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處死是死；

    關(guān)進去等死，反要遭受一番死前折磨。

    于是，德萊塞爾大人明明是做了一件好事，卻又一次遭到了民間無知百姓的一輪謾罵。

    他們不去想疫病院的存在代替了處死，本意是要救人性命的，只知道，因著這位德萊塞爾大人的緣故，好些人都要被關(guān)進一個可怕的地方等死了！

    于是，所有人都恨起了這位大人。

    當(dāng)時，有因疫病死光的家庭，門口會被人用紅粉筆畫上十字，代表這家人是因疫病而死，警告外人不要輕易進入。

    可等到疫病院的事情一出。

    德萊塞爾家的大門口便不知被誰也畫上了一個晦氣的紅十字。

    德萊塞爾夫人因此對丈夫和便宜兒子杰米有了頗多怨言，認(rèn)為他們純屬多管閑事，還牽累家里。

    但前者是一家之主，她不敢過多嘮叨；

    后者早就是半搬出去的狀態(tài)，日常都住到海倫娜夫人那邊，也沒辦法讓她發(fā)泄。

    最終，她只得將所有精力和時間都投放到了女兒蘇珊娜身上，極嚴(yán)厲地教導(dǎo)知識，又極刻板地糾正她的一言一行，還時常講一些女子應(yīng)怎么怎么貞靜賢淑，且毫無怨言地為家庭奉獻一切……弄得蘇珊娜苦不堪言。

    之后，民眾們許是怕一個不小心就被人關(guān)進疫病院，紛紛開始向城外逃竄。

    這時候，朱迪安便打著“不能讓疫病傳染源再傳染到外面”的正義名頭，向國王請求限制王城民眾們的進出。

    他這一次非常有頭腦地提出了：“只有領(lǐng)到了官方出具的健康證明后，才能出入王城?！?/br>
    想法依舊是很好的。

    理查德國王也利落地同意了。

    但很快，杰米發(fā)現(xiàn)一件神奇的事情，原來那個所謂的健康證明，竟是可以進行買賣的。

    一份健康證明價值大約在五百左右；

    如果一家人來購買，還能給一個打折的家庭（團購）價格。

    除此以外，由于購買健康證明的人非常多，往往需要排長隊。

    假如有人著急、想插隊的話，官方這里……還提供插隊價格。

    幾天后，朱迪安成功賺出一筆巨款。

    他興興頭頭地進宮，同理查德國王分了分贓。

    雙方都很心滿意足。

    對此，帶頭去發(fā)國難財?shù)囊粐惯€頗為感嘆地說：“那些貴族都比我有錢呢！人人都喜歡找我要錢，卻不知我才是最窮的一個！若是換了我，我可拿不出那么多錢來買什么健康證明呀。”

    朱迪安立刻奉承：“陛下乃神明降世，哪怕所有人都感染了疫病，你也是百病不侵的，又何須買什么健康證明呢？”

    理查德國王微微一笑，并不答話。

    只因絕大部分人，好比庫娜一般，仍舊篤信著君權(quán)神授那一套，將國王看作神明，然而，其實如貴族階層，又如王室成員，卻都是對此心知肚明的——國王也是一個普通人的。

    可知道歸知道，在聽到這樣的話后……

    理查德國王仍舊是愉悅的，便又給朱迪安一個繼續(xù)賣健康證明的權(quán)利，從此，不只是王城，各地方都是可以去賣的了。

    杰米得知這則消息后，苦笑一聲，竟已沒了什么力氣再去憤怒了。

    自瘟疫爆發(fā)以來，種種荒誕可笑、前所未聞的奇葩行為，紛紛上演。

    以至于他一時間都有些恍惚：

    這世界到底是不是一個真實世界？

    但不管他如何懷疑！

    眼前現(xiàn)實……它就是如此的離譜！

    平民百姓們拿不出錢來買什么健康證明，只能閉門不出，龜縮在家中。

    貴族們倒是人手一份健康證明。

    但有些更相信所謂命運的人，暫時還不愿離開王城，只稍稍減少聚會和宴飲的次數(shù)，對外聲稱“疫病是窮人之病，并不會波及有錢人和貴族”（其實不過是相對條件惡劣的窮人，有錢人的生活條件好一點兒、干凈一點兒罷了）；也有一些相對膽小的貴族還是恐懼，就陸陸續(xù)續(xù)地撤離王城，住到城外鄉(xiāng)下的別墅中去了，試圖以此來躲避瘟疫。

    可不管大家具體采取什么措施。

    最終結(jié)果都是——王城迅速地空曠起來。

    到這個地步，舉國上下，除了那些貴族外……

    四處都只見一張張悲慘至極的面孔，哀鳴和痛哭之聲日日不絕于耳。

    杰米終究還是有些私心。

    他見瘟疫發(fā)展至此，心中也很害怕，當(dāng)即勸說海倫娜夫人：“夫人，明天咱們也離開城里，去鄉(xiāng)下避一避吧！”

    其時，除了神醫(yī)現(xiàn)世，徹底解決疫病外……

    其他人已經(jīng)再無什么好辦法來應(yīng)對此類危急情況，只能自顧自地保命了。

    所以，海倫娜夫人想了想，就別無他法地?zé)o奈答應(yīng)了。

    兩人晚上一起收拾好行李，又將一些頗犯忌諱的文稿和資料妥善藏好，只等天一亮，便出城去鄉(xiāng)下避難。

    可第二天一早，海倫娜夫人才剛上了馬車。

    等杰米也要踏上馬車的時候，一名仆人匆匆地跑了過來，連禮都來不及行地喊了一聲：“等一等，路易斯少爺?！?/br>
    杰米心生不妙地旋轉(zhuǎn)身，問道：“什么事？”

