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綏咬了咬牙，狠心道：“誰讓他生母不爭氣，膽敢謀逆。你殺了他，就再沒人能威脅到鉞兒的地位，朕把鉞兒過繼給你，你再把劉氏處置了，你就是名副其實的正宮皇后，鉞兒唯一的母親……你，你想做太上皇后也可以?！?/br>
    鄭嘉禾哦了一聲，點點頭：“聽起來不錯?！?/br>
    楊綏心頭一松，正要緩口氣，卻聽見鄭嘉禾又道：“可我殺照兒做什么？他如今不過五歲的年紀(jì)，憑添殺孽，我還怕折壽呢?！?/br>
    楊綏眼睛更亮了亮，畢竟是他與愛妃之子，能留下是最好的。

    鄭嘉禾慢吞吞道：“還有劉美人，她可是從我宮里出去的，我當(dāng)然舍不得?！?/br>
    “所以呀，”她走近榻邊，低頭望去，“我覺得我還是直接當(dāng)太后比較好?！?/br>
    楊綏突然咳嗽起來，他偏過頭，一口血吐在了明黃色的枕頭上。

    如果太上皇健在，其原配皇后應(yīng)該被稱為太上皇后，只有他死了，鄭嘉禾才能當(dāng)太后……

    楊綏死死地盯著鄭嘉禾垂下來的衣擺，劇烈喘息著：“阿禾……你當(dāng)真要與朕走到如此地步嗎？”

    鄭嘉禾嫌惡地后退一步，冷聲道：“別叫我阿禾，你不配?！?/br>
    楊綏閉了閉眼：“朕都愿意退位了，沒有人能動搖你的地位，你怎么還不滿意？”

    鄭嘉禾笑了一下：“當(dāng)初我與陛下成婚，你忘了你是怎么許諾的嗎？你說你喜歡我才去求景宗皇帝賜婚的，你說你會好好愛護我，你的后宮，永遠都只有我一個人?？墒潜菹?，你說的那些話，不是都喂了狗么？”

    楊綏張了張嘴：“朕……”

    “不過我是無所謂的，我本來也沒指望你能靠得住?！编嵓魏剔D(zhuǎn)身走到窗邊，拉開帳簾，室內(nèi)頓時亮堂起來，“當(dāng)初我被陛下軟禁到椒房殿，過得日子還不如你現(xiàn)在呢，我起碼不短你吃穿用度，讓人好好伺候你。你勸我知足，那你怎么不知足？”

    鄭嘉禾自問自答下去：“因為你也知道我靠不住。我被解禁那天，從椒房殿出來，看到久違的晴空，那時候我就發(fā)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一個人，只有自己掌控權(quán)力，才能立于不敗之地。陛下，你的兒子，我的養(yǎng)子，也是靠不住的?！?/br>
    楊綏心頭一跳：“你什么意思？鉞兒你也覺得靠不住？那你……你……”

    他細細品著鄭嘉禾的話，勃然大怒：“你想一直把控朝政，而不是只做皇后、太后？！牝雞司晨，成何體統(tǒng)！你這樣下去，我大魏江山危矣！”

    “這樣就有亡國之危了？”鄭嘉禾覺得好笑，她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楊綏，“陛下利用我一介女流，坐穩(wěn)太子之位時，不覺得要亡國；殘害手足，誣陷忠良時，也不覺得要亡國；想要廢后，顛倒嫡庶時，仍不覺得要亡國。如今我只說我要把控朝政，你就覺得要亡國了……那就亡了吧。大魏立國三百余年，氣數(shù)該盡了。”

    “你！”楊綏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他端起床頭案上的杯盞，朝她砸了過去。

    啪得一聲。

    鄭嘉禾睜開眼睛。

    眼前珠簾晃動，楊昪坐在榻邊，剛把一只杯子放到案上。聽見動靜，他轉(zhuǎn)過頭，看向鄭嘉禾：“吵到你了？我不小心碰到了……”

    鄭嘉禾沒說話，她一臂撐著矮榻，坐起身來，覺得頭還有些發(fā)懵。

    那會兒她靠在楊昪肩上哭，后來累了困了，就歪在榻上小憩，沒想到睡著了。

    “我睡了多久？”鄭嘉禾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半個時辰吧，”楊昪撩起珠簾，把它掛到一側(cè)的玉鉤上，又端起案上瓷杯，遞到她的唇邊，聲音溫和，“喝點水么？”

