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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誘宦在線閱讀 - 誘宦 第38節(jié)

誘宦 第38節(jié)

    百年癡傻的雛鸞倏然聰明了一回,眨著兩個天真的眼,“那你想過娶我嗎?”

    他想過,無數(shù)次,又無數(shù)次被家規(guī)世俗鎮(zhèn)壓下去,直到近日,這念頭愈發(fā)囂張狂妄起來,終于出口,“只是想想而已?!?/br>
    雛鸞天真嬌媚地笑倚在他肩頭,“可不就是想想而已嘛。我聽見我媽同我姐講,你家里不要青樓女子做妾。她們以為我不懂,老當著我面說,我也假裝不懂,橫豎我聽進去了。韓舸,你娶你的妻,我做我的伎,不妨礙什么,只要你來,我就還陪著你。我再做五六年生意,就接下我媽的行院,讓她老人家享享清福,倒沒有什么別的非分之想?!?/br>
    這話像個千斤石鎖壓在韓舸心頭,卻佯作輕松地去捏她的鼻子,“沒想到你還有這么個志向,嗯?當老鴇子,你管得了要死要活的姑娘們嗎?”

    “怎么管不了?罵一罵,勸一勸,就好了嘛,我媽就是這樣做的?!?/br>
    一彎笑臉對月,是剝離了風塵的天真,潔凈便如忽來冬風,吹起梨花泛雪,輕鎖寒窗。

    窗外另一片天地中,恰有一場芳菲夢醒。自前刮剌陸瞻不成、后勾引沈從之敗陣后,婉情的高傲隨之一點點分崩離析。更有那日假意被四娘轉賣,到窯子里見識過后,愈發(fā)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來,橫臥不成眠,豎躺夜夢多,直將魂兒熬丟了一縷。

    這廂恍聽袁四娘咯噔咯噔的腳步聲,竟像聽見催命鬼似的,唬得婉情忙由帳中爬起來,對鏡拂鬢,輕理云衫,踅至外房,果見四娘坐在榻上,將手覆在火盆上閑翻。

    婉情一改往日目中無人的性子,閃著兩個水花眼伏跪四娘膝下,“mama,女兒曉得錯了,往后再不敢使性子,求媽行行好,不要將我賣到窯子里去?!?/br>
    園中暖消蕙雪,冷意潑灑在四娘面上,“你是千金小姐,我這里容不下你的尊駕,不趁早脫了手,我豈不是虧得褲子都穿不上了?”

    說罷剔起眼來,將屋中各類案椅桌凳,金銀寶玩、水秀屏風環(huán)指一圈,“你瞧瞧你瞧瞧,且不說我大牢里頭打點花了多少,買你又花了多少,只說打你來起,我打家具鋪房間就花幾百銀子,春夏兩季時你半點生意不做,我一個子沒撈著,反倒因為你要死要活我好吃好喝地供著你。入了冬,又是大毛小毛呢子衣裳給你裁了多少件,連你的丫鬟現(xiàn)也是我花銀子養(yǎng)著?!?/br>
    只將一個手擺一擺,擺出個千辛萬苦出來,“罷罷罷,我袁四娘麼不過是個老鴇子,又不是活菩薩,放你在這里,你惹出多少是非?又是打姊妹,又是打客人,再過兩日,只怕我賠錢都賠不過來,我還是少虧些吧。王婆子那里既不要你,我就再去尋個窯子,都是一樣的,趁早脫手,大家安生?!?/br>
    說到此節(jié),就要拂裙而去,婉情回想窯子里那些男人挑牲口似的挑女人,早已唬得淚水勻面,紙糊的風箏一般全沒了清高勁兒,一再去拉她央求,“媽,我真曉得錯了,往后不敢任性,您說什么我做什么,您要我怎么巴結我就怎么巴結,只求您留女兒一條生路……”

    四娘不過唬著她,見她如此說,心下自然高興,面上吁一口氣,“罷,我也是個心軟的,早做什么去了?現(xiàn)在倒來求我,我就再當回好人,你往后聽話些!”

