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將小書兜掛在馬鞍一側,姜羨余從小廝手里接過韁繩,牽著馬出了姜府。 隔壁謝承正好帶著書童識墨出來。 他穿著同姜羨余一樣的白袍,長袖寬袍,眉目如畫,一身書卷氣,儒雅倜儻。 這副模樣,姜羨余已經多年未見了。 五年后的謝承,五官更加成熟立挺,眉似劍鋒,目似幽潭,內斂中暗藏鋒芒,一身書卷氣蕩然無存,沉臉發(fā)怒時還頗為駭人。 那樣的謝承,似乎嘗透了許多苦,眸中藏著旁人看不穿的情緒,連唇角都吝嗇彎起。 姜羨余不愿見到那樣的謝承。 他只愿謝承這輩子永遠清風朗月,清雋倜儻,不再為他傷懷,被他拖累。 姜羨余朝謝承笑了笑,上前拉他手腕,走走走,去晚了就沒位置了。 謝承看了一眼被握住的手腕,再看姜羨余唇角一如既往的笑意,跟著彎起了唇角 是他多思多慮了,少年依舊肆意瀟灑,如初如故。 兩人如愿在聚仙樓用了朝食,再一道騎馬去書院。 揚州書院就在瘦西湖邊上,是揚州境內最頂尖的書院。無數優(yōu)秀學子在此求學,謝承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十三歲就中了秀才,還是頭名,一度轟動揚州。 謝伯伯和夫子擔心他才學尚佳但心性不穩(wěn),比不過那些成年學子,于是叫他潛心修學,今年八月再參加秋闈。 姜羨余則在讀書一事上天賦欠佳,前兩年勉強考上童生,至今未中秀才,是揚州書院童生班里的雞尾巴。 但他性情疏朗,為人仗義,又武藝高強,倒也讓一眾慕強的學子敬佩,人緣還算不錯。 因此,臨近書院,有不少學子同他們二人打招呼。 其中有人對姜羨余尤為熱情,一見他就笑。 姜羨余樂呵呵回應,同謝承一塊下馬,與眾人同行。 識墨接過兩人的韁繩,連同自己的小馬,一塊牽去書院的馬廄。 謝家是富商,家大業(yè)大,連謝承的書童都配了馬,叫許多學子羨慕。 謝承與姜羨余并不同班,在課室門口分開時,姜羨余還沖謝承揮手:午間一塊吃飯啊。 謝承不禁失笑:就知道吃。 姜羨余一進課室,就聽見有人喚他名字。 小余?。?!說話人瞪大眼睛看他,表情極為意外。 不待姜羨余反應過來,對方就拉住他胳膊,小聲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姜羨余從對方圓潤稚嫩的臉龐辨認出他的身份覃云漢,他在書院的好友,也是當年除了謝承之外,唯一知道他離家計劃的人。 前世姜羨余死后,覃云漢曾來吊唁。闊別多年,陰陽兩隔,已為人父的覃云漢在姜羨余靈前泣不成聲。 思及此處,姜羨余眼眶微熱,拍了拍覃云漢的手,嘆道:沒事,我不走了。 看來昨日的糗事還沒傳到書院,讓他在好友面前還留有一絲顏面。 誰知覃云漢下一刻便露出了然的表情,惋惜道:唉,我還以為傳言是假的呢。 姜羨余臉上的表情僵住:傳言? 覃云漢:對啊,整個書院都在傳,你昨日離家出走被發(fā)現(xiàn),被你爹娘拿刀追了兩條街。我也是今早來書院才聽說你斷了胳膊斷了腿,還準備去你家看你呢。 姜羨余: 謝謝,我好得很。 覃云漢攬住他的肩膀拍了拍,我就說嘛,以你的身手,肯定不會站著挨打。 姜羨余微笑著看他:云漢吶,你功課寫了嗎? 覃云漢瞠目:???! 這次休沐還有功課? 姜羨余從書兜里掏出抄寫本,我寫完了哦。 覃云漢扶住他的肩膀猛搖:說!你為什么要背著我學習?!咱們一起當雞尾不好嗎? 不好!姜羨余抱住自己的抄寫本,我要和謝承一塊念書。 覃云漢呼吸一滯,顫顫巍巍地拍拍姜羨余的肩,魚啊,想開點,咱別做這種夢,行不? 謝承哪里是他們能比肩的人物? 姜羨余: 他用抄寫本抵住覃云漢的嘴,住嘴,誰也不能阻止我學習。 他回座位坐下,覃云漢就坐在他邊上,也不想著補功課,而是纏著姜羨余追問:不是,年初你還說考不考秀才無所謂,怎么突然就變卦了? 姜羨余:確實無所謂啊。他只是想陪著謝承而已。 覃云漢卻不知他心中所想,反而猜測道:那你想考武舉? 姜羨余微微一愣,忽然記起,前世他確實也想過考武舉,還讓謝承陪他讀了好一陣兵法,只是后來還是不了了之。 