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126節(jié)
長孫茂悶哼一聲,弓起身來。 尹寶山嘆道道,“不中用了。” 程霜筆見張自明表情千變?nèi)f化,不由詢問他:“發(fā)生了什么?” 張自明不語。 李碧梧忽然開口:“休得胡說。一勾吻豈可與尋常毒藥一概而論?” 尹寶山問,“一勾吻又會如何?” 李碧梧道,“一勾吻通達(dá)十二經(jīng)八脈,故往往五感六識擇一麻痹。毒性直去氣海,也無妨,頂多知覺不靈,抑或身體失靈。” 尹寶山松了口氣,“還好還好……” 葉玉棠心想,你還好什么? 他又講,“否則這人間一大快樂事,便嘗不到了?!?/br> 葉玉棠:“?” 黃芪憂心急,遠(yuǎn)遠(yuǎn)問道,“師父如何?” 李碧梧也追問,“小檀怎么了?” 尹寶山沉吟片刻,答道,“還行。我想想如何盡快出去?!?/br> 山崖那頭又沉寂下來。 張自明見洞中人開起玩笑,一回頭,又見那白發(fā)老人臥倒鶴身捧壺喝茶,太陽底下懶洋洋大打哈欠,心知這行人危難已解。 故答程霜筆道,“已經(jīng)沒事了?!闭f罷對他拱一拱手,轉(zhuǎn)頭欲走。 短短數(shù)日相處,程霜筆覺得與他難得的投緣。 覺察他意圖離去,忙問,“張兄,你去往何處?” “尋藥去,”張自明望向遠(yuǎn)處,“我亦不知將要去往哪里。” 程霜筆又問,“你這樣霜行草宿,要到幾時?” 張自明看一眼方鶴,答道,“無色墮鬼道幾時能解,我便能停下來?!?/br> 程霜筆大驚,“應(yīng)劫被千目燭陰所傷?” “是?!?/br> “你如何求得醫(yī)仙救他?” 張自明突然沉默了。 老者在背后懶懶答道:“他資質(zhì)極佳,因緣際會,山中無方劍宗本答應(yīng)收他作門下弟子。他為救友人,甘愿放棄,故才有今日。” “我與你同為中原五宗弟子,本有過數(shù)面之緣,從前不曾相識,可我卻認(rèn)得你。旁人都說,你畢生追尋三神山蹤跡,臨到頭卻錯失良機(jī),渾身力氣去追尋一個未知……”程霜筆嘆道,“你不覺得冤枉?” 張自明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仍回答道,“做人有苦樂喜悲,我不覺得冤枉。” 程霜筆一愣,忽然一嘆。 張自明轉(zhuǎn)身縱出數(shù)丈。 程霜筆回過神來,遙遙問他,“我與張兄投緣,想請你吃酒,該去何處尋?” 遙遙又聽見他答:“想喝酒時,我來找你?!宾畷r便不見了人影。 程霜筆輕聲一嘆,望向方鶴。 方鶴闔眼小憩,呼嚕聲剛起,忽覺得一道目光灼灼照自己面心刺來,嚇得一激靈,道,“后生,你瞪我做甚?” 程霜筆道,“我原以為,醫(yī)中圣手,手到病除,無疾不能治?!?/br> 方鶴抬起頭來,指指鼻子,“你這后生,是在罵我庸醫(yī)?” 程霜筆講了句,“不敢。” 方鶴嘁了一聲,“這世上,但凡不是不治奇癥、又病入膏肓的,也不至于送來我這治。既然不治,幾時能治,也不是我能說了算。我所做,無非令瀕死之人僅剩半口氣續(xù)存下去,直至能治那一日。應(yīng)劫送來時,奄奄一息,武功心智盡去,不過只有一口氣在,比她這身生蛇蠱好不了多少?!?/br> 程霜筆蹲身看她,喃喃道,“生蛇無解。