    鄭嘉禾看他一眼，就著他的手，小啜了一口。

    楊昪收回杯子，又適時拿了一條干凈的帕子，為她沾了沾嘴角。

    “頭發(fā)都睡亂了，”楊昪唇角彎起淡淡的弧度，目光在她面上徘徊，“要梳理一下，才能出去見人?！?/br>
    鄭嘉禾哦了一聲，伸腿去夠榻邊的鞋：“那你出去吧，把琉璃叫進來?！?/br>
    楊昪彎腰，握住了她的腳踝。

    鄭嘉禾動作一頓。

    楊昪給她把鞋穿上，細心地為她整理好裙擺，低聲問：“我給你梳頭，好不好？”

    鄭嘉禾怔愣片刻，看向他頭頂?shù)陌l(fā)冠：“你會么？”

    “我以前給你梳過的。”

    的確梳過，鄭嘉禾思緒飄忽一瞬。

    “可我現(xiàn)在的發(fā)型跟之前又不一樣?！?/br>
    “那你教我，”楊昪坐直身體，看著她，“你指揮，我按你說的來。”

    “……”鄭嘉禾沉默半晌，“行吧?！?/br>
    她看看他的手，想起剛剛這雙手還在摸她的腳，又有些嫌棄地補充道：“你先去凈手?！?/br>
    “……”

    楊昪故意伸手在她裙子上拍了拍，鄭嘉禾“哎呀”一聲躲開，條件反射般踹了他一下。

    楊昪再次握住她的小腿，無視衣袍上被她踹出來的痕跡，給她把腳擺正，無奈地笑了笑：“好，等我去凈手?！?/br>
    他起身走到隔門處，掀開珠簾，去了外間。

    一陣珠玉撞擊的清脆聲響，鄭嘉禾望了一會兒那不斷跳動的簾子，方低下頭，想起之前的夢境來。

    那是先帝駕崩前一個月的事，估計也就是在那次之后……先帝發(fā)覺她的打算，給楊昪留了密旨吧。

    先帝不可能只留這么一個后手，畢竟他也懷疑過她和楊昪的關(guān)系……那他另外的安排，又是什么呢？

    楊昪很快回來了。

    他走到鄭嘉禾面前，微微彎腰，朝她伸出了略帶些潮意的手。

    鄭嘉禾仰頭看他，把手搭了上去。

    兩人走到梳妝鏡前，楊昪扶著她坐下，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向琉璃鏡中映出的人影：“還按現(xiàn)在的樣式梳？”

    “當(dāng)然?！?/br>
    要不然她出去，豈不是誰都能看出來她在暖閣睡覺了。

    楊昪便伸手，把她頭上的簪釵一根根取下。她今日要見新科進士，打扮得還有些正式。

    鄭嘉禾轉(zhuǎn)轉(zhuǎn)腦袋，對楊昪說：“你要是梳壞了怎么辦？”

    楊昪把她頭發(fā)全散下來，拿了木梳一點點梳順，聞言問道：“你想怎樣？”

    鄭嘉禾眉梢微挑：“那你就一個月不許見我了?！?/br>
    楊昪繃住臉，看了鏡里的她一眼，語調(diào)嚴(yán)肅：“不行?！?/br>
    那可由不得你。鄭嘉禾心說。但她還是坐正了身體，收起玩笑的神情：“那你還不快點給我梳頭？”

    好歹若是梳壞了，有機會改。

    這一梳折騰得就有些久。

    楊昪畢竟不太熟練，有幾次不小心扯到她的頭皮，惹得她痛呼，他就趕緊松開一些，一來二去，都有些不敢用力了。

    最后還是在鄭嘉禾的幫助下，才把頭發(fā)挽好。

    他拿起案上的簪釵，往她頭上戴。

    那帶著些溫?zé)岬氖种?，就時不時擦碰過她的耳朵，脖子，和側(cè)臉。

    天色暗了下來，火紅的夕陽透過紗窗，照射進室內(nèi)，給兩人的身上都增添了一分朦朧的色彩。

    楊昪打開抽屜，找到一盒唇脂，他用指腹在上面打圈，沾了一些鮮艷的顏色，方轉(zhuǎn)過頭，望向鄭嘉禾。

    鄭嘉禾也看著他。

    良久，她才微微低頭，嘴唇翕張，閉上了眼睛。

    有溫?zé)岬闹讣饴淞松蟻?，輕點，捻動，反復(fù)觸碰。感官仿佛在這一刻變得格外靈敏，讓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唇上那一處，直到她聽見楊昪在她耳邊說：“好了?！?/br>
    鄭嘉禾睜開眼睛，直接望向鏡子。她看到鏡中妝點完畢的年輕女子，覺得有些神奇。