    這廂忙不迭應下,那廂又說:“下午我請了陳公子來,你上回得罪了他,我叫人請他,他倒是應下了,可見對你還是有些意思。你趕緊洗把臉,梳妝梳妝,好生在席上給他賠個不是,我好梳攏他給你點大蠟燭啊?!?/br>
    如此罷了,婉情縱然心有十二分的不痛快,到底粉妝了白面,紅點了雙唇,翠貼了烏髻,艷裹了身段,打扮得妥妥帖帖地去應酬那陳大公子。

    軒廳里檀板輕敲,嬌喉婉轉,端得是郎情妾意,綿綿繾綣。男來女往的,再有四娘從中調停,便定下個良辰吉日,由陳公子出一百五十兩銀子點婉情的大蠟燭。

    驪珠聽見,心有不服,且同云禾去唼唼抱怨,“真是美得她了,都十八的年紀了,還一百五十兩。那個陳大公子也是錢多了沒地方花,為這賤人開出這些銀子,可不就要讓她鼻子翹到天上去了嘛!”

    誰料云禾反笑,倚在帳中,前些日的頹唐之色隨蒼白面色褪去。眼下傷也盡好,又成了那嫵媚動人的紅牌倌人,“我看未必,就說那陳大公子,按身份來說,縣丞之子,也配得上她這千金,可你知道她為什么頭先不愿意?”

    “還不就為了撿著高枝飛,瞧上陸大人沈大人了嘛?!?/br>
    “也是、也不是?!痹坪眺偕仙嬛豢|發(fā),愈顯俏皮伶俐,“你瞧那陳大公子,肥頭大耳,長得跟頭豬似的,向來有個‘野豬’的諢名在外頭,婉情是顯他丑呢!要不是媽唬她一唬,她是必不肯的?!?/br>
    驪珠回想一刻,憋不住竊笑起來,“那陳大公子確實不大成個樣子。不過一百五十兩,真是便宜她了,依我說,就該將她賣到窯子里去!”

    待要說些什么,倏聽垂花門外袁四娘咋咋呼呼的聲音,恍惚還有芷秋雛鸞的聲音,云禾心下大喜,胡亂趿了繡鞋,隨意套了衣裳就往樓下去。

    果然見好一堆人,眾姊妹穿紅挽綠地圍在廊下,盯著七八個織造局的小火者懷抱各色匣子緞子履舄往來,只往四娘屋里卸東西。

    芷秋正與四娘阿阮兒報平安,“一路上都好,常熟縣也不比咱們這里小,也是個繁華之鄉(xiāng)。走前,陸大人想著媽同姊妹們,特意叫我挑了些吃的用的給媽同姊妹們帶回來,一會子屋里媽給分一分?!?/br>
    四娘笑得前仰后合,“勞陸大人惦記著,你替媽謝過,只是他人呢?”

    “他還有事情,送我到巷口就先到織造局去了。媽,云禾呢?這么熱鬧,她是最不肯清凈的一個人,怎么沒下來?”

    “她……”

    往后還未出口,即被云禾截了去,“姐,在樓上就聽見好熱鬧,你可算回來了?!?/br>
    芷秋去拉她,踅往四娘房中。見她面色略淡,病懨懨里透著一縷精神,有些不放心,“你可是病了?怎么瞧著臉白白的?”

    “染了點風寒,不妨事,現(xiàn)就要好了?!眲e的,云禾因怕芷秋擔心,不大提受傷之事。四娘因怕姊妹間不和睦,亦啞然不提。

    卻不想,眾人閑說一陣、分了東西后,芷秋回房稍歇,翠娘便來說予她前后因果。登時將芷秋唬得不輕,聽見說外傷已好得差不離了,還是氣得不輕,解了斗篷就往云禾屋里去。

    當即掣著云禾左瞧右瞧,見她無礙,瑣眉責怪起來,“你還想瞞我?這里是藏的住話的地方?你只告訴我,她做什么打你?!”

    云禾便將沈從之那節(jié)說來,芷秋聽后直冷笑,“我們這位千金小姐倒是心氣不小呢,專會個巴高望上,我瞧她真是豬油蒙了心,竟然屢屢起這種歪主意。哼,上回我就不跟她計較,她倒愈發(fā)得意起來了,還敢起狠心殺人!”

