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
姜羨余從謝承手中接過韁繩,牽著馬掉頭往回走,我只是突然在想,我到底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若我像話本里的趙無涯那樣闖蕩江湖,能像他一樣,即使遭人暗算而失明,也能忍辱負重成為一代盲俠嗎?還是會猶如孤雁飄萍,徒惹爹娘擔憂? 他這話半真半假,謝承聽完卻半晌沒說話,過了許久才輕輕嘆一聲,翻身下馬走到姜羨余身側(cè),從他手里接過韁繩,走吧。 回家。 見謝承不再追問,姜羨余暗自松了一口氣,跟上對方的腳步。 他知道謝承熟知他秉性,肯定不信他會因一時困惑就放棄原先的執(zhí)念,但這已是他如今能想到的最好說辭。 剩下的,只能靠行動來佐證。 兩人回到城內(nèi),街市上已經(jīng)熱鬧了起來。 擺攤的小販說著熟悉的揚州話,間或夾著官腔,一碗碗熱氣騰騰的朝食飄著香,一切都是姜羨余熟悉的模樣,是他多年未曾感受到的親切的煙火氣息。 他陶醉地吸了吸鼻子,聞到熟悉的香味,頓時眼前一亮,連忙拽著謝承的手腕朝前跑去。 阿伯,來兩碗蝦籽云吞面,一份燙干絲! 好嘞! 面攤的老伯抬頭瞧見他,樂呵呵笑道:這不是小余嗎?聽說你今兒早上又挨揍啦? 阿伯話音一落,附近的攤販食客都朝姜羨余看過來,滿臉興味。 姜羨余: 他挨揍的事這么快就傳遍了集市嗎? 一旁的謝承無聲彎了彎唇角,越過他將馬栓在巷口樹下,在小攤邊坐了下來。 姜羨余聞著蝦籽面湯濃郁的香味,還是像肚子里的饞蟲妥協(xié),舍棄面子隨眾人笑話。 阿伯端上云吞面的時候還不忘調(diào)侃:方才劉府的管事來吃面,說他家老爺正等你回去修屋頂呢! 姜羨余: 忍著害臊吃完云吞面,姜羨余趕緊拉著謝承回家。 真不要我同你回去?姜府門口,謝承不放心地問他。 姜羨余搖頭:總不能每回都要你來幫我開脫。 謝承點頭,又叮囑:若是還挨揍,別頂嘴,嚎得慘一些。 姜羨余: 精還是你精,受教了。 你也快回去吧。姜羨余擔憂道,若是被謝伯伯發(fā)現(xiàn),你可千萬別承認。就說就說只是順路跟我去金陵看段大哥。 謝承點了點頭,朝姜府大門揚了揚下巴,去吧。 姜羨余猶如慷慨赴死的壯士,深吸兩口氣,邁入了姜府大門。 然而,預想中府中上下四處找他的場面并未發(fā)生。 家中鏢師和仆役不知在忙什么,抬著箱籠來去匆匆,見了他只來得及喚一聲二少爺,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給。 姜羨余: 要不是眾人還沖他打招呼,他還以為自己又變成鬼了。 正當姜羨余準備攔個人問問的時候,小師弟蘇和牽著馬過來,看見姜羨余,急忙沖他招手:三師兄!快!大師兄回來了! 姜羨余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是大哥回來了! 怪不得今早挨揍都沒見大哥出現(xiàn),原是前世這個時候,大哥帶鏢去了蜀州,恰好是今日回來。 姜羨余連忙跑向主院,大哥! 主院正堂,姜父姜母正拉著皮膚黑了些的姜柏舟說話,問他此行是否順利。 聽見門外的動靜,三人一致回頭看向姜羨余。 這幅場景有些熟悉,姜羨余不禁停下腳步,立在院門外,鼻尖慢慢發(fā)酸。 前世謝承帶著他的尸身回家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幅場景。 爹娘和兄長在家等了又等,聽見謝承帶他回來的動靜,齊齊看向門外。 視線一致落在謝承身后的棺槨上。 娘親跌跌撞撞跑上前,扶著他的棺槨失聲痛哭,竟是直接昏了過去。 父親抱住娘親,自己卻踉蹌幾步險些跌倒,抬頭亦是老淚縱橫。 大哥死死盯著棺木,目眥盡裂,淚流滿面。 姜羨余不敢再回想。 他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的酸楚與悔恨,朝父母兄長走去。 爹,娘,大哥。他的嗓音帶著微弱的鼻音,有著明顯示弱的意味。 姜父心軟了幾分,但還是冷哼一聲,訓斥道:你還知道回來! 