大成朝并不輕武,不僅可以武舉入仕,就連科舉學子也要學習御射,揚州書院還專門為此開設了武課。 這廂覃云漢仿佛已經看到了好友的遠大前程,老話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你有一身武藝,不大展拳腳實在可惜。雖說現(xiàn)在天下太平,參軍沒什么用武之地,但你還可以進天心府?。?/br> 成為陛下的天心使,可是天下武者的夢想。 姜羨余聞言一怔,繼而輕笑:天心府,還真不是他該去的地方。 天心府又叫圣心府,招募天下武士,直接聽命于天子。不但是天子心腹,向下代表君心圣意,向上亦可為民請愿,而且掌監(jiān)察之權,內設詔獄,權力甚至大過御史臺與大理寺。 在民間,天心府也因屢破奇案,屢誅貪官,聲望極高。 天下武者皆以入天心府為榮。 但姜羨余不行。 可惜緣由他不能同覃云漢講明,只道:你說得有道理,但我不想。 覃云漢越發(fā)摸不著頭腦,那你到底想干嘛? 姜羨余眨了眨眼,悄聲道:我等謝承當大官,帶我吃香喝辣。 覃云漢噎住,繼而拉住姜羨余的手:好兄弟,帶我一個! 前排的少年也轉過頭:也帶我一個!我掐指一算,今年謝承必中解元,明年就能中狀元! 覃云漢樂了,溫清你還能掐會算???那給我算算,我什么時候能中秀才? 你?溫清瞥了他一眼,食指一擺,腦袋直搖。 覃云漢眼睛一瞪,伸手就擼溫清腦袋,二人笑鬧作一團,忽然聽見一聲呵斥 吵什么吵! 第五章 今生:書院爭執(zhí)鋪天蓋地的自責和愧疚 課室中霎時一靜。 此時雖然還未上課,但有些人已經開始溫書了,覃云漢和溫清這般鬧鬧嚷嚷確實不太妥當。 兩人對視一眼,互相吐了吐舌,躬身執(zhí)禮,準備對其他同窗道歉。 誰知方才開口呵斥的人卻看向姜羨余,話里帶刺:姜羨余,求人不如求己,謝承如今不過是個秀才,就算考中了又能如何? 驟然聽見謝承的名字,原本也準備向同窗賠禮的姜羨余當即沉下臉。 眼前這位同窗有些陌生,姜羨余一時想不起對方姓名。但對方似乎對他、對謝承都意見不小。 只聽對方道:他姐夫二十一歲就中舉,如今也兩次進士落榜,明年春闈可就第三次了,謝承真有本事,怎么不幫幫他姐夫? 又聽他扯上段書文,姜羨余騰的一下站起身,冷眼看向對方:僅僅考中舉人的確不能如何,但謝家富甲一方,謝承他如今就能帶我吃香喝辣,倒是你,有什么資格大放厥詞? 覃云漢也怒道:就是!段大哥就算只是個舉人,也能做你我的夫子,你哪來的臉在這說三道四? 沒錯!溫清年紀小,嘲諷人卻有一套,賴宏,你不過也只是個童生,菜雞也敢笑孔雀,簡直叫人笑掉大牙! 你們! 賴宏又羞又惱,站起身反駁道:謝承他家再怎么富,也不過是沾滿銅臭的商賈之家,有什么值得驕傲?段書文曾經也是一代才子,偏偏娶了謝家女之后屢試不中,焉知不是商家女壞了門風! 又指著覃云漢和溫清斥道:虧你們也是清清白白的農家子,竟與姜羨余他們嗷! 賴宏話還沒說完,姜羨余的拳頭就已將他撂倒。 桌椅位移傾倒,四周頓時一片驚呼。 小余! 覃云漢和溫清連忙去拉姜羨余,實際上卻沒怎么使勁。 姜羨余揪著賴宏的衣領將他拎起,譏諷道:我就不明白了,謝承十二歲就靠自己的本事掙錢,而且從不仗著富甲出身瞧不起農戶貧家,怎么反倒你這樣,靠父母在地里刨食攢下的銀錢才能讀書識字的農家子 姜羨余鉗起他的右手瞧了瞧,見其果然細皮嫩rou,只有執(zhí)筆的薄繭,臉上的嘲諷之意更盛幾分。 在家就仗著讀書人的身份不事農桑,在外又仗著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嘲笑憑本事掙錢的商戶,你哪來那么大臉? 還有謝家阿姐,你也配提?! 姜羨余憶起前世,猛地閉了閉眼,眸色頓時變得猩紅駭人。 他瞪著賴宏,咬牙道:人成不成事不打緊,但若行有不得,不反求諸己,卻苛責旁人,那就是廢物孬種! 說得好!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喝彩,眾人齊齊回頭,頓時一個激靈,連忙正身行禮:夫子。 拎著賴宏衣領的姜羨余也忽然愣住夫子身旁站的,分明是謝承。 