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7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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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滿福一面動作不停,一面cao著口音濃重的國語回復(fù)道:“小小姐,你說的應(yīng)該是鰻鲞。這時候聞著腥,油煎上桌不知道多香哩?!庇譀_安裕容道:“這東西清灣鎮(zhèn)都沒有,只大鎮(zhèn)子才有海邊上的漁民來賣。到今日都著急回家過年,價錢很是劃算。我想少爺們帶貴客回來,多買些錯不了?!?/br> 安裕容問:“錢可還夠?” “夠的夠的。前次大少爺你捎回來的錢,辦完年貨還有的剩,回去就叫我婆娘給你交賬。這一趟不單買了海貨,蝦干魚干、醬鴨熏鵝、火腿香腸,有好的都辦了些。家里還有陳阿公自己上山采的筍子菌子,都叫我婆娘曬干了,就等你們回來吃。” 申城所在越州靠海,更兼內(nèi)陸河湖密集,本地水產(chǎn)豐富,海鮮河鮮水禽俱是家常食譜,年貨自是少不了這些。又多丘陵山脈,盛產(chǎn)竹筍菌菇山核桃之類,可說山珍海味齊聚,美味佳肴無窮。安裕容在申城買了新樣貨色舶來品寄回莊園,特地隨信捎給林滿福一筆錢,托他采購本地食材。 雖說戰(zhàn)火停歇不過短短數(shù)十日,江南地界,尤其申城以南,短暫的驚慌過后,幾乎沒受什么影響。鄉(xiāng)間消息滯后,更加安穩(wěn)如常。而南方革命黨政府因北伐之需,大力征集軍資用品,某種程度上甚至帶動了民間經(jīng)濟。即便最新通告要求民眾不得慶祝舊歷新年,到了鄉(xiāng)村小鎮(zhèn),不過一句空話。且不說一路如何擁擠,鎮(zhèn)上如何熱鬧,只看到得莊園附近,村中處處貼紅掛燈,家家舂米蒸糕,富庶些的人家門前窗下還懸列著腌制的雞鴨魚rou,引人垂涎。遠近傳來零星的噼啪聲,是淘氣的小孩子在放鞭炮。節(jié)日氣氛之濃厚,不必言表。 晚飯時分抵達莊園,滿福嫂與陳阿公不怕冷,也不知在門前等了多久。滿福嫂看見顏舜華,直呼:“小囡囡模樣可真俏!”望見后頭站在顏幼卿身邊的鄭芳芷和徐文約夫婦,遲疑著不知如何招呼。 安裕容一一介紹過,滿福嫂上前兩步,向鄭芳芷正經(jīng)行了個禮:“拜見夫人?!?/br> 這一村都是同一家的佃戶家仆,滿福嫂年輕時候出嫁前,也曾在主家伺候過幾年,學(xué)過一些規(guī)矩。頭年兩位玉少爺在莊園里借住,都是年輕小伙子,為人隨意不講究,上下規(guī)矩自然守得不嚴。如今兩位玉少爺正經(jīng)成了莊園主人,又特地帶來一位當家的長姐,在滿福嫂看來,身份自是類同主母,頗多了兩分小心。 眾人見完面,放下東西先吃飯。晚飯是滿福嫂陳阿公帶人事先預(yù)備好的,溫在甑里只等上桌。飯畢,兩人主動湊近鄭芳芷,匯報房屋分配、年菜準備等事宜。安裕容、顏幼卿見嫂嫂駕輕就熟,樂得輕松,帶著孔文致拆開行李,清點東西,分送禮物。林家夫婦與陳阿公以下人自居,沒料想竟然收到主家特地帶回的稀罕物新年禮,又驚又喜。 一日舟車勞頓,幾件大事說完,諸人紛紛歇下。徐文約夫婦安置在竹篁里,隔了小池與竹林,地方略偏遠,然獨立方便。