誰知姜羨余撲通一聲跪在三人面前:我錯了。 他低下頭,態(tài)度誠懇,語氣鄭重:我不該有離家出走的念頭,以后再也不會了。 姜父雖然待兒子徒弟嚴厲,但向來信奉男兒膝下有黃金的說法,抽他們棍子都要他們站著挨,從來不罰跪。 姜羨余這一跪著實將他和姜母嚇了一跳。 姜父朝姜母看了一眼,輕咳一聲,背起手道:算你小子識相!再有下次,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姜母垂眸看向姜羨余:真知道錯了? 姜羨余抬頭看向她,他娘如今還是貌美如花、英姿颯爽,不像五年后,為他這個不孝子白了頭發(fā),隔三差五嘔血不止。 思及此,姜羨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姜母小腿,哽咽道:對不起娘親,兒子讓您擔心了。 姜母被他撲得差點沒站穩(wěn),幸而姜父在后頭扶了一把。 但心里的火氣也被這一動作徹底撲滅了,兒子哽咽的語氣更叫她心軟,于是拍了拍姜羨余的后腦勺,行了,起來吧。 姜羨余詫異抬頭:???這次不罰我嗎? 姜母輕輕揪住他的耳朵,慈愛微笑道:想什么呢傻兒子?對面的墻面和屋頂還等著你修呢!還有送給各家賠禮,都從你私房錢里扣。 娘也是今天才知道,乖崽竟然存了不少私房錢。 藏在小包袱里,準備離家出走。 姜羨余: 他轉(zhuǎn)頭看向自家兄長:大哥,救我。 姜柏舟將他腦袋擰了回去,拍了拍:好自為之。 接著,姜母說起中午給姜柏舟接風洗塵的菜式,還說要親自下廚。 無人在意的姜羨余只能灰溜溜爬起來,扛著梯.子去修墻補屋。 卻不知等他走出院門,屋里的談話就停了下來。 姜父:夫人以為,小余這回可是轉(zhuǎn)性了? 姜母不以為然:且等著吧!過不了幾天肯定故態(tài)復萌,鬧著嚷著要去浪跡天涯。他那些武俠話本,我也要給他繳了。 姜柏舟想了想,道:小余若是真想去外頭闖闖,不如讓他隨我一道走鏢。 姜父聞言點了點頭,這也是個辦法。 姜母抿唇?jīng)]有說話。姜柏舟道:娘親放心,我一定會照看好他。 對你我自然是放心姜母頓了頓,抬頭望向院外。 屋檐與院墻割出一塊四四方方的狹小天空,連一片云都瞧不見。 她輕嘆一聲,罷了,總不能把他囚在家里一輩子。 姜羨余掏出身上僅剩的銀錢,讓仆人去買新瓦,自個兒先去李伯父家修墻面。 將刀背和木箭造成的痕跡修補平整,再重新刷一層墻灰。 來往的鄰里見著他,都要打趣一句:哎喲!咱小余這刷墻的手藝見長??! 姜羨余厚著臉皮八風不動,隔絕一切sao擾。 他動作很快,刷完墻,買瓦的仆人還沒回來,便飛到劉叔家屋頂上發(fā)起了呆。 六月的日頭毒,行人都避著走,只有姜羨余貪戀這灼熱的溫度,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他是真的活了過來。 待到臉頰曬得guntang,買瓦的仆人終于挑著扁擔回來。 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謝承。 姜羨余刷一下站起來,你怎么來了? 謝承攬著一摞瓦片飛上房頂,遞給姜羨余,瞥見他臉上帶血的劃痕,蹙眉問:怎么不上藥? 小傷,都已經(jīng)結痂了。 姜羨余用手背蹭了蹭臉,接過瓦片,問他:謝伯伯沒發(fā)現(xiàn)吧?罵你了沒? 姜羨余想到前世謝承為了給他建墓同家人鬧翻就心有余悸,生怕自己連累謝承。 卻聽謝承道:沒有。 那就好。 姜羨余松了一口氣,又想起當時謝承馬背上的行李,低聲問:你行李呢? 謝承彎著腰砌瓦:識墨收起來了。 姜羨余倒是沒注意,原來自己東窗事發(fā)的時候,謝承的書童也在場。 但識墨這家伙向來機靈懂事,想必第一時間就替謝承藏好了尾巴。 姜羨余徹底放下心來,見謝承干活的動作比自己還快,忍不住彎起唇角,許諾道:待會請你吃咸豆花。 謝承聞言瞥向他:你不是被沒收了私房錢? 你怎么知道?!姜羨余驚到,我哥告訴你的? 嗯。 仆人爬著梯.子給兩人遞瓦片,謝承接過來,繼續(xù)道:師兄給了我一張銀票,讓我給你花。 還是大哥疼我。