    到底一處長大,芷秋向來當云禾雛鸞等是親妹子,火一拔起來,便捺不住,拽了云禾直奔婉情房中。見婉情正穿著珍珠白的掩襟長衫、釵亸髻斜地歪在榻上悠閑看書,太太小姐似的閑雅,沒事兒人似的松散。

    激得芷秋氣更不打一處來,順手抽了墻案上頭斜插的一枝紅梅,趁著梅瓶里的水照著她裙上潑去,“把云禾弄在床上病好些日,你倒是清閑。原來我先前勸你勸錯了,真是悔得我腸子青,若早曉得你是如此黑心的人,就是媽求我百遍我也不來管你的死活!你往后要死要活也與我不相干,眼下,你只給云禾道個歉,大家還是相安,若不然,誰也別安生!”

    給婉情冰得一個激靈,猛地跳起來,“我何曾要你管過我死活了?你當初勸我,也未必真心,還不是你們yin/婦老鴇子一窩黑心腸,怕我死了,你們的銀子打了水漂,因此才來勸我的,現(xiàn)在我面前充什么好人?我明白著告訴你們,我活一日,就恨你們一日,夜里黃土上蒼地祝禱著你們死!”

    云禾自是個火炮性子,縱然病中,也使出了七分里將她推倒在榻上,挽了袖口騎在她身上抽她嘴巴,“我打爛你這張臭嘴!”

    因途中婉情抓了云禾的頭發(fā),芷秋亦跟著上來幫忙,兩個人按著將她好一頓打,眾姊妹聽見動靜,紛紛趕來幫忙,因都恨婉情,并沒有一人去告訴袁四娘,悶不做聲地合力將她揍了一頓,將平日里口舌上吃的虧一窩蜂地倒回與婉情。

    如是,恚怨憑添,憤懣愈進,仇恨日積月累,轉眼即到年關。

    年前三日,因各家忙著備年節(jié)戲酒,各方拜訪應酬,雖堂子里客稀,出局的卻多。芷秋不必忙,眼看著姊妹們花紅柳綠地來往,也記掛著陸瞻官場上更少不得應酬,便特意叫人請來了惠君坐坐。

    不為別的,但為囑咐,“咱們姐妹這么多年,我是曉得你的,應酬局子自然沒別的不是。卻要求你多上點子心,好歹攔著些,別叫他席上吃多了酒?!?/br>
    時值未時,惠君正收到陸瞻的局票,千應萬搭地辭出去,“你放心,你們陸大人最是個謙謙君子,雖不要我代酒,我也只管把你的話拿去叮囑他,他自然會少吃的?!?/br>
    轉到淺園,席還未開,將話傳與陸瞻,陸瞻特意掏了銀票道謝,又叫來個丫鬟,“這個時辰,想必姑娘還未用晚飯,一會兒又得勞姑娘苦坐半晌,還請先隨丫鬟到廳上吃些飯食?!?/br>
    惠君去時,眼見九曲橋上急急奔來一火者,口里直喊:“督公,圣旨到了,就在門外,請快擺香案接旨吧!”唬得她連連吐舌,心道平生還是頭回離圣帝天君如此之近,卻不敢以賤身褻瀆,忙叫丫鬟領路快快避去。

    于是二十來個官員素服趕去正廳,設了香案果品,熏香謹拜。

    派來的隨堂太監(jiān)乃陸瞻舊部,身后跟著二十幾名護衛(wèi),急步而來,莊嚴請出玉軸,宣讀于堂中,“奉天承運,皇帝制曰:上為天君,下為父母,朕于百官之君父,百官乃萬民之父母,因此新歲,慰地方文武之辛,哺民之勞,茲特賜年節(jié)臘賜,于戶部領取,欽哉?!?/br>
    眾人叩首以拜,那隨堂的王太監(jiān)忙將陸瞻攙起來,“干爹,皇上有手諭,特叫奴婢帶了來,另賜黃金一百兩,叫賀干爹大婚之喜。老祖宗也傳話,說干爹頭先傳回去的藥方子甚是好用,老祖宗覺得輕快多了,叫干爹娶了媳婦兒,過兩年述職回京帶回去叫老祖宗瞧瞧。另有沈閣老、龔老、六部幾位大人都備了禮送來,現(xiàn)在大約在路上呢吧?!?/br>
    將陸瞻虛攙回官帽椅上后,另請出一管軸來,撐開一瞧,正是天子手書: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鴛鴦在梁,戢其左翼。君子萬年,宜其遐福。乘馬在廄,摧之秣之。君子萬年,福祿艾之。乘馬在廄,秣之摧之,君子萬年,福祿綏之1。