    明明是一樣的發(fā)型，一樣的妝容，可她好像就是比剛從宮里出來的時候年輕了。

    心理作用吧？

    鄭嘉禾在心中自嘲一番，攏起袖子站起了身。

    “該回宮了，外面的宴席都散……”她轉(zhuǎn)身正要往外走，卻突然頓住。

    只見楊昪低著頭，那剛剛給她涂抹過口脂的手舉在唇邊，被他舔了一下。

    而他的眼睛，還向上看著她，目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光，就像是一頭看中獵物的餓狼。

    刷得一下，鄭嘉禾覺得自己從臉紅到脖子根。

    “孟浪！”

    她斥他一句，提起裙擺繞過他，匆匆離開內(nèi)室。

    楊昪緊隨其后。他倒是慢悠悠的，看見那些宮人們簇擁著鄭嘉禾，依然走到她的身邊。宮人們迫于他的威懾，而且太后也沒發(fā)話，倒是默認了他的舉動。

    一行人繞到前院，宴席果然散了，只剩下零星的幾個宮人在收拾東西。楊昪一直把鄭嘉禾送到暢春園正門處，看著她上了回宮的馬車，方折身回返。

    余和在這時迎上前來。

    “這是趙郎君留下的名貼，”余和道，“他下午一直想求見王爺，但是沒能得見?！?/br>
    楊昪“唔”了一聲，他倒是把這回事忘了。

    他還記得那會兒是讓這個趙湛去把宋嬰叫走，趙湛果然聽話，沒多久，他就在暖閣等到了鄭嘉禾。

    至于現(xiàn)在……什么宋嬰，什么探花郎，什么揚州……有何干系？

    如今能觸碰到她的，也只他一人而已。

    第10章 爬窗   王爺還是從正門進來吧。……

    暢春園賞花宴沒過幾天，朝庭就頒布了對新科進士們安排的詔令。

    詔令一如往常，狀元、榜眼、探花去了翰林院，其余的被安排去六部等其他衙門任職，或外放去了其他州縣。

    然而不同尋常的是，探花郎宋嬰不僅在翰林院擔(dān)任編修，還被點做了個“鳳儀臺參事”。鳳儀臺由太后新組，不屬于以往三省中任意一個部門，而是直接聽太后號令。其中不僅有宋嬰以及另外的兩個新科進士，還有許多從尚宮局走出來的女官。

    詔令一出，立時便引起朝堂嘩然。

    有人覺得這所謂鳳儀臺不成體統(tǒng)，又有人敏感地察覺到太后的目的似乎不同尋?！话銇碚f，太后如今代幼帝執(zhí)掌朝政，想要頒布詔令，要先由中書省起草，門下省審批，尚書省執(zhí)行，尚書省和中書省的長官都是太后的親近之臣，門下省侍中曹應(yīng)燦的情況卻有些復(fù)雜。

    曹應(yīng)燦大人年逾六十，歷經(jīng)三朝，一身正氣，當(dāng)初先帝嬌寵云貴妃，立云氏子為太子，亂尊卑嫡庶，那廢后的召令就是被曹大人帶頭駁回的。他和門下省幾位大臣跪在承明殿前，絲毫沒有退縮，硬是逼得先帝不得不收回詔令。

    在那個動蕩的時刻，曹大人與當(dāng)今太后達成了短暫同盟。如今先帝駕崩，太后臨朝稱制，曹大人卻成了制約太后的有力打手。

    一個月前，秦王送到長安的先帝手令，即是由曹應(yīng)燦大人在朝堂上當(dāng)眾公布，為秦王殿下以先帝之名回京攝政提供了重要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