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動作一滯，忽然猛地睜眼，彈坐起身，看向床下那本攤開的書冊。

    他眨了眨眼，伸腳碰了碰那本書

    ?。?！

    碰到了！

    姜羨余一骨碌從床上下來，伸手將書冊撿起

    當(dāng)真碰到了?。。?/br>
    他不是死了嗎？

    死后化作鬼魂，待在謝承身邊三百多個(gè)日夜，從來沒有碰到過任何實(shí)物，今日怎會？

    姜羨余看向手中書冊的封面《盲俠傳》！

    是當(dāng)年他最愛的武俠話本！

    他抬眸掃向四周：熟悉的床鋪被褥，屏風(fēng)與書架，墻上的掛劍，桌上的茶壺和包袱

    包袱？

    姜羨余看向那包袱，瞥見旁邊有一封書信爹娘親啟。

    是他的字跡。

    熟悉又陌生的記憶一閃而過，姜羨余連忙將書信展開，率先看向落款處

    不孝子羨余敬上

    文清十八年六月十二

    文清十八年？??！

    是他十七歲！第一次留書離家那年！

    是夢嗎？

    還是上蒼垂憐，讓他像話本中的主角一樣，重活一世？

    若眼前的一切不是夢

    他丟下信紙，拔腿往屋外跑去。

    迎面撞見一個(gè)半大小子，三師兄！師父讓我來喊你哎？！三師兄！

    是蘇師弟！

    如今才十歲出頭的蘇師弟！

    既然能遇見蘇師弟，那謝承呢？

    他能不能見到謝承？

    重新掌握身體的姜羨余還不太習(xí)慣，跑出老遠(yuǎn)才踏步飛身而起，運(yùn)起輕功闖出姜家。

    正要拐彎往隔壁謝府去，他突然猛地僵住，險(xiǎn)險(xiǎn)落地站穩(wěn)，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人。

    是謝承！

    是千里奔襲，為他收尸的謝承！

    是為他建墓，與他同葬的謝承！

    是十九歲，清風(fēng)朗月、俊逸出塵的謝承！

    此刻對方牽著兩匹馬站在姜府門外，笑著對他說：走吧，不是說要去闖蕩天下？

    姜羨余眼眶一紅，沖上前一把抱住他。

    不去了不去了！這輩子哪兒也不去了！

    第二章 今生：不戀江湖只惜眼前人

    姜羨余緊緊抱住謝承，埋首在對方寬闊的胸膛，感知著對方溫?zé)岬捏w溫，不禁熱淚盈眶。

    是真的！熱的！看得見摸得到的謝承！

    小余？謝承的語氣有些錯(cuò)愕，似是完全不理解姜羨余突如其來的舉動，但還是攬住他，拍了拍他的背。

    姜羨余吸吸鼻子忍下淚意，松開懷抱，目光落在謝承清雋俊朗的臉上，微紅的眼睛又不住發(fā)酸發(fā)熱。

    謝承蹙眉，似乎很不解，怎么哭了？

    姜羨余搖頭，眼睛卻盯著謝承不住地看，生怕一眨眼，夢就醒了。

    夢醒了，十九歲的謝承就不復(fù)存在。

    只剩下二十五就白了頭的謝承，病得咽不下湯藥，撐著殘敗的身子，一步步走進(jìn)為他建好的墓室，爬進(jìn)棺材，躺在他的尸骨旁，闔上棺木，緊緊抱住他

    然后失去了呼吸。

    姜羨余喉頭一哽，忍了又忍的淚終究落下，視線一片模糊。

    他心口銳痛，抓住謝承的手腕，呼吸都有些顫抖。

    謝承眉頭越皺越緊，看著姜羨余有些無措，正要出聲安慰，身后突然響起一陣聲如洪鐘的咆哮

    姜羨余?。?！你個(gè)小兔崽子膽子肥了！竟敢離家出走？！

    姜羨余頓時(shí)一個(gè)激靈，轉(zhuǎn)頭望去

    只見他爹提著長刀沖出了姜府大門，身后還跟著一位背著弓箭的女俠正是姜羨余青春不老、英姿颯爽的娘親。

    姜父瞧見姜羨余，虎須一抖，虎眸怒瞠，提刀就沖了過來：你給我站?。?/br>
    姜羨余瞧見他娘手上那張熟悉的信紙，立刻意識到自己大禍臨頭，連忙躲到謝承身后，爹！爹！你聽我說！