    另樂呵呵捧來一個錦盒,揭開瞧來,是一個紅珊瑚陰陽合和環(huán)佩,組起來是個圓,拆開便是兩個月牙,“這是皇后娘娘叫銀作局趕著做的,叫干爹同新娘子一人一塊兒?!?/br>
    陸瞻接過,雙手敬天叩謝了皇恩。便叫人收拾出住處給來傳旨的一干人,那太監(jiān)連連應承,領著人又至各衙門傳旨去了。

    剩余眾然皆不想皇上親書賀一位宦官與倡伎之喜,皇后還賜下賀禮,可見陸瞻之重,能重于整個司禮監(jiān),便忙不迭地圍來賀喜,比往常更添了十二分的殷勤。

    且說黃昏散席,陸瞻吩咐套了車,帶了一并送來的喜服禮冠夜襲月到風來閣,引得人眾人爭相擠來芷秋房里瞧看。

    一件大紅遍地金繡通袖袍,所繡牡丹爭艷,另一件大衫,衣襟繡如意紋,霞帔金線繡云紋。當屬點翠翟冠最耀眼,金圈壓底,上攢各樣珍珠四百二十顆。

    眾女咋舌稱奇,可把芷秋高興壞了,忙落到對榻去問陸瞻:“你的衣裳呢?”

    袁四娘見二人說話,忙將眾人哄出去,自己卻不走,喜滋滋搦到椅上,“陸姑爺?shù)囊律炎匀皇欠旁谡永?,回頭好穿了來迎你啊,真是個傻丫頭。敢問姑爺,這脫籍的事情可辦妥了?”

    芷秋亦將兩個笑彎的眼眨巴著瞧他,他呷一口茶擱下,“辦妥了,教坊司不敢耽誤,現(xiàn)已經(jīng)上了良籍,落戶在我家。”說話間,由榻上拿出來個髹紅木盒,掏出紅珊瑚環(huán)佩,分一個墜在掌下,“這個喜不喜歡?”

    紅馥馥對著燈燭,阮澤通透,頂級的料子。芷秋且嗔且怨,笑得不知怎么好,“做什么又花錢?你叫宮里徇私,給咱們打這些冠子頭面的,本錢不說,就是疏通籠絡也不知花了多少,又弄這勞什子做什么?”言著伸出手去。

    “這是皇后贈的賀禮?!?/br>
    猝然將芷秋唬得胳膊肘一拐,由榻上滑摔下來,那廂四娘亦軟了骨頭由椅上滑到地上。“母女”二人哆哆嗦嗦地就勢跪下磕頭,四娘四方叩首,忙呼:“天恩浩蕩、天恩浩蕩!我等賤婦百年造化,萬年修行,今日得圣母娘娘施恩賜福,只教我等草芥不敢受尊……”

    陸瞻笑如細風清月,壓著腰提芷秋的胳膊,“跪著做什么?這里又沒外人。”

    “不敢不敢!”芷秋忙犟出胳膊去,死活不起來,“天家賞賜,不敢放肆。你快、快放到盒子里頭去,我不敢接,我怕摔碎囖。”

    無法,陸瞻只將自己那個折到懷中,將另一塊擱回盒內,“快起來?!彼麑⑺隣吭趹褍?,捏了快點心給她吃,“你要是見著了皇上寫的幾行字兒,豈不是要嚇得膽破了?”

