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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劫道在線閱讀 - 劫道 第16節(jié)

劫道 第16節(jié)

    又過了大半個月,岡薩雷斯校長那位前來女高出任教學督導的朋友終于到了。盡管再有一個多月就該放耶誕節(jié)假,校方依然決定開學,不過只收取半年學費。協(xié)助岡薩雷斯籌備建校工作的三位夏人秘書,另兩位都轉(zhuǎn)了合適的職務。一個做校長助理,另一個本來就是應聘的教員,如今學校開張,自然去給學生上課。唯獨安裕容,拒絕了岡薩雷斯的聘請,只兼職給校董會的幾個洋人做做翻譯,有需要時幫忙配合校方搞搞交際,倒是突然一下子變得清閑不少。

    原本岡薩雷斯還覺得十分惋惜,自從知道不少女學生入校第一天就打聽安秘書消息,遂不再堅持。因為三位秘書曾輪流擔任招生咨詢工作,好幾個新生,甚至包括陪同而來的夫人們,均對安秘書印象深刻,可說側面提升了招生成功之比例。如此一來,岡薩雷斯校長不得不懷著矛盾的心情竭力挽留,讓安裕容繼續(xù)住在由臨時辦事處改為教工宿舍及辦公室,包括招生咨詢處的舊洋樓里。

    這天安裕容在《時聞盡覽》報社閑坐,順手拿起一份新出的報紙。南方臨時執(zhí)政府大總統(tǒng)剛剛抵達海津,祁保善大統(tǒng)帥三日前自京師回到海津宅邸,專程迎接。時政版增至滿滿八頁,全是關于此事的報道。另有主編徐文約親自執(zhí)筆撰寫的南北和談前景分析。眼下對于和談一事,在南方或許偶有悲觀論調(diào),北方則一面倒地昂揚激動,仿佛明日就要開啟華夏崛起之新紀元。

    關于時局問題,安裕容與徐文約時常聊起??偟膩碚f,徐社長基本持樂觀態(tài)度,而安公子則相對保守。但臨時大總統(tǒng)既有親自北上之膽色與胸襟,而祁大統(tǒng)帥亦不吝做出全力擁護共和的積極態(tài)度,南北和談,可說眾望所歸。眼下幾乎算得上是前朝覆亡、皇帝遜位以來,華夏凝聚力最強的時刻。即便是安裕容,也不免懷揣希冀,企盼兩位領袖人物胸懷天下,革故鼎新,帶領這個貧弱的國家走出深坑泥潭。

    只是這些天來,各家報紙越唱越歡,越唱越不著調(diào),頗有些看膩了。安裕容把時政版飛快地翻過去,準備看看社會版和文藝副刊以作消遣。瞧見副刊上新連載的小說,暗自慶幸。多虧上一期發(fā)完了《仙臺山歷險記》最后一回,否則就要跟南北兩大巨頭相會的大熱門撞個正著,豈不尷尬?將小說看了個開頭,覺得無甚趣味,瞥見廣告欄有最新電影,遂多瞧了一眼。

    “百花香影片公司名貴出品:《天涯何處無芳草》?!币豢淳褪区x鴦蝴蝶派的故事,男歡女愛卿卿我我,沒多大意思。

    “鳳凰影片公司隆重獻映:《喋血驚魂》?!卑苍H葑詥栆彩墙?jīng)過大風大浪的人,對牽強附會的驚悚故事沒興趣。

    “大時代影片公司有聲彩色巨片:《劍膽琴心》?!眰b骨柔情,快意恩仇,還是新出的有聲彩色片。安裕容暗自點頭,這個不錯。見廣告上寫著“新風尚大劇院連演半月,票價大洋一元整”,摸出兩塊大洋,出房門找了個幫傭,另加十個銅子做小費,叫他跑腿去買兩張月末的票。

    拐到徐文約的工作間,在書桌書架上到處瞅:“徐兄,你那一沓子朗潤齋的水印花草箋呢?”

    徐文約正在讀稿件,聞言道:“只剩了三兩張,大約夾在哪本書里當書簽了罷?!?/br>
    安裕容一通翻找,終于尋到,抽出口袋里的鋼筆,在書桌另一邊坐下,蘸了墨水寫信。

    徐文約問:“給誰寫信呢?”

    “叫小幼卿出來看電影,新上映的有聲彩色片。我懶得走了,信寫完就放在你這里,明早報童來取報紙,順便幫我捎過去如何?”