    那仆人哭喪著臉回答：“蘇珊娜小姐不好了?！?/br>
    杰米吃了一驚。

    來不及細(xì)細(xì)思考，他隨手便將馬車門關(guān)上，轉(zhuǎn)頭朝車夫吩咐說：“一會兒不用等我，直接帶夫人離開！”

    接著，他又隔著車窗，對一臉擔(dān)憂的海倫娜夫人勉強一笑：“親愛的，看樣子你只能自己去鄉(xiāng)下了?！?/br>
    海倫娜夫人忙說：“我陪你留下?！?/br>
    杰米便搖搖頭，又?jǐn)[擺手，輕輕地說：“夫人，你就聽我的吧！別讓我又多一個人掛心?！?/br>
    海倫娜夫人忍著淚點了點頭。

    她還記得蘇珊娜是一個很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心知杰米此時的心情絕對不好受。

    出于不想讓對方擔(dān)憂的想法……

    她裝出一副輕松態(tài)度，又露出一個笑容，一邊任由馬車夫打馬揚鞭地前行，一邊透著車窗，久久地注視著，直到他同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

    而杰米也是站在原地，一直望著她，直到確定她已經(jīng)走遠(yuǎn)，且不會回轉(zhuǎn)后，才放心地轉(zhuǎn)身，跟著仆人飛奔回府。

    此時，德萊塞爾家早已是一片愁云慘霧。

    但比平民百姓家庭好的地方在于，貴族總是有一些特權(quán)的！

    因此，蘇珊娜既沒有被處死，也沒有被送去什么疫病院。

    她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出現(xiàn)了一些紫斑，一雙眼睛緊閉，面色蠟黃，呼吸微弱得細(xì)不可察，若不仔細(xì)觀察的話，還只當(dāng)她已然斷氣。

    德萊塞爾大人憔悴不堪地坐在一把椅子上，皺紋滿面，頭發(fā)斑白，竟似已是個垂暮老人一樣。

    德萊塞爾夫人哭得兩眼通紅，據(jù)仆人說，之前就已是哭暈過三、四回了。

    兩夫婦都悲痛到了極點，根本不能主事了。

    這么一來，整個家便只能交給了杰米管理。

    但事已至此，杰米也實在不知還能再做什么。

    他將自己寫好的防疫小冊子拿給管家去照做，接著，自身稍作防護后，便匆匆來到蘇珊娜的床前。

    許是隱隱察覺到有人站到了身旁，昏睡許久的蘇珊娜極虛弱地睜開了眼睛，恍惚間看到杰米那張俊美的面孔，竟不由呢喃一聲：“啊，是神明嗎？”

    但隨即，她就反應(yīng)過來，一邊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一邊又用極低的聲音說：“哥哥，是你啊……你，你回來了……”

    杰米俯下身，想去幫她。

    但蘇珊娜卻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向后瑟縮，慌亂地說：“不，別碰我，會傳染的?！?/br>
    杰米本不想哭，可見她這樣，卻眼眶一熱，險些落了淚。

    然后，他用極溫和的語氣說：“不要擔(dān)心，親愛的。你瞧，我還戴著手套呢，不會怕什么傳染的?！?/br>
    蘇珊娜勉強一笑，總算不再抗拒，由著他攙扶起來，倚靠在了床頭。

    此時，她的臉上再沒有了過去那般古靈精怪的活躍表情，只無比虛弱地同杰米，慢慢地說話：“哥哥，幸好你回來了……我心里一直惦記……惦記再見你一面，你那么好看……若是永別前，不能再見你一次，我是死了都要難過的……”

    杰米當(dāng)即皺眉斥責(zé)：“胡說，你會好的，不過是生病罷了?！?/br>
    蘇珊娜微微搖了搖頭。

    許是太累、也太難受的緣故，她連搖頭這樣的動作都做得很艱難了，只喃喃地說：“不瞞你說，我其實也不知活著會有什么樂趣……路易斯，我的哥哥……女人一輩子很是無趣呢，幾乎是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嫁人、生子……活在條條框框之中，你們都討厭勞瑞斯夫人……可我卻有些羨慕她。唉，做個壞女人多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可惜……可惜我沒機會去體會了……”

    若是往日，杰米少不得要糾正她的這些不正思想。

    可現(xiàn)在，他卻只想為這個還不到十八歲的未成年小姑娘哭上一場，心中有數(shù)不清的愧疚和難過。

    因為明知道在德萊塞爾這樣的家庭中，這小女孩的日常是極寂寞的，而自己卻從不曾想去稍稍陪伴一下她，又因私心里總覺得自己是個假冒的，怕被人發(fā)現(xiàn)，所以，總是刻意拉開距離，哪怕她屢屢湊上來，都只嫌煩，還要想法子將她趕開，不讓她過來礙事。

    如今想來，往事歷歷在目。

    卻已追悔莫及！

    一直在眼中打轉(zhuǎn)的淚水終于落了下去……

    杰米不禁哽咽著：“蘇珊娜，蘇珊娜，求你堅持住呀！你要活著的，你想你只有活著，我才能帶你出去玩。以后，你不要羨慕什么勞瑞斯夫人，等你病好了，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帶你去的，騎馬、打獵，找情人……你想做什么，我都帶你去……”

    蘇珊娜怔怔望著他，眼睛中流露出一抹向往的光：“真的嗎？哥哥？找情人你也肯帶我……”

    但下一刻，她又咳了幾聲，低低抱怨：“可再沒有比你還好看的男人了……”

    杰米就竭力地安慰她，說自己并不算什么，世上原就還有更多的好男人在等著她。

    可蘇珊娜已然沒了力氣回應(yīng)和說話了。

    她只努力睜著眼睛去聽……

    如此熬到晚上。

    這個小女孩便徹底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