    芷秋驟聽,已是膽破,推了他的手,一口也不咬,“皇上還寫了字?我的娘噯,我聽見就要嚇死了,你不要給我看,一個字也不要告訴我。”又忙扭頭朝四娘叮囑,“媽,一個字也不要到外頭去說?!?/br>
    此間四娘正謀劃著擺個香案,請了那枚佩叫眾女拜一拜,眼下心兒一跳,忙點頭,“不敢說不敢說,這要叫人曉得了,不知打什么歪主意,媽就是一個字也不敢往外頭提?!?/br>
    只等四娘出去,芷秋一顆心還在嗓子眼掛著,連陸瞻說講話也沒留心聽,“什么?你說什么?”

    陸瞻無奈地撥弄她一個碧璽耳墜子,眉心里盛著溶溶月光,“我說我這兩日會有些忙,只等三十那天來陪你守歲,明年咱們就一道過年了,別心急?!?/br>
    眼眸中是芷秋一霎臊紅的臉,越來越遠地,躲到了對榻上去,“誰心急了?你別冤屈我啊陸大人!”

    月無塵,清明夜,陸瞻紫藍的道袍像珠宮仙人,手撐在額角,像參悟道法似的輕鎖眉宇,“你小時候可不愛這樣口是心非。我記得帶你去館子里吃飯,伙計拿了水牌來,你說‘要一本’,伙計說二位吃不了這些,你說什么來著?”

    牽起的回憶里,臟兮兮的小姑娘揩一把口水,大言不慚地拍案,“你給我撒點鹽,我能把你們廚房一齊吃了你信不?”

    芷秋羞惱至極,隨手仍去條絹子,“那是餓昏了頭說的胡話,你也信?!”

    絹子帶著淡淡體香,陸瞻嗅一嗅,半掩的喉頭滾一滾,踅至這頭來環(huán)住她,聲音低迷粘稠,“我親親你。”

    風月中滾了這些年,芷秋卻總在他這樣“無恥”而“有禮”的請求中鬧個紅臉,秾華之眼眨一眨,抵在他胸膛半褪半拒,“只能親一親啊,別的可唔……”

    話吐半截,已被陸瞻的唇堵回腹中,只剩嗚咽悶悶裊裊地撲在他的面頰。哼腔里闐滿沉溺,沉溺中糅雜著軟弱的掙扎,這是陸瞻從未在其他女人的嗓音里聽見過的,即使未凈身前。

    回想他所經(jīng)歷過的女人,令他忽然意識見,即便他仍然是完整的,恐怕也不能完整地去擁有一個女人。而芷秋,是命運一早的安排,不論殘缺或破碎,她永遠等在這里,等著補全他的生命。

    因此,那些欲望比從前更加豐滿起來,不再是單純的低級本能,而是帶著無上崇高的愛戀,想要把他的靈魂,浸沒在她的靈魂里,于是,他將手緩緩挪去了包裹著她心臟的皮膚。

    芷秋為之一振,顫抖著的雙手去抓住他的手腕,“不是說好了麼……”

    “嗯,”陸瞻在她唇邊吐著可惡的笑意,將懸了半寸的手復落下去,“但我向來是個不大守信的人?!?/br>
    像一場地震,芷秋兩肩扣攏,顫栗里帶著莫名其妙的委屈,好像是喜歡,又像不喜歡。直到他的另一只手環(huán)緊了她的腰,俯下臉闖進她的唇,她才確定,她是喜歡的,只是埋怨他出現(xiàn)得太晚了。

    她像被抽了脛骨,軟軟地倒下去,整顆心被他攥在手心,瘋狂地跳動著。她闔著眼,什么也看不見,卻還是將他搡一搡,“太亮了?!?/br>
    太亮了,她仍然有些怕暴露出自己滿身的污穢。陸瞻一揮袖,扇滅了炕幾上的銀釭,剩下的燭火就像喧囂的人世,退離了萬丈。他近近地凝望她紅撲撲的臉,覺得干凈得像一捧玉雪,是天地幻化的精靈,他放下手,卷入山河所化的華裳。

    一種陌生的昏沉席卷了芷秋,完全不同于以往時刻清醒的受刑,她閉著眼,本能的噎鳴,他在他充滿魔力的手上蜷縮成一朵雪蓮花,在他的覆蓋下,初初抖出葉瓣,圣潔而神圣地開放……

