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68節(jié)
裴沁伸個攔腰,笑道,“是啊,真爽快!” 她移步寨中,對著大師金身拜了三拜,隨手順走一只葉玉棠剛洗凈的黃刺梨便開吃。 葉玉棠正專心擦拭佛像,一回神,伸手去奪時,她已脆生生咬下一大口, 柳虹瀾看在眼里,嘖嘖道,“中原第一美人,佛祖的瓜果也搶來吃?” 裴沁嘁地一聲,“以前我去少室山找?guī)熃?,她總愛拿供佛的果啊糕點給我吃,說開過光的,比別的好,吃了無病無災(zāi)?!?/br> 葉玉棠氣得趕人,“拿走,真是餓死鬼投胎?!?/br> 裴沁倒不走了,留神她好一陣,道,“郁姑娘說話做事,總叫我想起我?guī)熃??!?/br> 長孫茂:“……” 她咬了口瓜,想了想,又道,“難不成是因為你像我?guī)熃悖L孫茂才喜歡你?” 葉玉棠:“……” 作者有話說: 過渡章節(jié)寫的我真的,呃啊啊啊啊 評論發(fā)50個紅包 第57章 迦葉4 云姑剁料, 巴瑞瑛看灶,兩人具抽不開身,探出頭來問了句:“快開飯了, 哪位俠士下地窖提兩壺酒上來溫上?” 葉玉棠瞄一眼裴沁,“谷主與我去吧?!?/br> 兩人從階下一處石屋出了寨子, 揭開竹林背后枯草掩的竹板, 走階梯下到滿溢著甜膩果香的酒窖。酒壇子上皆有畫畫, 羊桃、山桃、刺梨、拐棗,都畫的惟妙惟肖,筆記有些舊了, 也不知出自誰之手。 葉玉棠想了一陣, 問,“谷主,你上一次見長孫茂, 是什么時候?” 裴沁正在挑酒,聲音從地窖深處遠遠傳來, “我與他認識也不過出于我?guī)熃愕慕磺? 師姐沒了之后,我與他幾乎就沒什么往來。這些年他萍蹤浪跡的, 若非祁真人每年請我們幾個前去清茗對談,一年也未必能見他一回?!苯又痔ь^來, 笑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同我吃醋?” 葉玉棠陷入沉思。長孫茂這人,性子太難琢磨, 做事毫無道理可講, 每每你覺得他認真待你, 結(jié)果也不過只是一時興起,圖個好玩;每每你覺得他但圖一樂,他又認認真真地同你訴說被你誤解所遭受的種種委屈。非要說他性子如何,于她而言就像一潭極深的水,既怕得要死,又想知道水里究竟有些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屢屢上當(dāng)受騙,到后來對這人品性完全失去揣摩的信心,這種種,裴沁也算略知一二。不過終究沒有朝夕相處,于裴沁而言,長孫茂到底頑劣多于可愛,說裴沁是討厭他的倒也不為過。 如今再醒來,這人卻完全改換了性子,她竟更摸不透了。每每聽到他說起他二人往日種種,葉玉棠總會疑惑:原來旁人曾是這樣看待我倆的?難不成確有其事?或許僅僅只是打趣罷了…… 她回神來,回答裴沁,“我就是感覺……這人與裴谷主所說的從前那個長孫茂,有諸多不同之處,有些好奇他這些年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br> 裴沁一臉“我明白”的表情,笑吟吟的稍作回想,道,“最后一回和他有深交,也是那年去洞庭湖了。我隱隱能看出……無奈長孫茂那人實在,哎。我很想揍他一頓,又實在怕我?guī)熃銥榇瞬桓吲d。我與他性子不投緣,沒了師姐,往后見面,也不過算個點頭之交罷了。不過許是人成熟了,這些年武功倒是長進了不少,偶爾從旁人口中聽說他,大抵在哪打敗了誰,斬了什么敗類,擒了什么賊子;再往后,則是某某江湖名宿偶遇此人,出手向他挑戰(zhàn),幾招落敗而逃,沒曾想這人這些年武功竟進益到這種程度。