    徐文約聽罷,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半晌搖頭道:“他哪里有空?不說店里的事,再過一個多月就該去接家里人,他連看房子的工夫都騰不出來,哪來的時間陪你看電影?你這般特地送個信去請,他怎么好意思推辭?這不是平白叫人為難么?再說了,你真想約他,就這么點距離,連坐電車帶步行,統(tǒng)共不到一鐘頭的路,至于非要托人送信不可?還非得糟蹋我最后幾張花草箋。我看你這些日子是越過越懶散了。多虧幼卿是個踏實人,否則豈不是要被你帶上歪路去?……”

    數(shù)落半天,忽又道:“有聲彩色片?不便宜吧?”

    安裕容笑笑:“是不便宜?!?/br>
    “多少錢?”

    “一塊大洋。”

    “兩張票?”

    “不是,一張?!?/br>
    徐文約忍不住拍下桌子:“兩張票能頂普通人半月伙食費!你這花錢也太沒個數(shù)了!”

    電影是洋人的玩意兒,傳入華夏沒多少年,看電影自然也是個奢侈享受。通常黑白無聲電影,票價兩角三角不等。如今有聲彩色電影面世,價錢竟是翻了幾倍。

    “你這會兒連個固定收入都沒有,坐吃山空,如此大手大腳,遲早無以為繼。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裕容,你這得過且過的脾氣,可是得改一改?!毙煳募s有些恨鐵不成鋼。

    安裕容嘻皮笑臉:“那不是還有徐兄你救急么?!?/br>
    徐文約哼一聲:“那怎么也不見你買張電影票來孝敬孝敬我?”

    “黎小姐都追到海津來了,兄弟我這不是特意把招待佳人的機會留給你么。我先帶幼卿去瞧瞧,替你探探路,回頭你才好陪佳人去看嘛?!?/br>
    提起到海津來上學的黎映秋,徐文約嚴肅起來:“不要亂開玩笑,你我兄弟當然信得過,萬一傳出去,到底有損女孩子清譽?!?/br>
    安裕容不以為然:“人家可是新女性,不在乎這個。京師又不是沒有女校,怎么非跑到海津來讀書?心有所屬,故不辭遠途,徐兄以為然否?”

    徐文約近日正為此發(fā)愁。受了杜家的恩惠,黎映秋來海津,于情于理,都應該多加關照。然而其中距離分寸卻頗不好把握。最麻煩的是,黎映秋放著京師的學校不去,聽說海津圣西女中招生,巴巴地趕過來,徐文約還真不知拿對方如何是好。

    “幼卿吾弟惠鑒:

    秋末冬初,唯歡聚可祛寒。浮生忙碌,思觀影以遣懷。今有新風尚大劇院最新上映之《劍膽琴心》,大增聲色,足娛耳目。古人雲(yún),獨樂樂何如眾樂樂?欲邀弟月晦日同賞,意下如何?隨信附電影票一張,望萬勿爽約為盼。

    兄峻軒手書”

    月末最后一天,是顏幼卿歇工的日子。他站在新風尚大劇院拱形的西式門洞里,把捏在手里的信封打開,抽出電影票看一眼,忍不住又抽出信箋看一眼,抿著嘴無聲地笑了笑。

    當日從報童手里拿到這封信,他很是詫異了一番。等聽明白怎么回事,展開細讀,雖然覺得安裕容此舉未免顯得莫名其妙小題大做,心底里卻又為這鄭重而又風雅的邀約感到十分受用。記得幼時見過父兄邀約友人飲酒品茶、賞花玩月,便是如此做派。安裕容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寫在宣紙印的花草箋上,居然不讓人覺得突兀,反而相當別致。

    顏幼卿來得有點兒早,正如安裕容信上所寫,此時已是秋末冬初,寒意凜然。在門洞下站了半個鐘頭,從里到外都涼透了。顏幼卿常年習武,自恃強健,只穿了件襯衫,外罩單衣。好在人多,都趕著最后一日來看彩色有聲片,進進出出絡繹不絕,添了許多熱氣。

    “峻軒兄!我在這里!”顏幼卿一眼看見安裕容出現(xiàn)在大門口,正東張西望,趕忙擠過去,拍一下他肩膀。

    “來多久了?票帶了么?行,咱們進去?!卑苍H堇佊浊渫镒?,忽又停住,“手怎么這么涼?你穿太少了!”脫下外套便往他身上披。

    “我不冷?!敝車际侨?,顏幼卿不好意思掙扎,“真的不冷?!?/br>
    安裕容徑直抽出他手里的票,迅速上前,和自己的一起遞給檢票員。顏幼卿只得披著外套跟上去。