安裕容與顏幼卿同住掬芳圃,不比去年偷偷摸摸,這回光明正大住一塊兒。鄭芳芷母子三人住涵翠軒,與掬芳圃一樣,是內(nèi)外套間格局,顏皞熙住外間,母親帶meimei住里間。滿福嫂要安排小丫頭來伺候起居,依舊叫眾人謝絕了。 次日除夕,安裕容、顏幼卿多少有點兒主人意識,不好意思賴床。穿戴整齊到前廳,才發(fā)覺竟是最晚的兩個。廳中條案上香爐花瓶之類撤了個干凈,地下排著一條條灑金紅紙,兩個孩子連同徐文約,正揮毫潑墨寫對聯(lián),陳阿公與林滿福在旁幫忙托紙,嘴里夸個不停。 “徐先生這字,寫得可真好。我看哪,比上村舉人老爺寫得都好!” 徐文約笑道:“舉人老爺寫的什么樣,林大哥見過?” “嘿嘿……沒見過。不過江南藝專葉校長的字,我可當真見過。我看徐先生你這筆字,比葉校長可不差!” “葉苦寒先生是大藝術(shù)家,我一介俗人,哪里敢比?林大哥謬贊,謬贊?!毙煳募s嘴里說著“謬贊”,臉上卻是容光煥發(fā),顯見十分受用。 陳阿公道:“徐先生寫得好是當然,小小少爺和小小姐,這么點年紀,也寫得這樣好,才是不一般哪!” 安裕容見兩個孩子紅著臉直笑,回復(fù)道:“小孩子不經(jīng)夸,阿公莫叫他們飄上天去?!?/br> 原來附近村莊每逢過年,都由上村一個前朝老秀才寫春聯(lián),各家拿些雞蛋菜干之類換取。陳阿公也提前換了幾副備用,早起正要張貼,叫徐文約看見,無非“書香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之類陳詞濫調(diào),心下頗為嫌棄。正好林滿福買回的年貨中有幾刀灑金紅紙,家里也有現(xiàn)成的筆墨,遂親自動筆寫起來。 地下擺著已完成的三副春聯(lián)。一副寫的是“江南塞北皆春色,笑語歡聲俱好音”。筆致清麗,稍顯稚嫩,應(yīng)是十三歲的國中生顏舜華所作。一副是“昨日理想同今日,新年氣象勝舊年”。昂揚豪邁,充滿少年意氣,想必是很快要成為高中生的顏皞熙手筆。另外一副行書字跡圓潤而流利,寫的是“階前翠竹迎歸客,檻外紅梅似故人”。正是徐文約親筆。 安裕容一拉顏幼卿:“來來,咱們也寫幾句。” 顏幼卿笑笑:“可不敢與徐兄大文豪比。” 徐文約哈哈道:“自己人面前,搞什么假謙虛?!弊岄_位置,將筆一遞,“來,正好還差掬芳圃、涵翠軒兩副。華兒的言辭喜慶大氣,可貼廳堂。熙兒的志向宏偉,貼外頭難免自吹自擂之嫌,貼書房正好。我這個么,區(qū)區(qū)不才敝帚自珍,就貼我與映秋住的竹篁里罷。” 安裕容道:“芳芷姐大才,不敢越俎代庖,他們娘兒仨住的涵翠軒待會兒請她自己寫罷。華兒,你娘忙什么呢?怎不見人影?!?/br> “娘跟林家大娘在廚房準備年夜飯呢。我去問問她得空不?!鳖佀慈A說著,一溜煙跑了。 安裕容瞅一眼顏幼卿,顏幼卿擺手:“阿哥你來?!彼觳煌妻o,接過徐文約手里的筆。林滿福動作麻利替他換了紙。 沉吟片刻,毫端落墨,筆走龍蛇,一揮而就。 徐文約背起雙手,邊看邊讀:“掬庭水以鑒春色,伴君子而度芳華。”讀至最后一個字,搖頭嘆氣,嘖嘖有聲,滿臉揶揄。 安裕容毫不在意,洋洋自得,顏幼卿則被兄長揶揄得臉色發(fā)紅。幸虧跑回來傳訊的顏舜華拯救了他:“小叔,娘正跟林大娘從壇子里掏紅糟rou,手上不得空,她說了兩句,叫你幫寫一下。” 顏幼卿趕忙將安裕容所寫對聯(lián)撤下桌,鋪了兩條新紙,抄起筆問:“寫什么?” 顏舜華在案旁站立,定了定神,朗聲誦道:“春風(fēng)春雨涵萬物,翠葉翠枝媚千村?!?