姜羨余抿嘴笑,朝謝承伸出手。 謝承卻道:師兄的意思是,讓我?guī)湍愎苠X。 原話是:省得他有錢了又想離家出走。 姜羨余: 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呢? 謝承見他垮下臉,不禁彎了彎唇,放心,我不貪你的。 姜羨余怔了下,差點接不住謝承的玩笑話。 記憶中,謝承同他嬉笑打鬧已是十分久遠的事情。 他化作鬼魂跟在謝承身邊那一年,更是從未在謝承臉上看到過笑容。 除了與他同葬那一刻。 姜羨余深吸口氣,暫時甩掉那些沉重的記憶,沖謝承笑道:那待會我請客,你付賬。 謝承回以一絲淺笑:嗯。 只是兩人修好屋頂已近正午,姜羨余想了想,邀謝承隨自己回家吃飯。 我娘今日親自下廚,肯定有咱們愛吃的獅子頭。 兩人從小到大沒少互相蹭飯,所以謝承也沒推辭,同謝府的門房說了一聲,跟姜羨余去了隔壁姜府用飯。 后者還在那喋喋不休:晚間咱們再去吃咸豆花,還有蟹黃湯包。 謝承:嗯。 明日呢?明日要不要去聚仙樓用朝食? 謝承停下腳步看向他:明日得去書院,你功課寫了嗎? 姜羨余:?!! 竟然還有這事?! 第四章 今生:揚州書院謝承覺得,有什么事情 晨光熹微,姜府練武場卻是一片刀光劍影。 少年身著黑色勁裝,束袖束腰,手持長劍,腳踩長靴,與同樣打扮的執(zhí)刀青年比試過招。 姜父領著姜柏舟和小徒弟蘇和觀戰(zhàn)。 只見少年步履輕盈,身形詭譎,劍勢凌厲多變,以巧勁卸刀勢,用快攻制蠻力,不過百余招,就將身形壯碩的執(zhí)刀青年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 繼而劍刃擦過刀鋒,削至刀柄,少年手腕一轉(zhuǎn),劍柄撞向青年腕筋,一把震落青年手中長刀。 好! 小師弟蘇和率先鼓掌叫好,眸光閃閃,崇拜地看著姜羨余,三師兄好厲害! 青年握著震麻的手腕爽朗一笑:師兄的劍法又精進了不少。 姜羨余收劍入鞘,朝青年拱了拱手:承讓承讓,磊哥讓我討了巧罷了。 郭磊雖是他的師弟,但年齡比他大哥還長兩歲,姜羨余便也喊對方一聲哥。 姜父本想挑挑毛病,免得姜羨余驕傲自滿,但對方今日的表現(xiàn)著實可圈可點,讓姜父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去哪里偷了師。 姜羨余如今的身手可不全是十七歲的少年所有,還有他前世闖蕩江湖數(shù)年的積淀,在姜父等人看來,可不就是一日千里的進步? 就連一旁的姜柏舟也抽出長刀躍躍欲試:來,同大哥過兩招。 小師弟蘇和也連忙舉手:我也要我也要! 姜羨余卻拔腿就跑:不來不來!我還得去書院呢! 姜父望著他遁得比兔子還快的身影,忍不住笑罵他一聲皮猴。 離了練武場,姜羨余沒直接回屋,而是飛檐走壁穿過幾個院落,直奔隔壁謝府。 他落在修竹院院墻上,看見謝承的書童識墨端著水進屋,朗聲道:識墨,你家少爺起了沒? 識墨扭頭看見他,笑容格外親切,起了起了,正要洗漱呢。 姜羨余:行!告訴你家少爺別吃早飯,我?guī)コ跃巯蓸恰?/br> 識墨:誒! 屋里晨讀的謝承聽見動靜,推開窗,卻只來得及瞥見姜羨余躍離墻頭的背影。 他目光落在墻頭,蹙眉陷入深思,直到識墨喚他才回神。 不一樣,這個同以往別無二致的早晨,給了他一種別樣的感覺,仿佛從昨天開始,就有什么事情不一樣了。 姜羨余回屋里洗了澡,換上書院統(tǒng)一發(fā)的白袍,又嫌那寬大的衣袖和褲腿礙手礙腳,便戴上娘親縫制的青竹箭袖,又將褲腿扎進長靴,只留長袍做遮掩。 這等不倫不類的打扮被夫子罵過許多次,卻又偏叫姜羨余穿出一種不同于一般書生的颯爽勁,久而久之還有學子效仿,夫子無奈,便也隨他們?nèi)チ恕?/br> 姜羨余最后理了理發(fā)冠,將昨日在謝承指點下寫完的功課裝進書兜。 要知道,前世離家多年的他,當真將少年所學忘得差不多了。若不是謝承幫他,這份功課還當真完不成。 就是把謝承氣得夠嗆,差點懷疑他是不是腦子里只有米田不,《盲俠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