    第20章 何當知君意

    大時代影片公司這部最新有聲彩色電影《劍膽琴心》,改編自云生樓主的俠義小說《奇?zhèn)b奇情錄》,前朝末年曾名噪一時。安裕容看了開頭才發(fā)覺,少時早已讀過此書,是個十分曲折的復仇故事,兼有解開身世謎團,結義兄弟反目,兩男共爭一女……諸如此類頗為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

    因內(nèi)容早已了然于胸,難免有些心不在焉。轉(zhuǎn)頭見顏幼卿正挺直脊背面向前方,端坐不動,顯是聚精會神,看得分外投入,不覺有些好笑,隨即又起了逗弄的心思。自先前打女招待手里買的糖果盒中拈起一顆沒剝紙的楓黎糖,遞到顏幼卿嘴邊。顏幼卿下意識張開嘴,結果咬下來半塊沒滋沒味的蠟光紙,發(fā)覺上當,連忙吐出來。正要低聲說話,被一顆圓圓溜溜酸酸甜甜的糖塊堵住了嘴,卻是安裕容飛快地剝掉另一半糖紙,將糖塊塞進了自己嘴里。

    這楓黎糖他從來沒吃過,只覺酸甜適中,別有一股清香,十分順口。咂吧幾下,才感到不好意思。察覺安裕容肩膀聳動,正使勁兒憋笑,一時羞惱,不知該如何反應。忽然伸手搶過糖盒子,抱在自己手里,省得對方繼續(xù)作怪。幸虧影院中一片昏黑朦朧,無人留意。發(fā)了一會兒窘,電影漸入高潮,也就丟開雜念,認真觀看。

    安裕容暗自笑了半晌,見顏幼卿再次被電影吸引,試著抽了抽糖盒,居然紋絲不動,遂放棄了與一位武林高手爭奪手中之物的心思。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指,自盒內(nèi)慢慢摸出一顆糖來。顏幼卿機敏非常,察覺異動,馬上低了低頭,以為是安裕容自己要吃,遂不加理會。

    安裕容剝?nèi)ヌ羌?,把糖塊遞到顏幼卿嘴邊,見他沒反應,貼近耳邊小聲道:“吃罷,不逗你啦?!鳖佊浊鋻咚谎?,似是不放心,仿佛無意識般伸出舌尖舔了舔,確認不是陷阱,才張嘴咬住,一眨眼將整塊糖吸溜進去。

    光線朦朧,安裕容并看不清對方動作,指尖那一點清涼濕潤柔軟細膩的碰觸卻分外清晰,驚得他似被蜂子蜇了般猛地縮回手,放在膝頭摩挲。定神觀察身邊之人,可惜始作俑者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正直直盯住銀幕,視線如同被黏在了上邊,絲毫未曾發(fā)覺有何不妥之處。沖著自己這面的腮幫子凸起小小一塊鼓包,引得他指頭發(fā)癢,只想抬手戳上一戳。就連對方咽口水的聲音,也似乎被無限擴大,即便影院喇叭中傳出的啼笑怒罵亦無法遮掩。

    安裕容忍不住在心底暗嘆一口氣。許久之后,于晦暗中輕輕搖頭,認命般笑笑,伸手又摸出一塊糖,剝了糖紙遞過去。

    電影正演至緊張?zhí)?,顏幼卿儼然全身心投入其中,早已忘了先前的惡作劇,直接張嘴便吃,惹得安裕容又是一陣暗笑。如此心猿意馬看完,倒也樂在其中。

    電影結束時,不過晚間九點半,末班電車尚在運行。

    安裕容正要問顏幼卿如何回去,不料聽見對方問道:“峻軒兄,我去你那里借宿一宿,可方便?”

    安裕容一愣,隨即喜上眉梢:“當然方便。歡迎之至!怎么?不惦記著給你家掌柜守門了?”

    “東家給我換活兒了,明日起搬去總店住。白天接送小姐上下學,夜里住在總店,專門守細貨庫房。我和王掌柜說好了,今晚不回去?!鳖佊浊渎冻鲆稽c笑意,“以后去你那里可就近多了?!?/br>
    安裕容聽他這么說,異常高興。廣源商行總店位于上河灣最邊緣的圣帕瑞思路,而圣西女中為了租金便宜,也為了兼顧來自不同區(qū)域的學生,同樣設在租界外圍,不過離河岸稍遠些。兩個地方距離確實近,乘電車十幾分鐘,步行亦不費事。

    安裕容正要問顏幼卿換活兒是怎么回事,電車恰好到了,暫且打住。顏幼卿麻利地掏出錢買票,安裕容笑笑,沒與他爭搶。

    上了車顏幼卿才想起自己身上還披著安裕容的外套,不覺懊惱,頭一回看電影,竟然看得忘乎所以。趕忙脫下來:“峻軒兄,你穿吧?!迸滤唤樱a充道,“我真不冷??吹胶竺妫加行崃?。”

    安裕容抓過他手捏了捏,果然熱乎乎的,再瞧他臉帶紅暈,大約確實不是冷,是看電影看興奮了。將外套穿上,笑著問:“好看?”