/br> 徐文約拍手贊道:“芳芷姐果然大才,胸襟曠達,文思敏捷,巾幗不讓須眉?!?/br> 顏幼卿端端正正寫下聯(lián)句。安裕容靜立側(cè)旁笑而不語,眼中滿是欣賞喜愛。徐文約則嘆道:“幼卿,你這一筆本家字體,功力不淺哪?!?/br> 顏幼卿用的正是“顏體字”,遒勁雄健而又不失端莊媚秀。聽見徐文約夸贊,謙遜道:“幼時被家里人逼著練過幾年,幸而未曾忘記?!?/br> 一時春聯(lián)備妥,兩個孩子加上一個年長不了多少的孔文致,三人興高采烈,領(lǐng)走了貼春聯(lián)的活計。 午后,鄭芳芷與滿福嫂,加上主動幫忙的黎映秋與顏舜華,在廚房烹煎炸煮,汆溜熗拌,為年夜飯做最后的準備。陳阿公專管灶下燒火,顏皞熙對此大感興趣,鉆進鉆出,掛了滿頭草屑煙灰。 男人們圍坐一桌包餃子。手藝最好者,竟是平日沒見過下廚的孔文致。他這包餃子的本事也不是白來的,當年孤身漂泊許久,別的復(fù)雜菜式不會,曾經(jīng)見熟了母親在世時包餃子,時不時便練習(xí)嘗試,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好似得了其母真?zhèn)?。孔文致說起緣由,語氣輕松自在。盡管曾經(jīng)許多坎坷,然而苦盡甘來,眼前的日子簡直天堂一般,便是嘆息,也帶著三分笑意。 顏幼卿負責(zé)搟皮兒。這是他第二回 搟餃子皮兒。不由得想起去歲今日,也是一桌人圍爐包餃子。尚先生在座,張傳義、劉達先與自己負責(zé)動手,楊元紹專管拖后腿,包出許多咧嘴脹肚瑕疵品,而峻軒兄在一旁專心致志烤毛芋。其時平安喜樂,又如何想得到后來發(fā)生諸多變故。耳畔歡聲笑語,不覺一陣恍惚,頗有物是人非之悵然。忽然臉側(cè)一暖,轉(zhuǎn)頭看去,卻見安裕容舉起沾滿面粉的一只手,正笑盈盈望住自己。對面徐文約啐道:“多大人了,還沒個正經(jīng)!幼卿,趕緊去擦一擦?!?/br> 安裕容遂攬著顏幼卿,硬拖去院子里大水缸邊照了照。臉頰上三道白杠子,滑稽得很。水中倒影清晰,背后冒出嬉皮笑臉的半個人。顏幼卿來不及瞪眼,另一半臉頰上也添了三道杠,左右對稱,活像一只炸毛的貓。他作勢往水缸里伸手,安裕容趕忙攔?。骸鞍?,這個水涼,進去拿熱毛巾,我給你擦?!眳s不料被顏幼卿反手一帶,將剩下的面粉統(tǒng)統(tǒng)撲在了衣襟上。只見面前人狡黠一笑,整張臉在自己肩頭滾過,一個橫躍縱身跳開,倏忽進屋去了。 安裕容拍著身上的面粉,搖搖頭,笑了。 門里卻又探出一個腦袋,故作兇相:“還不進來?想挨凍著涼么?” “不敢不敢,來了來了……”安裕容笑出聲來。正要抬腳,院墻外有人問:“陳阿公在么?” “在,哪一位?”安裕容一面應(yīng)聲,一面心中納罕。江南風(fēng)俗,關(guān)門吃年飯,一說閉門生財,也有人說為的是年關(guān)躲債。總之到得除夕日午后,村中皆默認互不串門走動了。陳阿公雖是孤老,輩分卻不低,這時候有人上門找他,大約是村里出了什么事。來人是個年輕后生,見了應(yīng)門的安裕容,十分拘謹,堅持不肯進屋,只磕磕絆絆說明來意。 原來清灣鎮(zhèn)地界上下五村,歷來有舞龍舞獅做春會的習(xí)俗。各村或出一條龍,或出一對獅,自新正初一到初五,五個村子輪番演一圈,最后到清灣鎮(zhèn)匯合,爭個高下,贏個彩頭。本村自來出一對獅。未料舞獅中有一人昨日下塘挖藕,不慎扭傷了腳。