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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啊,老天爺你睜開眼睛看看,你說他傻不傻?這么好的兒媳婦啊,一天孝敬沒享受。那么好的孫兒,更是沒看到。 都是她的錯。 他這一輩子,受了那么多苦,卻從沒有一絲一毫怨懟,只知道對人好,好到最兇的大臣都說他“老好人”。 他身為一國之君,胸懷無比寬廣,心里裝下自己的小家,也裝下山川大地、黎民百姓。 他創(chuàng)下“中興之治”,卻一輩子生活簡樸,連民間普通世家的花費用度都沒有,一輩子啊,就穿幾件舊衣裳,多穿半匹布都不安心。 他一輩子寬厚仁慈,躬行節(jié)儉,重視司法,大開言路,任用賢臣;一輩子恭儉有制,勤政愛民;一輩子忍受病痛的折磨,熬到油盡燈枯,三十五歲就離開。 他不應(yīng)該有任何污點。 他應(yīng)該是大明的好皇帝,他不應(yīng)該遇到她,下輩子,老天爺開眼,要他不要再遇到她。 正午的太陽落在清寧宮里頭,折射出一道明亮光線,她不適應(yīng)地瞇了瞇眼。耳朵里依稀可以聽見三位閣老的念叨和哭嚎。她也希望啊,他們父子哪個能在天有靈,睜開眼睛,再來看一眼。 太皇太后慢慢地從繡墩上站起來,拉著兒媳婦的手,出來內(nèi)殿,來到正殿,在鳳椅上坐下來,要兒媳婦也在自己的身邊坐下來。 “宣三位閣老?!彼牭阶约喝缡钦f道。 “宣三位閣老。”宮人們高聲喊著,她聽著他們的哭嚎更為清晰了,臉上帶著笑兒。 “臣等給太皇太后行禮?!?/br> “免禮。” “臣等給皇太后行禮。” “免禮。” “太皇太后,皇太后,臣等先請罪,臣等儀容不佳,有妨鳳眼。” “沒罪。很好。給三位閣老凈面,上茶。” 宮人們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三位閣老,訓(xùn)練有素地上茶,上點心,退下。正殿里,只有她和兒媳婦,三位閣老。她對他們還是恨的,想等他們先開口求她。 可是,這個世界上,還能記得他和兒子的人,還有幾個那? 她先開了口。 “張家,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身負(fù)皇恩,不思回報,驕橫異常,是為不忠??v家奴強奪百姓田地房屋,劫獄,多次犯法,是為不法。 弘治五年,孝宗皇帝遣侍郎屠勛、太監(jiān)肖敬審問屬實,依法懲辦其犯事家奴。肖敬將懲處結(jié)果奏報皇帝,皇后大怒,帝也假怒。帝事后,召肖敬安慰道:“你的話是對的?!辟n他以金。 正德三年,給事中吳世忠、主事李東陽,均因劾奏張延齡幾乎得罪。正德皇帝獨召張鶴齡談話,張鶴齡脫帽,以頭觸地。自此以后張家兄弟的不法行為有收斂?!?/br> 她頓了頓,好似又看到兒子因為她的眼淚,壓抑的怒火。 “一轉(zhuǎn)年,就是元和三年……”太皇太后再也忍不住,輕輕地一眨眼,掩飾心里的酸苦之意,“如今他們再次不忠、不法。我也不護(hù)著。我對不起孝宗皇帝,對不起正德皇帝,對不起因此受難的大明百姓,大明官員……” 她聽到自己終于吐出來那四個字:“大明宦官?!?/br> 她注視著三位閣老,目光沉靜:“我的罪責(zé)自己承擔(dān)?!?/br> “張家兄弟死不足惜,理當(dāng)有刑部,依照國法論處?!?/br> “此事,關(guān)乎皇家聲譽。若方便,還請三位閣老告知,事情會到哪一步?” 死寂一般的靜。 她耐心等候。她知道兒媳婦一定是怨她的。她知道三位閣老一定是怨她的。 她的一顆心到底是冷漠的,可能張家的人,都是這樣冷漠?國法?道德?天理?都可以不在乎,就在乎自己的親人。 而她的親人,親疏遠(yuǎn)近,孫兒最親。取和舍,她卻在孫兒和張家之間,選擇了張家。 明知道三位閣老之所以沒有直接抓人,就是顧慮她的孫兒和皇家聲譽,她卻要借此談判,給張家盡可能地爭取一線生機。太皇太后的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兒,笑自己。 楊閣老和其他兩位閣老俱是心里一嘆。如果可以,他們并不想和太皇太后鬧僵,畢竟她的身份在這里。 他們也多少理解太皇太后的心情,無非就是后悔了,卻又放不下張家血脈。楊閣老起身,行禮:“回太皇太后話,刑部負(fù)責(zé)審理建昌伯一案。暫時沒有提及壽寧侯。事情最后會到哪一步,臣等不知。” 太皇太后于是冷笑。她記得他說過,她冷笑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冷酷。 “楊閣老,先皇沒有給你留下遺詔?” 太皇太后直接問出來,看到兒媳婦一驚,隨即又歸于沉默;看到三位閣老一臉預(yù)料之中的平靜,聽到楊閣老肯定的回答。 “回太皇太后,先皇有遺詔。然先皇有交代,不到‘必須’,不使用?!?/br> 太皇太后臉上的冷笑加大。 大到扭曲。 大到她也想和建昌伯一樣放聲大笑。 多好笑?不好笑嗎?她的兒子,到底還是心軟。 她狠狠地罵,如果她兒子在眼前,她會狠狠地打一巴掌。這樣的心軟,到底是不適合做皇帝,和他一樣! 太皇太后突然沉默下來,因為她兒子這份“心軟”,因為她兒子不會在她眼前了。她甚至驀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想法,這個家里的人,還是她的孫兒最好。 這個家里,就屬她的孫兒,最讓人放心,絕對不會為了不值得的人委屈自個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