這些年總萍蹤浪跡的,也不知都在做些什么。有人道他是尹寶山第二,為此就常有一類諸如躲什么仇人情債之類的花邊新聞。不過倒也是正面消息居多一些,漸漸有一些什么‘長孫茂難求’的話。每年清茗對談見一次,也說不上幾句,來去匆匆的,倒是落得一年比一年沉默。我對他的印象,到底還是停留在我?guī)熃銛y他四處出游那幾年。一個嬉皮笑臉,沒個正形的公子哥。” 原來如此,師妹也并沒比自己更了解他多少。她將這番話略一回味,又問,“隱隱能看出……什么?長孫茂那人,又實在如何?” 裴沁沉吟片刻,道,“不過是我的猜測罷了,告訴你也無妨。長孫茂毛病一堆,師姐卻處處維護于她,令我又是嫉恨又是生氣,一面不樂意見師姐待他好,一面又只覺得此人何德何能?思來想去,偶有一日與他二人同桌吃飯,兩人嘻嘻哈哈插科打諢,竟覺得……好像有那么點般配?心想,搞不好少室山這幾年相處下來,師姐與他竟有些情投意合的意思?” 葉玉棠“哈”了一聲,滿腦子都是:情投意合……我?和他! 什么東西……莫不是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 裴沁深陷回憶之中,并沒主意到她的不解與震驚,“默認這一層關(guān)系,往后我心里也都舒坦多了。誰知到洞庭之后,他整日帶著那個崔姑娘出雙入對……我才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如此。我?guī)熃氵@輩子親緣淺薄,寥寥幾人被她放在心上,便是一輩子死心塌地的對他們好,有幸我也是其中之一。但長孫茂不同,他一輩子活得熱熱鬧鬧,師長友人,狐朋狗友,應(yīng)有盡有,如同坐擁寶藏的巨富,想對誰好,零星勻出一點子巴結(jié)討好,他自己本人并不放在心頭,旁人卻都如獲至寶。對我?guī)熃氵@樣的人來說,更甚。她對他的好乃是掏心置腹,長孫茂對我?guī)熃愕暮茫怪徊贿^像是隨手施舍?!?/br> 這番話,裴沁藏在肚子里,不知多少年無從說起。如今話匣子一打開,竟有些收不住的意思。話說到后頭,語調(diào)漸漸哽咽。幾度失語過后,又自知失態(tài),背過身去,揩揩眼淚,望著頭頂?shù)墓?,不肯回頭來。 葉玉棠心頭本有些震撼,聽到她幾聲啜泣,又有些心痛,溫言道,“好好的,別哭啊……” 裴沁回過頭來,道,“抱歉,我本不該在后頭對他暗生誹謗,只是我個人與他一點點無足掛齒的私怨罷了。長孫茂這人其實相當(dāng)不錯。師姐當(dāng)?shù)糸L生,后來有個武功平平的閑散俠客,兩千銀子買了長生,四處招搖過市。我與祁真人等諸位好友見不得他辱沒神兵,都曾想從他手頭將長生買回來,誰知此人漫天要價、亂提條件,實在太過欺負人。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這人到鄯城被千目燭陰的死士達蘭臺斬殺。達蘭臺奪走長生之后,四散消息,道,即日他便要拿長生祭千目燭陰的尸骨。武林之中,若誰想要長生,來赤嶺,跪在千目燭陰碑前大叫三聲:‘武曲何用?死無葬生之地的窩囊廢罷了!長生何用?給圣教主挑倒夜壺怕是也不配!’諸多中原武林人尋到鄯城,卻屢屢中達蘭臺詭計。險些被困死密道之時,長孫茂忽然現(xiàn)身,一劍斬殺達蘭臺,奪了長生即走……所用招式,與我?guī)熃惝?dāng)年斬殺千目燭陰一模一樣?!?/br> 葉玉棠搖搖頭笑了,“那長生,又如何到了終南論劍的臺子上?” 裴沁道,“師姐珍視之物,哪怕他以名震江湖的方式奪了回來,到頭來,也不過又這么隨隨便便處理掉了。讓人想感動一下,正經(jīng)夸他兩句深情義重,實在太難?!?