情急之下不知何人可替,村老們需聚在一起商議此事。 安裕容忙去廚房尋陳阿公。陳阿公放心不下灶火,顏皞熙直拍胸脯:“阿公放心,有我哩!我都會了!” 陳阿公雖猶豫,到底春會舞獅事關(guān)重大。再者這般聰明伶俐文武雙全的小小少爺,舉人老爺?shù)拇郝?lián)都能寫,小半天工夫,學(xué)會燒個柴火灶,想來不在話下。擦把手便走了。 顏皞熙端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撐住膝蓋,兩眼直勾勾瞪著灶眼。安裕容瞧得有趣,樂了一回,轉(zhuǎn)身去看女士做菜。鄭芳芷正在炸酥rou,滿福嫂則從壇子里往外掏紅糟rou。她二人一個做的是兗州名菜,一個拿的是越州佳肴,南北搭配,相得益彰。這邊顏舜華給母親幫手,那邊黎映秋為滿福嫂端盤,大小四個女人邊干活邊聊天,鍋中劈里啪啦,嘴里嘰嘰喳喳,端的是熱鬧非常。 忽聽得滿福嫂驚呼:“哎!這大鍋怎的不上熱氣了!” 大灶上蒸著紅糖年糕,好幾個籠屜層疊,正等著猛火上勁。原本籠屜底下大鐵鍋里開水咕嘟,蒸汽冒得直沖屋頂,這會兒卻散了個干凈,僅余水面一點漣漪。 “哎呀我的小小少爺,怎的剩了你一個在這里?看這煙熏的,快出來快出來……” 顏皞熙瞇著眼灰頭土臉鉆出來,不甘挫敗:“為什么添柴之后火反倒小了呢,不應(yīng)該哪……” 滿福嫂氣得咒了句:“陳阿公個糊涂老頭子,真?zhèn)€靠不??!”她焦心灶火,偏生手上滿是掏rou沾的紅糟米粉。一廚房能干人,除去她沒一個會燒柴灶的,大眼瞪小眼,愛莫能助。滿福嫂急忙忙便要去洗手,孰料救星從天而降。原來顏幼卿見安裕容半天沒回去,遂尋到廚房來,瞧見這番狼狽景象,來不及笑話黑臉包公般的顏皞熙,呆頭鵝般傻站著的安裕容,先彎腰收拾滿灶膛濃煙彌漫的柴火。他抽出一根堵塞煙道的老樹樁,將閃著紅星的灶灰用鐵鉗扒開,再架上幾根帶葉枯竹。輕吹一口氣,轉(zhuǎn)瞬間如變戲法般,火苗呼呼上竄,熊熊燃燒。鍋里開水咕嘟,蒸汽上涌,紅糖發(fā)糕的甜香頓時綿綿四散,暖人心肺。 滿福嫂長吁一口氣:“多虧小少爺來得及時。這發(fā)糕最怕一把火燒不到頭,軟塌塌發(fā)不起來,不吉利的哪?!?/br> 顏皞熙作為新式學(xué)堂出來的新式少年,當然不信這些無稽之談,但仍然羞愧得低了頭。被母親趕出去洗臉,徑直去了前邊包餃子,再不肯回來燒火。廚房眾人又是一場笑,安裕容趁著笑聲鉆進灶臺后,與顏幼卿擠坐在一處咬耳朵:“我看屋后檐下晾著芋頭,洗幾個過來烤正好。滿福嫂秋天做的桂花糖還有幾大罐子,咱們幫她多吃點?!?/br> 因午間沒正經(jīng)吃飯,天剛擦黑,年夜飯便吃起來了。廳堂里支起大圓桌,桌下擺著火盆,四周點起新式油燈,暖和明亮。桌上南北大菜并集,山珍海味齊聚,中西美食合璧,新舊風(fēng)格交融,錦繡薈萃,惹人垂涎。 當中兩個熱騰騰大銅火鍋,一個里是油汪汪的紅燜羊rou,一個里是清凌凌的酸湯老鴨。這邊一個紅燒魚翅,那邊一個清蒸鰻鲞,這邊一個紅燜大蝦、那邊一個爆炒蝦仁,這邊一個炸酥rou,那邊一個紅糟rou……蔥爆海參、糖醋鯉魚、四喜丸子、芙蓉雞片,這是兗州北派風(fēng)味。珍珠丸子、梅子排骨、大湯黃魚、火腿春筍,這是越州江南特色。三鮮餃子、紅糖發(fā)糕、桂花芋泥,奶油蛋糕,甜咸點心屬南北中西合璧,家釀花雕、舶來洋酒更是顯出新舊風(fēng)格之交融。 陳阿公派人回話說就在另一戶村老家中吃了,林滿福夫婦堅決不肯留下同桌吃飯,只因推辭不過,裝了幾樣菜帶回家去吃。