    然而他爹怒急了連謝承都砍，一刀劈下來，差點(diǎn)落在謝承肩上。

    謝承險(xiǎn)險(xiǎn)側(cè)身避開，雙手卻牢牢把姜羨余護(hù)在身后。

    姜父一刀未中，提刀再砍。

    他的刀勢又猛又急，謝承面色嚴(yán)肅，護(hù)著姜羨余左避右閃，甚至疊著身后的姜羨余向后下腰，穩(wěn)步后退。

    最后被逼到墻根退無可退，謝承不得不抬手接招，握住姜父的手腕制住刀勢，虎口至腕骨卻被震得發(fā)麻。

    姜父憤怒地掙開他：你起開！

    謝承試圖勸解：師父

    姜羨余卻明白今日這事兒絕對不能善了，呲溜一聲從謝承身后鉆出來，扭頭欲跑，耳邊卻傳來利箭破風(fēng)之聲。

    姜羨余臉色一變，猛地下腰空翻，驚險(xiǎn)躲過一箭，娘！

    沒等他求饒，他娘親的第二箭又射了過來。

    雖然他爹砍他都用刀背，他娘的箭矢也沒鑲鐵箭頭，但招呼到身上也不是好受的。

    姜羨余提身運(yùn)氣，翻騰躍空，躲過接二連三的箭矢。

    他剛剛重新獲得身體，還未完全適應(yīng)自身的重量，全然是憑借自幼習(xí)武的本能躲避。

    一邊躲，一邊大聲求饒：娘！我錯(cuò)了！

    然而箭矢未停，姜父又提著大刀追了過來。

    爹爹爹！刀下留人！姜羨余急道，我真的知道錯(cuò)了！

    姜父：知道錯(cuò)了？我看你能耐著呢！都敢離家出走了，有膽子你就繼續(xù)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姜羨余：

    你拿著刀我能不跑嗎？

    爹！娘！我真的錯(cuò)了！姜羨余苦著臉，被他爹追得飛檐走壁，直上房頂，在爹娘的混合雙打中艱難求生。

    街坊鄰居聽見動靜，紛紛從自家大門探頭，興致勃勃地瞧熱鬧：喲！姜鏢頭又打孩子啦！打壞我家墻面得賠??！

    還有我家房頂哩！

    咱們小余又上房頂啦？小伙子挺精神啊！

    姜夫人，箭別往我院里射啊，我養(yǎng)鳥呢！

    姜羨余：

    熟悉的鄉(xiāng)音，熟悉的味道，不愧是這群老街坊！就差回家抓一把瓜子兒，邊嗑邊看他挨揍了。

    姜羨余是真知道錯(cuò)了，想好好和爹娘談?wù)?。但顯然他爹娘還不想。

    姜夫人從箭筒里抽出三支箭，拉弓瞄準(zhǔn)屋頂上的姜羨余，三箭齊發(fā)

    姜羨余驚得騰身空翻，險(xiǎn)險(xiǎn)避過三支箭，落腳時(shí)卻踩在長滿青苔的瓦片上，呲溜一聲，蹬著一排瓦片摔下來。

    哎喲！

    街坊鄰居驚呼，夾雜著嘩嘩啦啦碎瓦聲。

    千鈞一發(fā)之際，姜羨余忽然聽見一聲馬啼，竟是謝承策馬奔來，沖他張開了手臂

    姜羨余唇角一勾，在滑下房頂?shù)那耙豢?，撐著屋檐木架借力騰身，穩(wěn)穩(wěn)落在謝承身后的馬背上。

    然后猛拍了一下馬屁

    駕！

    駿馬后臀一緊，迅速朝前躥去。

    姜羨余俯身向前抓住韁繩，縱馬狂奔，在謝承耳邊嘆道：果然還是你最靠得??！

    被姜羨余從后抱住的謝承僵了一瞬，然后用胳膊頂了姜羨余一肘子，松手。

    姜羨余不經(jīng)思考就松了手，由對方接過韁繩。

    他無條件信任謝承，哪怕對方此刻叫他跳馬，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姜羨余看著謝承背影，松開韁繩后無處安放的雙手輕輕抬起，攬住了謝承的腰。

