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151節(jié)
張自賢霎時面目通紅,不知是羞恥多一些還是憤怒多一些。 話里話外說的皆是他從前劣跡,卻不點名道姓叫他正面應(yīng)對,反倒將矛頭對準江余氓。 這又何嘗不像像黃毛小兒犯了錯,被提溜到大人跟前討說法? 葉玉棠心想,若她是張自賢,多半這回已經(jīng)臊得要掘地三尺要將自己埋了。 他料想今日必有一死,梗著脖子罵了句,“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哪來這許多廢話?” 死到臨頭,突然生出了點氣節(jié)。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誰知巴德雄卻說,“殺?今日呢,我可不是為了殺人來的。人命可惜,劍式也可惜,我昨日反思己過,覺得做人當把格局打開……” 一席話令張自賢稍有迷茫,旋即打了個哆嗦,忽然生出懼意。 倘或巴德雄若直截了當要尋仇報復(fù),反倒能給他個痛快。 但如此故弄玄虛,如頭上虎頭鍘死活落不了地,一顆心始終不高不低懸著。 巴德雄接著說,“你們口中我大jian大惡,我卻自忖本性不壞。雖殺過幾個人,倒也事出有因。誠然,手頭是染了血,故我今日前來,是來贖罪的,是來渡人的。你們?nèi)粼赋晌抑?,那過往私怨,我便也既往不咎?!?/br> 江宗主始終不曾出言主持局面,程宗主亦不在當場,旁人大多不知事情全盤始末,此刻自然也不明白他葫蘆里買的什么藥,故不肯隨意接這話茬。一時群龍無首,場面無人主持,稍亂了陣腳。 銅面生見江宗主與公子立在一處,想他多半為什么事絆住,便代為出口問道:“你說手頭染了血?這些年,你傷了誰,殺了誰,又如何染血,可否一一言明?” 巴德雄笑道,“急什么,一件一件來?!?/br> 說罷,他轉(zhuǎn)頭望向張自賢身前,問方才罵他那少年:“你將你師父一身絕學(xué)學(xué)個十成十,要多少年?” 那少年一愣,思忖半晌,旋即認真答道:“站樁三年,養(yǎng)氣三年,練氣三年,運使又三年。龍虎山重外功,與人過招必要近得身旁,要練得‘上虛下實中間靈’。因此這四樣基本功夫較之別派更為看重,沒個十四五年不成氣候。之后再習(xí)劍法刀法、拳法掌法,此為形意,少說也要三五年才得要領(lǐng),至于領(lǐng)會得如何,全憑個人天賦造化。自入門來,旁人皆說師兄根骨清奇,可堪與師父當年比肩。而我天資愚鈍,稍遜一籌。師父入門二十年習(xí)得乾坤手,師兄與師父相當,我則至少需再多習(xí)上四五個年頭……你問這個做什么?” 巴德雄問,“今日我給你一條捷徑,可一步登天,別說與你師父比肩,哪怕武冠天下,亦不在話下,你走不走?” 那少年不屑笑道,“習(xí)武乃是以身筑高樓,妄想偷工減料一步登天,輕易便使樓臺塌,便是自尋死路?!?/br> 葉玉棠覺得這話耳熟,細細想來,似乎是劍老虎常掛嘴邊的一句話,乃是老生常談,沒想倒被晚輩們記掛在心里。 她往劍老虎處看去,果不其然,他聽聞這話,臉上難得流露出些微欣慰。 巴德雄搖搖頭,“可惜,可惜。今日你師兄折了,師父也立刻就要死了。這一門剩你一根獨苗苗,卻還要十年方能學(xué)懂這門功夫??上?,可惜,乾坤手就此絕跡嘍?!?/br> 少年扶著師兄,回頭看看自己師父,不禁脫口罵,“你這老怪,怕不是眼瞎了?省些力氣治治眼疾吧!” 巴德雄笑了,指指腰,“你師兄沖進貓鬼陣,從這里往下,咔嚓,廢了。” “你問問你師父,問問這一眾江湖前輩,問問江宗主……” “古往今來,這世間貓鬼陣落下的殘疾可有哪個治好的?” …… 字字句句皆對他師兄除以死辠。 他師兄就折在他眼前,在他懷里痛苦□□。 而他師父,一言不發(fā),簡直像在佐證賊人一字一句…… 那老頭喋喋不休,接著說道,“你師父嘛,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少年人雖面色如紙,倒還算堅定,攥緊拳頭,罵了句,“滿口胡言,詭計多端!還請閉嘴吧,我不同你搭話!” 索性閉起眼,不聽不看,全當他放屁。 葉玉棠會心一笑。這小孩也挺好。 巴德雄笑笑,顯示十分惋惜,沖張自賢道,“你看,我本想放下屠刀,可你徒弟偏不成全。今日這佛是成不了了,便不妨血債血償,你也不要怨我?!?/br> 說罷,他手頭一拽,身形往前騰出一段。 葉玉棠屏息看著,長生沒于袖間,攥在掌中,兩指撫上機關(guān),將要蓄勢待發(fā)。 誰料那白色小點蕩出尺余,在大刀前頭那柄較小殘刀上坐定不動了。 葉玉棠暗罵:cao…… 她等的暴躁,不禁撓動絲線,問身后人:這老賊,怎么這么戒備? 