又特地交代少爺夫人們吃完不必管,明日清早他夫婦兩個來給主子們拜年,順便收拾即可。 這一頓年夜飯,吃得暢快無比。兄弟三人皆無父母在堂,不必管那些繁瑣規(guī)矩。又是暫駐他鄉(xiāng)做故鄉(xiāng),祭祖上供之類也省了。林滿福想得周到,年貨中備下了香燭紙錢。然徐文約以長兄身份發(fā)話,倡導(dǎo)新風(fēng),大人孩子舉杯默祝一番,以示追念,便罷了。兩位女士都能喝幾杯低度酒,男士們更是酒量不淺。顏皞熙自認馬上要成年,磨了母親半晌,往桂花蜂蜜水里兌進去半盞花雕酒,故意喝得頻頻咂舌,專饞自己meimei。 酒過三巡,菜也回鍋熱了一回,眾人愈發(fā)隨性。兄妹倆合唱了幾首學(xué)堂里教的新歌,鄭芳芷與黎映秋也不忸怩,朗誦了近期在同聲詩畫社沙龍里寫的詩。徐文約模仿說書人口氣,講了一段從前辦報時聽來的市井趣聞,逗得大伙兒哈哈直笑。隨后安裕容站起身,來了一段《鎖麟囊》: “這才是今生難預(yù)料,不想團圓在今朝。 “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種福得福如此報,愧我當初贈木桃……” 他唱這個有些從前功底,更兼眉修眼俊身段風(fēng)流,惹得眾人喝彩不停。在座諸人無不是劫后余生,從前萍水相逢,而今情意深重,雖前途仍難揣測,回思過往,確乎當?shù)闷稹傲祷餍萏湫?,善果心花可自豪”。這一部新戲剛在申城公演不久,十分紅火,大人孩子多少都會哼幾句,一時齊聲應(yīng)和,歡樂融融。 安裕容借著微醺之意,非要拉顏幼卿一同唱。顏幼卿不擅長此道,終究拗他不過,窘迫道:“我給你、給你配一段劍舞罷……”脫去外衣,隨手抽了屋角花架上梅瓶里一支臘梅,跟著詞曲節(jié)奏舞將起來。舉動之間剛?cè)岵分饎棚L(fēng),梅花卻不驚一瓣。眾人皆知他一身好功夫,卻難得有此機會近處端詳。待見他收勢站定,推開撲過來的安裕容,臉紅氣不喘,便知只是羞澀而已。倒是另一個,分明有幾分醉了。 都是自家人,起哄的起哄,湊趣的湊趣。子時已過,鄭芳芷把兩個孩子趕去睡覺,拉著黎映秋去廚房,預(yù)備煮一鍋甜甜的湯圓給大伙兒醒酒。 聽見院門響動,顏幼卿忙出外探看,卻是村里后生送了陳阿公回來。見主家都在,陳阿公便過來招呼。徐文約問起春會之事,陳阿公連連嘆氣。舞獅共計四人,為春會配合練習(xí)許久,一個主力受傷,緊急之間,實在沒有合適的人能替。只能天亮趕緊去別村看看,能否借到人手。 安裕容趴在顏幼卿背上,眼睛半瞇,酒香隨著語聲噴灑:“去別村借什么?我,還有阿卿,我們倆,舞一頭獅,保管贏個頭彩!” 第91章 照影若驚鴻 正月初六,鋪戶開張,清灣鎮(zhèn)上下五村舞龍舞獅于鎮(zhèn)上匯集,演完這最后一日,春會便結(jié)束了。百姓走親串戶拜年問安已了,到這一日,自是舉家扶老攜幼而出,來鎮(zhèn)上看龍燈獅會。大小船只密密挨挨,將河道擠得不見水波。各村舞龍舞獅的隊伍乘大烏篷船,天不亮就出發(fā),爭相趕早到鎮(zhèn)上預(yù)備著。 早年間舊俗,舞龍舞獅沿著水道兩邊街市走一圈,各家鋪戶放個鞭炮,撒個紅包,便算完事。自從江南藝術(shù)專門學(xué)校成立,便將校門前空地借出,供龍爭獅斗舞個痛快,民眾圍觀亦不再有落水之虞,也是與民同樂一樁盛事。 依照市府規(guī)定,學(xué)堂春節(jié)不得放假,須照常上課。