    謝承又僵住，姜羨余卻抱得更緊，胸膛貼著他的后背，腦袋靠在他肩頭，小聲說道：快跑！小心我爹娘追過來，連你一起揍。

    謝承喉結(jié)微動，縱馬加速躥了出去。

    清晨的街道還不算熱鬧，兩人暢通無阻跑出城門，來到運(yùn)河邊上。

    駿馬馱著兩個(gè)男人狂奔一路也有些疲倦，瞧見河邊茂盛的草木就慢了下來。

    謝承也不催促，任由身下的馬走走停停，實(shí)則全部心思都落在身后的少年身上。

    對方緊緊抱著自己，靠在他背后，全心依賴的模樣。

    謝承握了握手中的韁繩，問：還走嗎？

    姜羨余直起脖子看向他：嗯？

    謝承：我們?nèi)缃裰挥幸黄ヱR，行李和佩劍都忘了拿，我身上還有二百兩銀子，所以還走嗎？

    去闖蕩天下，浪跡天涯。

    姜羨余聞言怔了怔，眼眶又開始發(fā)紅。

    前世，他第一次留書離家出走也被發(fā)現(xiàn)了。

    他自小習(xí)武，還愛看武俠話本，聽江湖故事，十分敬仰武功高強(qiáng)、行俠仗義的豪俠義士。

    待他束發(fā)成人，渾身少年意氣，武藝也越發(fā)精進(jìn)，有時(shí)連父親也打不過他，于是越發(fā)壯志滿懷，向往仗劍打馬、浪跡天涯的肆意人生。

    他幻想像白衣劍客所寫的盲俠一樣，仗義執(zhí)劍，懲世間大小惡，平天下不平事。

    然而每當(dāng)他談及自己向往之事，父母總笑他年紀(jì)尚幼，不知世道兇險(xiǎn)，還是乖乖留在家中，好好習(xí)武念書。

    可少年人從來不會因?yàn)殚L輩的勸阻而棄置夢想，只會越壓抑，越向往。

    那時(shí)他剛買了白衣劍客新出的《盲俠傳》第二部 ，越讀越是心潮澎湃，難以抑制。

    愈發(fā)濃烈的渴望終于促成了他的第一次行動他要偷偷離家，闖蕩天下。

    謝承是他自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拜他父親為師，和他一同習(xí)武，上一樣的學(xué)堂，看同樣的話本，最懂他的心思。