    “嗯!”顏幼卿點下頭,“好看?!?/br>
    安裕容想多說幾句,又忍住。雖是末班車,因電影散場,乘客不算少。他更愿意把話留到兩人單獨相處時再說。

    下車后步行數(shù)分鐘,便到了圣西女高。安裕容借著路燈指向側前方:“這邊兩棟樓也被校長租了下來。原先是新明達公司的辦公樓與職工宿舍,洋人老板回國不干了,本想直接賣掉,可惜沒找到合適的買主。眼下高的那棟做教學樓,矮的那棟安置了住宿的學生和女教員。”

    顏幼卿視力好,看見那兩棟樓被一圈鐵欄桿圍著,正門前一塊銅牌,彎彎曲曲的西洋字母銘文下邊有一行隸書:“海津圣西女子高中”。

    說話間兩人到了安裕容居住的舊洋樓門口。

    “上回你來還沒開學,這樓里只住了三個人,晚上空得像鬧鬼。如今可熱鬧不少,幾個單身男教員,包括兩位秘書,都住在這里。”安裕容掏出鑰匙打開前門,又開了大廳電燈,“所以,客房是不要想了,只能委屈你,跟我擠一擠?!?/br>
    顏幼卿聞言搖頭:“沒關系。只是給你添麻煩了?!?/br>
    “這有什么麻煩?”安裕容想說弟弟你可算肯給哥哥面子了,正是求之不得。不知為何,平素順溜無比的輕薄玩笑話,突然之間竟無法出口。自嘲般低頭笑笑,正色道:“咱們兄弟許久沒機會抵足而眠,秉燭夜談,正好仔細說說話?!睋Q個話頭,問,“幼卿,你餓不餓?”

    顏幼卿不由得摸摸肚子:“還好。”

    安裕容轉(zhuǎn)身往廚房走:“之前在大時代那邊,盡是路邊攤販,買些吃的就好了。到了這邊,一入夜什么都沒有?!?/br>
    顏幼卿道:“買吃的可就趕不上末班車了。”

    安裕容從櫥柜里翻出一包蝴蝶面,又尋得一袋煙熏rou:“你先坐會兒,我給你弄點宵夜?!?/br>
    顏幼卿想說不用了,摸摸肚子,應了聲“好”,老老實實在餐桌邊坐下。

    這時候樓里其他住客均已歇息,里外一片寂靜。安裕容放輕手腳,先燒了一鍋水。探頭往外看時,卻見顏幼卿正拿著自己送他的那封信,從里邊抽出信箋,打開來,輕輕捏起一張小紙片,翻來覆去端詳。安裕容認出來,那小紙片正是今晚的電影票根。他笑瞇瞇地回到灶臺前,扔了一大把面片到水里。取出平底煎鍋,把切碎的煙熏rou鋪上去。不過十來分鐘工夫,一盤子碎煙rou拌面片便上了桌。

    “只有這個,將就吃罷。晚上容易積食,沒弄太多?!?/br>
    顏幼卿吸吸鼻子:“足夠了,好香?!闭麦纾瑔枺骸澳悴怀悦??”

    “我不餓。”見顏幼卿望著自己不動,安裕容笑道,“你才十九,還長個子呢。我照你這么個吃法,將軍肚早出來了?!?/br>
    顏幼卿有點臉紅。他覺得安裕容話里似乎帶著嫌棄,可那邊笑邊說的模樣,又好像恨不得自己吃得越多越好。望著面前熱氣騰騰一大盤子面片,鼻頭沒來由開始發(fā)酸。大約是因為有許多年,不曾吃過特地做給自己的宵夜了罷……

    因為幼時所受教育,君子遠庖廚的念頭根深蒂固。即便顛沛流離中,顏幼卿也很少親自動手處理食物。第一次見安裕容下廚,曾表現(xiàn)得很吃驚。后來次數(shù)多了,又被對方列舉史上諸多精通烹飪之道的賢達說服,也就習以為常。

    顏幼卿再次吸吸鼻子:“那、那我吃了。”

    “吃罷?!?/br>
    似是得了某種指令般,顏幼卿應聲而動,埋頭往嘴里扒。

    安裕容等他快吃完,才道:“奇怪,怎么一點也不見長rou?都吃哪里去了?”

