點點黯淡下去。 看日升月落的人,背影從雨亭望去,格外有些落寞。 巴瑞瑛思來想去,仍是不解:“又何故自討苦吃呢,真是……哎。” 葉玉棠不便對旁人的愛恨情仇作點評,只道不知。 長孫茂言簡意賅道,“英雄吝嗇?!?/br> 巴瑞瑛搖搖頭,起身去廚房幫云姑看菜。 柳虹瀾插話道:“枉費習武之人一身內(nèi)力,還要怎么才不吝嗇?” 大抵覺得不可語冰,長孫茂懶得搭理他,站起身來,下了雨亭去尋重甄。 雨亭只留下葉玉棠與柳虹瀾大眼瞪小眼。 葉玉棠想了想,道,“我就不該告訴蛇母,梧州城的風干蒲魚好吃?!?/br> “什么跟什么,”柳虹瀾一頭霧水,“像你這么大歲數(shù)時,最想要什么……” 葉玉棠道,“想要學完普天之下最精奇的武學招式?!?/br> 柳虹瀾道,“我就不該問你?!?/br> 他腦筋一轉(zhuǎn),突然就明白了,“就比方說我只想要錢,卻叫各色美人來寵愛我,偏就沒有錢,還罵我‘不知足’。有的人想要愛,別人卻偏偏給她別的一切。原來如此,這么一想,倒也太殘忍了?!?/br> 葉玉棠:“……” 她盯著階息下頭聊天的兩人瞅了會兒,起身走過去,趴在美人靠上,朝下喊了句,“江姐夫?!?/br> 兩人都愣住。 重甄抬頭道,“你叫我什么?” 葉玉棠從過人高的階息墜落到地上,立在他跟前說,“劫復閣主姓江,叫一聲江劫復,倒沒錯吧?!?/br> 重甄笑了,“如何得知?輕功,腿疾,還是由隨行密探推知?” 葉玉棠沒吱聲。 重甄又道,“倘或江映身在劫復閣,不過只是個掌事呢?!?/br> 葉玉棠唔了一聲,“我只是好奇閣主此行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尋知萍月當年遭遇,想搞清楚她究竟想要什么,還是想尋找失蹤多年的云碧,又或是別的什么?” 重甄想了想,道,“恕我無法告知?!?/br> 葉玉棠道,“我知道了,若我再問下去,閣主一定會說,是江映委托你來的。但不論是哪一種,只要是閣主……或者江公子的私事,我自然不便過問。但倘若這二者皆不是呢?倘或閣主只是想借由我之口,來獲知一些不道德之人所委托的秘辛,那我豈不是也算助紂為虐?” 重甄失笑,道,“我不是為迦葉神功或是神仙骨而來,你大可放心?!?/br> 葉玉棠抱一抱拳,轉(zhuǎn)身拾了早晨摘來的瓜果供到師父佛前。 重甄道,“江映……也是許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br> 長孫茂道,“做重甄,難道不比從前做江映自在?” 重甄道,“沒大沒小?!?/br> 長孫茂道,“要我叫你什么,表哥?” 重甄道,“你二人兩張嘴真是……沆瀣一氣。難怪湊做一對,江湖第一璧人?!?/br> 長孫茂臉色沉沉,望向大師佛塔,忽地又笑了。 吊腳樓上一扇門板兒推開來,裴沁打了個哈欠,打里頭走出來,聞著飯菜香,揉揉肚子,忽地就樂了:“我還沒睡醒呢,無奈這飯菜做得太香……” 葉玉棠正灑掃師父金身,聞聲回頭來,打趣道,“唷,谷主,無事一身輕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