難不成往后一生,長孫茂要因此東奔西走,不知幾時休止?” 老頭哼了一聲,撫摸仙獸尾羽,委委屈屈道,“小老治病救人,分文不取。可救人不能缺藥材,大仙人墓仙藥雖多,也無法包羅萬象。三神山人丁單薄,小老出山不易,若欲救人者不以藥易醫(yī),難不成要老夫指雁為羹?” 程霜筆聽了半晌,笑了,心道,我可說不過這老頭。 索性不再說話,從旁蹲下,等人從山中出來。 · 服下解藥后,長孫茂只覺得體內(nèi)有數(shù)道勁氣來回流竄,渾身忽冷忽熱,說不出的難受。但凡一動,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勉強(qiáng)睜眼,漆黑洞xue之中,只能堪堪望見白衣人面貌,別的一概看不清楚。 但見此人走遠(yuǎn)幾步,在武侯車附近躬身打量藥夫人,清冷月光在地上拉出一個頎長的背影。 過不移時,白衣人又折返回來,垂頭看了看他。 眉目清冷,眼眸微狹而長。 本以為是一雙丹鳳眼,垂眼時,外眼角自眼中處垂下一褶,連帶露出原本被眼瞼裹挾的深長睫毛,看人時,有種說不出的氣勢。 和棠兒一模一樣一雙眼睛。 長孫茂心下了然,這恐怕的確是尹寶山。 尹寶山道,“好女婿,以這情況,一路帶她到此地,實(shí)在為難你了?!?/br> 聽語氣,也不知是嫌棄多一些,還是贊許多一些。 若換做一年之前,長孫茂恐怕已笑嘻嘻,與他一口一個“好丈人”地攀親掛故了??墒碌饺缃瘢趺匆残Σ黄饋?,“好丈人”三字,更難出口。 略作沉思,長孫茂問,“前輩,你先前說藥夫人數(shù)日前已……為何又答藥童,她很好?” 尹寶山答道,“可以說好,也可以說不好?!?/br> 李碧梧忽然醒轉(zhuǎn)過來,輕聲細(xì)語問,“小檀,你如何不好?” 尹寶山聞聲,答道,“她很好?!?/br> 李碧梧道,“你方才如何又說她不好?” 長孫茂欲答,尹寶山作了個“噓”地動作。 李碧梧又道,“若她好,為何卻不理我?” 麻煩上身。尹寶山垂頭看他,想想說道,“當(dāng)務(wù)之急,先得從山中出去?!?/br> 說罷,他松了口氣。 長孫茂幾乎能聽見這嘆息里有個聲音在說:幸好老子有事在身。 沉吟片刻,李碧梧道,“你會隱霧飛花,自能自如出入此山中。而我受風(fēng)雪霜凍,小檀腿腳不便,要出山去,必要移山搬石,一時片刻,談何容易?” 尹寶山道,“還有好女婿,待他緩過藥勁,可同我一起移走落石,救你二人出去?!?/br> “起初一勾吻毒性集聚,處于一種雁行有序之態(tài)時,便指引他行動如內(nèi)功高手,能耳聽八方,也能隔山打牛;而此時毒性蔓延開,八脈之中氣勁橫沖直撞,倘若他體內(nèi)本就有一股強(qiáng)勁內(nèi)力,便能壓制、主宰這八股氣勁,并據(jù)為己有,化毒便極快了,譬如練氣至中后期的我??伤w內(nèi)本就沒有半分內(nèi)力。所以服下解藥后,只得靜靜等待八股氣勁此起彼落,不得消停。此間他都無法動彈,直至較輕幾股內(nèi)力消逝,其中一股成為他自己的的內(nèi)力,至此……非得數(shù)日有余。”李碧梧緩了緩,柔聲說下去,“可若要趕回三神山,定是來不及了。” 尹寶山答道,“原來如此,謝香雪夫人解惑?!?/br> 李碧梧忽地怔住。 自她出師,“毒夫人”大名遠(yuǎn)播。 