/br> 說話間,頭頂竹蓋被掀開,長孫茂趨身進來看了眼,道,“什么酒,拎這么半天?” 裴沁一手拎一壇子酒,從地窖深處走出來,“一壇羊桃,一壇拐棗,可以嗎?” 葉玉棠從她手頭接過一壇,“可以?!?/br> · 開飯時,天蒙蒙下起小雨來。 雨亭畔架著小火爐,酒就在一旁溫著,等要飲酒時再傾倒出來。 桌上菜色也足,中間一盤絲娃娃,光小菜零零總總,有二十樣之多;左邊一盆酸湯魚,右邊一盆鹽酸菜燒雞;酸香的米豆腐,鍋蒸的井水臘rou,野菜拌的薛濤香干……最后端上桌的,乃是一屜剛出籠、熱氣騰騰的油塌。 柳虹瀾一瞧見,便笑起來:“咦,這不是我們閣主時常心心念念的野菜油塌饃饃么?” 云姑聞言,將重甄面前一疊糕點往前挪了挪,直接將那矮屜擱在他跟前。 裴沁打趣道,“閣主好魅力,哪怕入到深山,也這么容易得苗家姑娘青眼相待?!?/br> 重甄向云姑致謝,面不改色反唇相譏,“哪里哪里,不比谷主,縱是個大德僧人,也拜倒谷主裙下稱臣。” 好好的吃個飯,桌子上怎么的也是一股子刀劍相交之聲…… 葉玉棠各嘗了幾口菜,贊道,“云姑娘好厲害,短短數(shù)個時辰,但憑自己,就有這滿桌子佳肴。這做菜手藝,不輸兩京酒家掌勺大廚。若是自立門戶,定客似云來,名滿天下。” 云姑埋首笑起來。 柳虹瀾幫腔主子,追問裴沁道,“谷主,不如來說說,尋戒大師為何珍藏一粒紅線縫的扣子?” 裴沁倒不覺得什么,直言,“我小時候身子差,多病多災(zāi)的。大病過兩回,第一次多虧了師姐。第二次病得又急又猛,好容易治好了,師父便托人將我送去青龍寺,念佛強身,呆了兩三月左右,那時候認識的尋戒師父。他那時也還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和尚,似乎總被師父罰,在院里靜坐參禪,總最后一個離去,風(fēng)雨無阻的。我無聊的緊,見他自己呆著,老找他說話,他總不搭理我。有一回看他扣子掉了,怕他又被住持大師責(zé)罰,怪可憐的,就偷偷叫他到禪房后院,拿隨身針線替他縫好了。可惜我都是紅衣服,故也只有紅線。尋戒大師自然不會留意到這些……這么多年過去,我與他半點交集也沒有,倒是因一粒少年時縫補的扣子,給那起子居心不良的狗東西捉來當(dāng)把柄。” 對面那兩男人恍然:“原來如此。” 柳虹瀾又隨口問道,“那日進云臺山,你緣何會一路追著蛇人入山?” 不及裴沁開口,葉玉棠一巴掌拍到桌上,將柳虹瀾嚇了一跳。 她道,“向劫復(fù)閣打聽消息要錢,劫復(fù)閣向人打聽消息不要錢?” 柳虹瀾氣得,轉(zhuǎn)而又訕笑問裴沁,“谷主這種大美人,又是赫赫有名江湖人物,怎會這么小氣?” 裴沁直問重甄道,“如果閣主非要我答,我答就是了。來日我也想向閣主問一件事,還請閣主不要拒絕?!?/br> 重甄道,“那得看是什么事?!?/br> 裴沁道,“身世?!?/br> 重甄道,“什么身世?谷主身世疑點重重,總不至于面面俱到?!?/br> 裴沁道,“我只問一件,事情輕重不提,閣主盡可斟酌著答。” 重甄一想道,“可以?!?/br> 裴沁道,“那今日諸位也算在這里做個見證。我緣何要追著那蛇人一路深入云臺山,是因為我小時候,見過他?!?/br> 重甄抬抬眉,“何處見過?” 裴沁道,“與師姐被困在龍脊一處巖洞之中時,我不慎犯了病,高燒不褪。外頭又大雨冰雹交加,師姐背著我一路走了四五日,又餓又累,更尋不到半點食物之時,突然見到一個綠面人,將一只荷葉包的東西丟到我們跟前便跑。師姐將那荷葉展開,原來里頭是一些蟲子、野菜之類的東西。師姐尋到一處山洞,生了火,烤熟東西給我吃,歇了一宿,又過了兩日才下的山去。