    直到陸瞻一步三回頭離開時,水晶簾窸窸窣窣的響聲仿佛是歌女的雅調,唱得陸瞻好像又回到了銀鞍白馬渡春風的少年時代。

    待門吱呀闔攏后,芷秋理好亂褶褶的裙衫,忙不迭地翻來線香,捻香跪地,對著那樽俗氣的金蟾蜍叩首,細聲細語,“謝謝您,不管您是哪路神仙?!?/br>
    線香在她手中燃著鼎盛的期盼,熏出眼中晶瑩的淚珠,這是幸福所凝結出的寶石,將為她永世珍藏。

    深院俏,梅香寒,小樓連苑的煙雨巷在梨花淡雪中醒來,金光普照著琉璃世界,使命運的因果流轉到這里,眾生萬象便閃現(xiàn)在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娃眼中。

    六七歲的小女娃,單罩著破洞的棉布襖子,業(yè)已看不出原色,腿上的粗麻筒子褲活活短出來一截,露出兩個瘦木桿似的腳脖子。

    阿阮兒相看半晌,將小女娃拉到炭盆前,搓一搓她凍僵的泥手,溫柔而慈愛,“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娃怯生生回頭瞧一瞧門上立著的男人,那男人便迎了兩步上來,朝袁四娘、阿阮兒、芷秋各行一禮,“各位姑奶奶,往前在家麼也沒個實在名字,只管她叫四丫頭,往后跟了姑奶奶,姑奶奶給起個名字就好了呀?!?/br>
    對榻上,四娘吭吭磕兩聲,將阿阮兒正要出口的話堵回去,朝男人挺直了腰板,“看皮相麼倒是還成,只是十兩銀子要價也略高了些,您再想想,好歹給個痛快價,別虛頭巴腦的張口就來?!?/br>
    男人卑躬屈膝地側了身,陪著一連溝壑的笑,“瞧這位姑奶奶就是會做生意的,我怎么敢同您要虛價?實話告訴姑奶奶,我們一路又長洲縣來,路上就花費不少,我再往家回,也得花費不少。要不是家里實在養(yǎng)活不了,我做爹的,怎么舍得賣女兒?這回得了銀子回去,還有一家七八口人等著張嘴吃飯呢,姑奶奶發(fā)發(fā)善心,就別給我往下劃價了?!?/br>
    早起說阿阮兒要買人,請芷秋一道幫著相看,芷秋便陪坐了半日。眼下將男人掃量掃量,也是破布爛衫的,瞧著倒像個莊稼人,因問:“你家中是做什么的?可別是拐子拐了人家的女兒,又脫手來賣給我們。”

    那男人又轉個身,眼兒一抬,神魂顛倒,“不敢蒙姑奶奶,這真是我第四個女兒。家中世代都是種地的,偏生今年開春發(fā)了一次大水,上月又遭幾場大雪,餓得沒法子,才領著出來尋個好人家?!?/br>
    芷秋盯著小女娃的眼睛望一望,好像在那對黑漆漆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倏然鼻酸,招手喚她到跟前,“四丫頭,你說,這可是你爹呀?只管說,若不是你爹,姐叫人帶你回家找爹娘去?!?/br>
    那干柴似的矮骨頭上苦撐著個大腦袋,天可憐見的模樣,將頭緩緩輕點,“是我爹,不騙姑奶奶,家里弟弟meimei餓得受不住了,等著我換救命錢呢。”

    恰好阿阮兒就犯個心軟的毛病,拉著小女娃便不忍撒手,“那你可愿意跟著我啊?我們這里麼雖不是什么好地方,不過有好飯吃、有好衣裳穿,餓倒是餓不著肚子,你要愿意,我就留下你,往后跟著我學規(guī)矩學識字?!?/br>
    “我愿意我愿意!”小姑娘忙不迭點頭,捧著個憋肚子,“只要有飯吃就是好地方!”

    如此,給了那男人十兩銀子打發(fā)了去,又叫了老姨娘領下去換洗干凈吃飯,房中便獨剩了三人。

    火盆里燒得正旺,芷秋拖過折背椅來圍著,一條曳地妝花裙蹭著油光光的地,“阮兒姐,你那邊園子可鋪好家私了?我因近日忙,還未問,可要什么幫忙的,我橫豎閑著,姐只管吩咐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