方才賴宏提起謝承的時候,就有人猜到姜羨余會發(fā)飆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于是趕緊去秀才甲班通知了謝承。 只有謝承才攔得住發(fā)飆的姜小鏢頭畢竟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謝承急忙趕過來,正好遇到童生班的劉夫子,一同在門外聽到了姜羨余那番言論。 看姜羨余如今這幅呆呆的樣子,謝承忍住笑意,繃著臉勸道:小余,放手。 姜羨余立刻就松開手,賴宏猛地砸在地上,后腦勺著地,咚一聲巨響。 姜羨余連忙舉起雙手,一副無辜的樣子。 咳!劉夫子沉下臉,掏出戒尺看向姜羨余,毆打同窗,該當如何? 姜羨余瞥了謝承一眼,乖乖伸手:賠禮道歉,受三十戒尺。 夫子!覃云漢出聲抗議,分明是賴宏挑釁在先,他還辱罵同窗,不尊學長。 賴宏見夫子要罰姜羨余,爬起身輕蔑地看了覃云漢一眼,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然而還沒等他向夫子控訴姜羨余,劉夫子又將戒尺舉到他面前,問:方才姜羨余所言,引自哪處? 賴宏當即一懵。 他立刻回想方才姜羨余嘲諷他的那些話,卻越想越氣,還沒辨明到底哪句是引用,就聽姜羨余道:回夫子,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出自《孟子離婁上》。 說完,姜羨余朝謝承擠了擠眼,這句話剛好是昨日復習功課時,謝承教他的。 謝承瞥見他的小表情,垂下眼彎了彎唇角。 另一邊賴宏臉色漲紅,瞥了一眼地上翻倒的桌椅和書冊《孟子離婁上》,不就是他方才正在溫習的嗎? 劉夫子也瞥見地上的書冊,更心知肚明,《孟子離婁上》正是休沐前自己講授過的,于是恨鐵不成鋼地看向賴宏,道:將此書原文及釋義抄寫十遍,你可有異議? 賴宏繃著臉,躬身答道:謹遵夫子教誨。 姜羨余聞言又朝謝承挑了挑眉。 這回謝承沒對他笑,而是故意擰著眉道:小余,向這位賴師弟致歉。 姜羨余眉頭一皺,正要拒絕,卻見瞥見謝承朝自己眨了下眼,頓時毫不猶豫選擇相信對方。 對不住,我不該打你。他咬牙對賴宏道歉,作出一副悲憤憋屈的表情。 倒讓賴宏詫異,看看他,又看看謝承,似乎沒想到這兩人竟然這么好說話。 然而下一刻,謝承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也請這位師弟,向家姐和姐夫道歉。謝承冷臉看向賴宏,家姐嫻靜端方,不喜喧鬧,姐夫一心苦讀,無暇分心謝某不才,勉強能代賴師弟轉達歉意。 只字不提賴宏侮辱諷刺自己的話,只為嫻靜端方的阿姐和一心苦讀的姐夫要一份尊重和致歉。 謝承表現(xiàn)出來的胸襟與氣度,修養(yǎng)與性情,瞬間將賴宏比成了跳梁小丑。 賴宏的臉再度漲成豬肝色,吶吶不成語,再看向其他人,竟沒有一個替他解圍。 覃云漢還從后面推了推他,對呀,謝師兄都不計較你出言不遜,只是要你對謝家jiejie和段大哥道歉而已,你不會不肯吧? 溫清抱著胳膊煽風點火:還是說,你至今覺得自個兒沒錯?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眾人一副你不會還不知錯吧?的眼神看著賴宏。 就連劉夫子的臉色都越發(fā)陰沉。 賴宏不得已躬身朝謝承作揖致歉,對不住,是我出言不遜冒犯了。 他盡量壓下語氣中的憤懣,卻還是叫人聽出他的不服氣,更覺得他心意不誠,度量狹小。 眾人皆沒想到,賴宏平時寡言少語,不聲不響,原來卻是心比天高不但瞧不起商賈之子,還瞧不起秀才,瞧不起舉人。 恐怕平日里,心中也暗自瞧不起他們這些同窗。 問題是他自個兒也不算出身高門,也不知從哪來的優(yōu)越感。 這會兒功夫,姜羨余已經想起了賴宏這個人。 前世此人也沒什么存在感,但姜羨余卻記得一件與他有關的事。 約莫就在下個月,賴宏的父親會因為中風而癱瘓。之后賴宏的母親曾來書院找過山長,說是家中困難,想讓賴宏休學歸家,幫襯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