    顏幼卿又不好意思了。紅著臉回答:“大概是因為我消耗較大?每日除了店里的活兒,夜晚或者晨間,只要得空,還練一到兩個時辰功夫。”

    安裕容大驚:“你說你每日練多久的功夫?”

    “一到兩個時辰?!?/br>
    “日日如此?”

    “差不多。偶爾半夜接貨耽誤了,到不了這么久?!?/br>
    安裕容默然。不知是該贊嘆他異乎常人的勤勉自勵,還是該心疼他苛待自身一般的刻苦。最后擠出一句:“這也未免……太辛苦了?!?/br>
    似是聽懂了他言外未盡之意,顏幼卿特意抬起頭,沖他笑了笑:“自幼便是如此,并不覺得辛苦?!?/br>
    見他仍然無法釋懷的樣子,索性從頭交代:“我母親去世早,我從生下來,便體質(zhì)孱弱,時常染病。族中有一位遠房長輩,我稱之為太叔祖,乃是玄門大師,精通武技。早年行蹤不定,四處游歷,因年邁思鄉(xiāng),遂落葉歸根。太叔祖并無子女,我父親便將他迎至家中奉養(yǎng),托他教我習武,強身健體。自三歲始,我跟隨他練了整十年。大約于此方面頗有些天賦,算是繼承了他老人家衣缽。玄門武技,講究形意兼?zhèn)洌瑑?nèi)外兼修,體用相合,身心并重,并非一味使用蠻力苦練?!闭f到這,嘆了口氣,“多虧太叔祖在我家生變之前壽終正寢,否則難免被連累,以致晚年不安。”

    安裕容頭一回聽他一口氣說這么多話,提及從未透露過的家事,自是支起耳朵細聽。卻見顏幼卿突然停下來,問:“好像有人,是不是被咱們驚動了?”

    安裕容想起來,招生咨詢處的一位秘書偶爾會在辦公室留宿,而辦公室則均設在一樓。將盤子放進水槽,拉起顏幼卿上樓進了自己房間。他是建校元老,當初挑的是三層主臥,隔音采光均為上選,且內(nèi)帶一個獨立小浴室。

    “你適才說到家中生變,是怎么回事?”憑二人如今關系,安裕容這句話終于可以非常自然地問出口。

    “我的祖父乃前朝翰林,白蓮紅燈之亂時追隨皇帝太后有功,返京后升遷至禮部主事。正興元年,丙午維新,據(jù)說祖父是當時唯一公開支持皇帝變法的禮部官員。不待變法失敗,已然被太后革職賦閑,旋即病逝。父親赴京迎柩回鄉(xiāng),隨后纏綿病榻,不久亦亡故了。自此家境雖一落千丈,仍勉強算得安穩(wěn)。小皇帝遜位前夕,地方亂象叢生,動蕩不安,誰也沒料到,家中不成器的庶兄,竟勾結豪強謀奪家產(chǎn),逼迫兄嫂幾至絕境。恰逢傅中宵盤踞仙臺山,勒索周邊大戶,也把主意打到我家頭上。長兄無奈之下,索性遣散仆從,以犒勞之名將家資獻予傅中宵,方保得性命平安。”

    安裕容這才明白,原來顏幼卿兄弟的四當家之位,是這么來的。

    心中不由想起一些相關往事。丙午變法時,自己正一心做著無所事事的京師紈绔,對那位三品頂戴禮部主事,僅有所耳聞。聽說出自兗州奚邑,乃古臨沂瑯玡顏氏后人。史上有名的顏文忠公,清臣守節(jié)刀之主,據(jù)說便是其同族先祖。近三百年來,瑯玡顏氏雖不再顯赫,然遺風猶存,族中時有優(yōu)秀子弟出仕。

    如此對上號,顏幼卿出身來歷,一目了然。顏文忠公諱真卿,顏氏兄弟一名伯卿,一名幼卿,顯有繼承先人遺志之意。

    將顏幼卿身世套了個底朝天,安裕容好似了結了一件心事。只是他自己這面,實在太過隱秘,無法宣之于口。遂轉(zhuǎn)口問道:“你那謀奪家產(chǎn)的庶兄……?”

    “被傅中宵一槍斃了?!鳖佊浊涞貜?。

    安裕容松口氣。除了隱患就好。轉(zhuǎn)念間又有點不舒服,想了想,道:“幼卿,不瞞你說,我在家里,也是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