安撫之聲似一線泉水從指上涌來:不急,再看看。 她丈量白點距離,覺得把握不大,否則劫復(fù)閣人也早將他擒了。索性收了兵刃,按捺著。 巴德雄掏掏腰懸囊袋,一把往水中一送。 葉玉棠瞇眼去瞧,隱隱瞧見那是團滑膩的東西,一粒一粒如同魚籽,看著像是死物。 撒入水中不多時,水中疊浪翻沸,往河岸涌去。 片刻,一條烏黑的東西從翻沸處出了水,背負青花的色澤,初看花色像條瘦骨嶙峋的斑鱧,胳膊長一截出了水,后半截卻像是有無窮無盡,游移間碎細鱗片華光可鑒,原是條洞庭湖中常見的王錦蛇。 各色水蛇緊隨其后,陸陸續(xù)續(xù)出了水,齊齊展展,向葉玉棠蜿蜒而來。 葉玉棠與為首那只銅錢眼相對視,心說,這群東西盯著我來的? 長孫茂聲音及時響起:別動。 她沒動,瞇眼瞧著,問他:老jian賊是丟了把生蛇蠱? 長孫茂道:是。這種剛煉成的,叫次生蛇,不能直附于人??梢愿街牢?,也cao縱蛇蝎游魚一類的活物,往往利害相交取其利,故這一只附于王錦蛇,余下的附著于烏游蛇。 葉玉棠道:它們直沖我來,是覺著我最厲害? 那群蛇忽然在她百步之前停駐,像是遇上什么威脅,齊齊將頭高昂,絲絲吐信。忽而群蛇又埋下頭,不動聲色繞過二人,朝著另一頭曲折爬行。 那頭立著劍老虎父子。 江余氓側(cè)目望著群蛇,重甄則不動聲色,拇指滑向食指上系的指萬箭。 葉玉棠問他:這群東西,是忽然發(fā)現(xiàn)身后有個更厲害的? 長孫茂道:不是。大蠱吃小蠱,遇上神仙骨,自然繞道走。 原是怕被神仙骨給吃了……葉玉棠倒沒想到。 可劍老虎怎么辦?他可沒有神仙骨護體。 此刻被點了xue,若沖開xue道對付生蛇,巴德雄必會遁地而逃,這事便算前功盡棄。 若任憑水蛇進犯,也算落入賊老頭子圈套……這事真的無解。 眼看著黃黑青花的蛇圍著劍老虎打旋,中有兩條甚至盤曲試探著沿他長靴纏繞而上…… 葉玉棠拳頭攥緊,汗都下來了。 那父子眼瞪得一個比一個圓,卻自巋然不動,也不知怎么想的。 遠山處長笛倏地奏響,銳而尖,葉玉棠腦中那根弦差點就繃斷了。 聞著聲,蛇如斬斷的粗繩,一根根從劍老虎身上抖落,落在地上打幾個卷,復(fù)又繃直身子,向山頭游去。 劍老虎始終不聲不響;直至群蛇游遠,額上、頸上方才青筋漸漸起伏,紫色長衫背后盡數(shù)濕透。 葉玉棠緩緩順過一口氣,心砰砰跳。 眼角余光瞥見到劍老虎目光如炬,似乎正看著自己,葉玉棠也回望過去。 雖不知他為什么看向自己,她卻有心贊賞英雄,實在忍不住不搞小動作,從衣角下頭向他豎去一個大拇指。 劍老虎眉頭一緊,移開視線。 長孫茂看在眼中,不由講了句:昨日過招,他不敵你,今日生蛇卻尋他不尋你,他已生了疑心,你還有心和他插科打諢……險情一過,當心他拿你發(fā)作。 葉玉棠回了句:那險情一過,你帶著我逃快點,別給他抓著。 長孫茂:…… 她忍著笑,盯著巴德雄看了陣。 方才一試探,此人更少幾分防備,肢體動作顯見的松懈下來,縱著長蛇,游向山腰,在張自賢師徒周遭打轉(zhuǎn)。 他手頭吹奏的笛子不是謝琎那把。 葉玉棠忽然明白過來:巴德雄不可能第一個將生蛇種給劍老虎。 劍老虎太強了,賊老頭怕自己控制不住。 手無玉龍笛譜,要生生cao縱生蛇劍老虎……這于他來說,又何嘗不是鋌而走險?傻子也不會這么做。 葉玉棠繼而又想,可若謝琎不是被他捉走的,還會有誰? 若是沒同馬氓接上了頭,巴德雄沒理由沒拿到笛譜與八重山笛,便來奔赴此險。 馬氓沒取到玉龍笛譜,謝琎卻丟了,這山頭還有旁的勢力? 會是什么人? 葉玉棠問:巴德雄會不會還有同伙? 片刻之后,才聽長孫茂答道:很有可能。這局面,憑他一個人,做不成。 葉玉棠想了會子,問:可人呢,為何躲著不出來? 長孫茂答:要么像我們這般,留作后著;要么便是起了爭端,想當漁翁。 拿了玉龍笛譜,卻沒給這老頭…… 若是后者,倒還挺說得通。 搞不好是想等老頭真將這山頭人煉成只神仙骨,再來撈筆大的。 謝琎拿玉龍笛譜同馬氓換金蟬蠱解藥,以及芭蕉園那會她被謝琎所控,這兩件事,她沒敢告訴長孫茂。 謝琎秉性單純正直,還頗可靠。何況笛譜被她燒了大半,任誰拿去,怕也興不起大風(fēng)浪。 她不愿為這點小事絕了那小丫頭活路。 也不愿這點小事令長孫茂無端為她擔心,更怕他因此尋謝琎麻煩,絕了江彤后路。 仔細想想,他多半真做得出來。 管他來人是誰,索性殺了便是,問題不大。 只是眼前這狡猾老賊,如何引他到跟前來? 遠處山頭,巴德雄悠悠說道:“放著師父不救,偏生要使風(fēng)木含悲,也不肯舍我功德圓滿;放著神仙不做,偏要做那庸常之人……” 說罷他又縱近尺余,立于水中殘刀之上,搖搖頭道,“不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