江南藝專才打贏官司不久,葉校長自問承了當局照拂之情,不好意思轉(zhuǎn)身便過河拆橋,遂響應(yīng)政府號召,遵照新規(guī)執(zhí)行。只是到了初六這天,到底沒法還把學(xué)生拘在課室內(nèi),于是尋個現(xiàn)場寫生、實景采繪的由頭,停了半天課。午間放學(xué),學(xué)生們有如開籠放雀般涌出校門,午飯也顧不得吃,紛紛打算看完最后一場比斗,再去鎮(zhèn)上飯館酒店聚餐。 俞蜚聲同幾個教員相攜而出,聞得遠近鑼鼓喧天,鞭炮炸響,心頭不禁蠢蠢欲動。只是畢竟爭不過學(xué)生年輕力壯,也須顧及教員體面,才施施然安步前行。忽聽前方喧嘩議論:“舉繡球那個,是哪個村子的后生,好俊俏的樣貌!” “這長相,這身段,不會是請了戲班子里的小生罷?是哪個村子這般舍得花錢?” 一群女學(xué)生聽見,紛紛踮腳翹首:“哎,快瞧瞧,舉繡球的什么樣?” 又有人道:“那滾繡球的獅子也搶眼得很吶!嚯,好漂亮的飛撲,比旁的獅子足足高出半個人身,不會是練家子罷?”可惜叫女生們爭先恐后的呼喝聲遮掩,留意的人不多。俞蜚聲性好熱鬧,對那模樣俊俏的舉繡球者不感興趣,倒是很想瞧瞧技藝高超的舞獅,緊走兩步,擠進圍觀人群里去。 忽然又是一陣喧嘩,成群結(jié)伴的男女學(xué)生猛地sao動起來,一個個奮勇爭先往中間鉆,嘴上猶自不停驚呼:“真的么?不能吧?真是玉容先生回來了?” 里邊有人高聲回應(yīng):“真是!玉容先生什么樣,還能認錯么?不信進來看!” “玉容先生回來,怎會替村子里舞獅舉繡球?” “怎么不會?不是說玉容先生有祖產(chǎn)在附近村子么?” “那也不能下場舞獅罷?玉容先生……嘿!還真是玉容先生!” 安裕容從江南藝專辭去教職,不到一年光景,許多學(xué)生對這位俊美端方的西文教員印象深刻。況且當初畫社模特兒訛詐鬧事,多虧了玉先生兄弟力挽狂瀾,即使當事學(xué)長已經(jīng)畢業(yè),留校的當時親歷者仍不在少數(shù)。有人認出安裕容,頓時呼朋喚友,一個勁兒想要湊近了瞧個明白。 俞蜚聲夾在人堆里,聽見學(xué)生道:“這么講,那舞獅的,該不會是玉卿罷?” “十有八九就是!玉容先生在,玉卿能不在么?你瞧那只銀獅,是不是比別的獅子厲害許多?沒準就是他在里頭!” 俞蜚聲這下哪里還按捺得住,什么教員體面派頭,如何比得上此番熱鬧有趣。扒開擋在前邊的幾個學(xué)生:“讓讓,讓讓!哎,你們玉先生特地約了我今日給他助威,給俞先生留個落腳的地方?!?/br> 學(xué)生認出是他,多少講些師生禮儀,笑著給俞先生讓出一條道,叫他鉆到最前排。鑼鼓聲震耳欲聾,喝彩聲此起彼伏,眼前金紅閃閃,龍盤獅躍。俞蜚聲直起身,擦一把額角汗?jié)n,才顧得上往場中細看。 龍獅舞規(guī)模比之往年并無不同,五個村子的隊伍,一金一紅兩條龍,金銀紅三色三對獅,外加五個手里或舉龍珠或舉繡球的引路者,俱是各村青壯。另有一隊混雜人馬,中老年居多,正敲鑼打鼓,以添威勢聲色。 俞蜚聲定睛一瞧,當中個頭高挑,一身銀白短打,裝扮宛如戲臺上武生者,可不正是安裕容。他與玉氏兄弟相交時日不算長,可也不算短。當初一見如故,后來分別兩地,始終沒斷了聯(lián)系。安裕容捎信給林滿福,少不得也有他一封,早就約定了正月里相聚敘話,卻不想今日這等場合提前見面了。但見昔日西文教員,今日舞獅村民手持七彩繡球,正與兩只銀獅對戲,做出各種動作。