眾人對她既敬且畏,數(shù)十年間無人敢與她一戰(zhàn)。 她不怎么喜歡這個諢名,聽起來就像個冷面冷心又討人嫌沒人要的臭婆娘??蓱z她最富盛名時,仍是二八韶華。 因一勾吻毒布全身,令她膚白似雪,散發(fā)異香。故有不怕死的,暗地里稱她“香雪夫人”。只卻又礙于兇名,不敢如此稱呼。 互訴心曲那一天,李碧梧第一次聽見有人喚自己“香雪”,也如今日這般,忽然愣住,不知該如何接話。 伴著冰封消融之聲,李碧梧話音漸柔,“琴師……真客氣?!?/br> 仙山眾人在世外相遇,絕口不提彼此姓名,而以謀事相稱。那年師伯稱呼寶哥,便叫他作‘琴師’。她偷偷聽見,暗地里也這么叫他。 這親昵稱呼,尹寶山聽來卻無半分悸動。 他低頭看向長孫茂,稍作一想,忽然說道,“你既得了她們這一宗內(nèi)力,也算我半個弟子。又是我好女婿,傳你些微毫內(nèi)力,倒也無傷大雅?!?/br> 李碧梧驚道:“不可……” 不及她講完,尹寶山已半倚在他近前的大石上,膝上弦光一現(xiàn)。 琴音乍起,卻一響即停。 但見弦動,卻聽不見半點(diǎn)聲響。 長孫茂忽覺得腹下一陣絞痛,一股極強(qiáng)真氣從氣海xue透了進(jìn)去。一瞬間,一片紅黑從他視野上方壓下來,令他當(dāng)即暈厥過去。 真氣在氣海來回激蕩,又沿四肢百骸猛地沖去。 長孫茂猛地彈坐起來,吐出一口鮮血。 眼前仍發(fā)黑,頭腦發(fā)懵,但絲絲真氣令他如人偶一般僵坐在地,手足發(fā)顫。 過片刻,掌心一燙,絲絲白氣從十指指尖滲出,在他掌心繚繞成一團(tuán)白霧。 過了不知多久,耳中轟鳴漸漸淡去,石室內(nèi)擊玉敲金之聲漸漸清晰起來。 起如切切細(xì)雨,隱有鳥聲啾啾,昵昵耳語;忽而雨越下越急,琴音越轉(zhuǎn)越高,鳴泉飛濺,百鳥喧鳴;至最高之處,弦聲履險(xiǎn)平地,四兩撥千斤慢轉(zhuǎn)而上,山中忽見孤鳳凰,躋攀不可上;而后失勢一落千丈,群鳥獸散,其間琴聲忽高忽低,幾度盤旋,越行越低,是長滴響銅壺,梵宮夜撞鐘;其后琴聲漸緩,是孤山之上撥云見日,泠泠松風(fēng),芭蕉滴動,漸響漸無。1 隱隱聽見遠(yuǎn)處李碧梧話音撥開裊繞余音,“你動用了梵音凈氣?” 尹寶山垂眼,答道,“若不傳功,如何出去?” 李碧梧道,“哪怕你想以自身內(nèi)力壓制住他體內(nèi)氣勁,可這整整九道勁力,你叫他片刻之間,以從未習(xí)武之人的羸弱之軀,如何自處?再加你這一道,就這么硬受下來,不死怕也脫層皮?!?/br> 尹寶山故作為難,嘆道,“我也沒辦法嘛。如今情勢緊迫,一只胖鶴駝那老頭子一人已夠吃力。我若不出去,那丫頭怕是趕不上關(guān)山門了?!?/br> 李碧梧靜了一瞬,“那我呢?” 尹寶山道,“待我那好女婿,你那好徒弟,消化了這九道內(nèi)力之后,一并救你出去不遲。” 李碧梧忽然說道,“是否你早就想到,小檀遇難,必是由我加害。故明知有人要救,此行卻只攜一只白鶴前來,以攜人回山為借口逃至夭夭?” 尹寶山垂頭不語。 李碧梧一問緊逼一問,“可你答應(yīng)了小檀,內(nèi)心有愧,卻不想與我更生瓜葛,不惜傳功給他,借他之手救我,哪怕明知會害他受累?” 尹寶山依舊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