我本以為那不過是個好心的山居野人,沒想到時隔多年,竟在云臺山中又見到。” 重甄道,“原來如此?!?/br> 葉玉棠見諸多人欺負師妹,師妹卻始終坦誠而待,心頭不免生出點子惱火,一時飯菜都不香了。盯著重甄瞅了半晌,忽然說,“云姑娘既說蛇人從不主動傷人,又為何偏偏只閣主被劫入寨中?” 一席話講完,勾得眾人疑竇漸生,不免去看重甄。 柳虹瀾岔開話題,“說真的,這山中野菜香得很……” 葉玉棠支著腦袋,不依不饒,“是否從前閣主做過什么事時,蛇人親眼見到,是通過氣味,辨出了閣主……” 柳虹瀾咬牙切齒,擠眉弄眼,低聲叫她,“別說了!” 葉玉棠又道,“哎呀,說起來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小姑娘,以為一俊美男子睡著了,趁機偷偷去親。” 裴沁從小最愛這種與英俊男子有關(guān)的話本,追問道,“然后呢,俊美男子如何回應(yīng)?” 葉玉棠道,“俊美男子輕功舉世無雙,被親的時候,盤坐著打盹,一動也不動?!?/br> 裴沁噗嗤一聲笑出來,“假寐啊……那他究竟是如坐針氈呢,還是十分享受呢?” 重甄筷子一頓,臉都都黑了。 長孫茂一垂眼,沒忍住笑起來。 云姑看看葉玉棠,又看看重甄,不知她說的什么事,竟令他這樣生氣。 一桌子人,臉上表情各式各樣,異彩紛呈。 柳虹瀾拿胳膊使勁往長孫茂那兒去靠。 長孫茂干脆拿著碗站了起來,到葉玉棠旁邊落座。 巴瑞瑛難得是個中明白人,咳嗽兩聲,看看裴沁,慢慢說道,“過幾日,是我們幾個爺頭苗與洞崽苗九年一度的踩鼓節(jié)。如今的巴蠻雖比不得從前,到底也還是最隆重的祭奠。諸位豪俠既然來了,趕個巧,不如也賞光去前湊個熱鬧,如何?” 長孫茂略一思索,正想出言婉拒。 裴沁在一旁極爽快道,“那自然再好不過了?!?/br> 葉玉棠想起今日在酒窖之中她含淚說的那番話。想必那番話她心里已憋了許多年,如今又緣何對一個萍水相逢之人傾吐心聲?竟有點破釜沉舟的意思。 她心頭憂心,聞言道,“我也十分想去看看?!?/br> 作者有話說: 評論還是有50個紅包 第58章 迦葉5 裴沁說客房里頭太單調(diào), 想去山中尋些野花兒插在碎陶罐里擺放床頭,午后幫忙洗過碗便出了寨去。柳虹瀾對這提議似乎也頗感興趣,說也想摘幾朵給閣主, 兩人一道出了門去。 山里陽光不錯,就是有點涼爽過了頭。那二人同巴瑞瑛在雨亭畔閑聊, 葉玉棠懶得、也不便參與其中, 尋到師父以前講經(jīng)的階息, 老位置上盤坐下來,琢磨無名神功打頭那六字真言。 這六字,她很多年前就開始琢磨, 沒等六個字琢磨出來, 沒想人先沒了。 如今重拾舊賬,依舊一頭霧水。 “心清凈”,心無雜念, 耳根清凈,倒是很好理解。 重點是后頭那三個字, “身舍去”, 如何舍得去?起初她想的是,身字指的乃是rou身, rou身污濁笨重,那讓它純凈輕盈不就得了?于是她尋到北面嵩山的虛境潭, 將自己整個兒沒入潭水之中……暈過去后,在潭上飄了半日, 幸得被上山拾柴的少林師兄打水里撈出來,送了回去。 深水潭斷不敢再去, 她便伐木、打磨、上蠟, 箍成了只大浴桶, 灌滿水后,抱著膝整個浸入水里頭。再后來,每逢酷寒雪天,琉璃寺里倒是有熱水澡洗了。熱水澡洗的次數(shù)一多,葉玉棠自然而然也就明白,無名神功并不是洗幾次熱水澡的功夫就能洗明白的。 再后來,她又想,是不是只得做夢?畢竟人做夢時,意識尚存,卻仿佛感覺不到rou身存在。冷熱、知覺、痛感也變得極低,若是白日里默念這六字訣,夜有所夢,那不正是“身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