在他一個外行看來,居然架勢地道,英氣十足,怨不得招來許多女學(xué)生關(guān)注。 那與之配合戲耍的是一對銀獅,滿眼金紅耀目之間,這幾道銀白身影反而格外引人注目。只是兩只銀獅明顯有主次之別,為主的那一頭獅子動作利落漂亮,騰挪撲躍靈動犀利,俞蜚聲猜著其中必有一個是身懷絕技的玉卿老弟。心想此刻不是打招呼的時候,索性抱起雙臂,把一場龍獅斗痛快看罷再說。不想安裕容回身一個旋腿擺臂,托舉繡球,竟是無意間掃見了站在最前排的老朋友,登時樂了,站直身咧嘴一笑,做了個將繡球拋擲過來的假動作,引得圍觀眾人一陣驚呼。 卻見他單手頂著那繡球轉(zhuǎn)了個圈,恰當此時,三聲擂鼓震響,比斗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開始:雙龍爭搶龍珠,獅子爭搶繡球。舞獅這面早豎起三根長竿,竿身支出幾處短枝丫,以供攀爬落腳。三聲鼓響,三名引路者幾乎同時將手中繡球拋出。一人準頭不足,繡球險險歪掛在竿頭。另兩人包括安裕容,則是將繡球穩(wěn)穩(wěn)當當落在竿頂掛鉤上。繡球落定,三對獅子在一陣高過一陣的吆喝聲與鑼鼓聲中,開始登竿奪球。這獅子爬竿奪繡球,有一套規(guī)定好的程式,哪一對做得又快又好,頭一個將竿頂?shù)睦C球取下,便算勝利。 三對獅子且舞且動,那掛歪的一只繡球冷不丁掉落下來。依照規(guī)矩,須重新投擲。這般一耽擱,后頭再快也趕不及了。圍觀者嘆息不已,都將目光投向剩下的金銀兩對獅子。金獅實力非凡,一只踩上另一只肩頭,騰躍而起,三兩下便爬到半空。兩只銀獅配合稍遜,多花了片刻,才成功將為主那只送上去。然而眾人未料到的是,那銀獅攀上竿身,竟不著急向上繼續(xù)。但見舞獅尾者穩(wěn)了穩(wěn)重心,半蹲盤踞于竿上,舞獅頭者隨之縮身蹲下,二人居然就地疊起了羅漢。圍觀者瞧去,整只獅子有如蜷團懸掛,憨態(tài)可掬。眾人被逗得嘻嘻哈哈,也有替人著急的,直嚷著:“上?。】炫腊。 ?/br> 忽聞一聲清叱:“起!”銀獅隨聲而動,直直向上躍起丈余,又借勢連躥兩下,居然徑直到了竿頂。獅頭張開大嘴,將繡球又快又準咬住。與此同時,金獅也同樣到了竿頂,咬住了自家的繡球。一時氣氛緊張,扣人心弦,圍觀者盡皆屏息不語,鑼鼓手也暫停動作,等著兩獅一決高下。 只見銀獅獅頭一扭,獅尾兩條后腿盤緊竿身。旋即獅頭猛然懸空,向金獅方向撲去。金獅獅頭被撞個正著,松口拋出繡球。銀獅獅頭立刻抽身回落,兩條前腿恰好抱住竿身橫出的枝丫。兔起鶻落間,獅頭獅尾幾個倒轉(zhuǎn)下滑,已然離地不過一丈,看準位置縱身躍落,一個回首,嘴里銜著自家繡球,兩只前爪將即將落地的金獅繡球也穩(wěn)穩(wěn)抱住。 瞬間鑼鼓重起,掌聲彩聲如雷。 安裕容把兩只繡球都拿在手中,高高舉起。身邊獅子一個就地翻滾,威風(fēng)凜凜地抖了抖滿身爛銀皮毛。舞獅兩人站起身,獅頭摘下,露出一張秀氣面孔,眼中含笑,可不正是顏幼卿。他后頭跟著鉆出一個腦袋,笑得嘴咧到兩邊,眼都快要沒了,一副憨傻模樣,卻是個頭絲毫不輸小叔,骨架還要厚實幾分的顏皞熙。 “贏了么?是不是我們贏了?”顏皞熙興奮得直跺腳,大聲喊道。 安裕容與顏幼卿相視一笑,甚覺有趣:“沒錯,是我們贏了。” “我就說得我跟小叔上么。安叔你一個花架子,舞什么獅,弄個繡球頂天了!”顏皞熙情緒上頭,大放厥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