    所以姜羨余第一次離家出走的念頭，全數(shù)告知了謝承。

    他以為謝承會支持他宏偉浪漫的夢想，甚至幫他出謀劃策，誰知謝承的反應(yīng)出乎他的預(yù)料。

    他勸姜羨余冷靜些，不要把話本故事當(dāng)真，闖蕩天下并沒有他想象中肆意瀟灑，而是充滿兇險(xiǎn)。

    可惜謝承這與姜父姜母如出一轍的大道理并不能讓姜羨余冷靜，反而令他感覺自己遭到了背叛。

    他原以為謝承同他一樣滿懷壯志，向往江湖。那一刻卻覺得謝承像極了那些畏首畏尾、瞻前顧后的大人，世故而迂腐。

    姜羨余拒絕再讓謝承參與自己的計(jì)劃，甚至開始躲著他。

    謝承似乎也意識到他們之間友誼不復(fù)純粹，遇見他也是相顧無言。

    但姜羨余離家前一日，也就是昨夜，還是忍不住去同謝承道別。

    他糾結(jié)了許久，還是不舍得放棄謝承這個(gè)朋友，于是態(tài)度極為鄭重地對謝承說：就算咱倆以后不同路，你也是我一輩子的好兄弟。

    謝承聽完卻并不感動，而是露出極度失望的神色，滿目悲涼地看著姜羨余。

    他并沒有說過分的話，但那一刻，姜羨余卻有一絲自己背棄了謝承的愧疚感，因此落荒而逃。

    但第二日一大早，這點(diǎn)微妙的愧疚感就消失不見了。

    姜父親自來捉姜羨余起床練武，發(fā)現(xiàn)了桌上包袱和書信，頓時(shí)怒火中燒，抄起大刀揍了姜羨余一頓。

    姜父是走鏢的武師，對兒子和徒弟都極為嚴(yán)厲，時(shí)常打孩子打得驚天動地。但基本都是考驗(yàn)功夫，甚少動真格。

    這一次卻氣急了，同姜母一塊將姜羨余一頓胖揍。

    偏偏這時(shí)謝承跑了過來，姜羨余正覺理想破滅、顏面盡失，又聽原本和他爹娘一個(gè)態(tài)度的謝承在那勸架，頓時(shí)更覺憤怒，竟然懷疑起了謝承。

    不用你假好心！是你向我爹娘告密的吧？見我挨揍你滿意了嗎？

    謝承聞言一愣，停下了拉架的動作。

    倒是姜父姜母怒急，揪住姜羨余的耳朵訓(xùn)他：你還怪人家？！你自個(gè)鬼迷心竅離家出走，還想不挨揍？

    姜羨余一聽姜父姜母沒反駁自己指責(zé)謝承告密一事，越發(fā)篤定自己識破了真相。

    他狠狠瞪了謝承一眼，心底發(fā)誓再也不把他當(dāng)兄弟。

    后來冷靜下來才想明白，都怪自己前一晚熬夜看《盲俠傳》，導(dǎo)致第二日睡過頭，才會被他爹逮個(gè)正著。

    壓根就怪不了別人。

    然而那時(shí)他已經(jīng)和謝承鬧了好幾天別扭，硬是拉不下臉去找謝承。

    最后還是謝承主動來同他和好，姜羨余才同他道了歉。

    如今細(xì)想起來，前世誤會解除之后，他完全忘了問謝承為何會出現(xiàn)得那么巧，謝承也沒有同他解釋過。

    但如今重活一回，姜羨余好像明白了。

    恐怕前世，謝承也備好了馬匹行李，準(zhǔn)備同他一塊浪跡天涯?；蛘咧辽偈莵頌樗托?，祝他一路平安。

    可前世的姜羨余眼里只有自己，一味迷戀遙不可及的天涯，向往傳說話本里的江湖，只顧自己快活，從來沒有回頭認(rèn)真看過身邊人。

    若非前世身死魂未滅，又怎知謝承視他如命？

    怎會知道謝承千里迢迢從揚(yáng)州趕到西安，為他收尸，為他報(bào)仇，為他建墓，為他重病白頭，與他同葬一棺。

    思及此，馬背上的姜羨余再度收緊胳膊牢牢抱住謝承的腰，額頭抵在對方后頸，提氣堪堪忍住翻涌的淚意，啞著嗓子說：不走了，我們回家。

    別卻天涯歸故里，從此不戀江湖，只惜眼前人。

    第三章 今生：認(rèn)錯(cuò)領(lǐng)罰生怕自己連累謝承

    不去了，我們回家。

    謝承靜了一會兒，問姜羨余：想好了？回去可能還得挨揍。

    姜羨余不禁彎了彎唇角，想好了。

    他松開手跳下馬，仰頭看向謝承，半開玩笑道：我要真把你拐走，謝伯伯肯定饒不了我。

    謝承低頭看著他，忽然抬手碰了碰他的臉，那你要丟下我獨(dú)自走嗎？

    臉頰微微刺痛，姜羨余摸了摸臉。

    左臉有一道淺淺血痕，估計(jì)是被他娘親的箭尾擦破的。但輕微的刺痛并未讓姜羨余困擾，反而令他覺得安心。

    既然會傷會痛，那眼前的一切必然就不是夢他是真真正正地，重生了一回。

    于是他鄭重地?fù)u了搖頭，認(rèn)真道：不走，以后都不走了。

    為何？謝承很是疑惑，不明白昨日還興致勃勃要闖蕩天下的少年，為何一夜之間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