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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誘宦在線閱讀 - 誘宦 第54節(jié)

誘宦 第54節(jié)

    云禾在緯紗里撅起嘴,“哼,酸狀元,難不成我見不得人?那你進來,我瞧瞧你。”

    因他新官上任,又不是管這里的主,后頭官兵皆不懼怕,三五兩個地交頭接耳,細(xì)細(xì)私語。方文濡躑躅一霎,還是掀了她的緯紗,將一頂烏紗帽鉆到里頭,“我的臉都要丟盡了,姑奶奶,你還想怎么的?”

    “要你親親我,你敢嗎?”

    背后的竊議聲愈發(fā)大起來,兩個人用頭發(fā)絲兒都能想得到,必定是一切“傷風(fēng)敗俗”之類的詈詞。但猶豫間,方文濡還是吻在了她的唇上,始終半彎著腰。

    近眱著云禾亮晶晶的眼,他倏而笑了,“等我回來,老老實實、好好在園子里呆著,我是個迂腐之人,可受不了你同別的男人眉來眼去?!?/br>
    他退出緯紗外,正巧有一小吏上前,“大人,咱們趕緊走吧,只怕晚些時遇到流民哄搶糧食?!?/br>
    “好?!?/br>
    方文濡回首過來,隔著輕紗靜望云禾片刻,退了兩步躬了腰行禮,“快回去,別在外頭逗留,我走了,勞駕稍等我二月,回來接你?!?/br>
    言訖轉(zhuǎn)身而去,云禾絞著一副哀腸踩著黃土緊趕兩步,剎那月缺花飛,眼落別離淚,萬聲保重將息,都在楚岫崟岑中。很快便在現(xiàn)實里駐足下來,眼望他一身青袍被山風(fēng)掠起,嵌入了茫茫青峰之中間。

    云禾想喊他回首,卻到底沒有啟口,她雖只是個最末等的樂戶女子,但她知道他讀書人的志向,像他肩頭浮起的山川,他將以孱弱的肩膀,去挑著千里山河。她能做的,似乎只有無盡等待,并祈禱——

    愿此去,前程萬里,鴻儒展抱負(fù)。

    回城時,芷秋悶在馬車?yán)铮闷鸷熥油馔?,只見迢迢黃土路上,有相互攙扶的零散流民,幾乎個個兒蓬發(fā)垢面衣衫襤褸。芷秋心內(nèi)一動,擱下窗簾,反撩開車簾,旋即見一差役上前拱手,“奶奶有何吩咐?”

    “咱們是從哪條路回城?”

    “哦,大路上設(shè)了關(guān)卡,扎了流民營,圍了許多亂民,恐怕驚著奶奶,咱們往小路繞一段到城門,奶奶莫急,中午就能進城的?!?/br>
    芷秋稍思,莞爾一笑,“咱們走大路吧?!?/br>
    那差役險些被這一笑晃得神魂顛倒,卻勸,“還是走小路吧,這些流民餓瘋了,要見著咱們的馬車,還不知怎么哄搶呢,奶奶金尊玉貴,只怕叫那些暴民瞧見傷了奶奶,咱們回去,也不好同千歲大人交代?!?/br>
    “走大路,”芷秋放下車簾,不容質(zhì)疑,“什么金尊玉貴,我不過也同他們是一樣的?!?/br>
    那差役無奈,只得叫人徑直走大道。大約顛簸了半個時辰,便能隱隱綽綽聽見哭聲喧天,合著山風(fēng)回響,芷秋撩了簾子去瞧,只見道路倒尸三兩,三五伏地痛哭,嚇得她丟了簾子避眼車內(nèi)。

    桃良亦聽見了群群索索嗚咽哭聲,亦要撩開簾子去瞧,“姑娘,瞧見什么了?”

    怕她年少不經(jīng),芷秋忙將她的手拍下去,“外頭死人了,你不要看,仔細(xì)嚇得你晚上睡不著覺?!?/br>
    言訖自己復(fù)撩簾子去瞧,又見短褐穿結(jié)成群,蓬衫蓽衣成堆,馬車越往前,流民擁擠越多,個個立無力,坐無形,再見遠(yuǎn)處一塊草地上搭了二三十頂帳篷,圈了木檻,合成一寨,偶有士兵差役穿插而過,睜著冷漠的眼,滿見青天下生靈涂炭,黃土上嗚咽不止。

    芷秋心內(nèi)說不出的憋悶,馬車顛簸而過中,恍瞧人堆里有個幾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餓攤在地上,來往陋履皆繞其而過。芷秋想起上回在街市上的遭遇,又想起陸瞻的話,只將一顆善心暫且捺下。

    可顛簸一陣,抬眼見那幾個女孩子漸遠(yuǎn),芷秋倏然難忍,喚停了車,正巧云禾早起為方文濡做了點心,余下一些。芷秋摸了條絹子扎在其中,念上回教訓(xùn),便自下了車,叮囑差役小廝將馬車趕入路邊林中,看好車內(nèi)的姑娘。這廂戴著長帷帽,就往對過流民堆里走去。

    正遇開粥,流民傾數(shù)往營中幾口大鍋前涌去,芷秋趁勢將點心擱在一姑娘胸口,什么也沒說,往回行去。

    不想途中躥出幾個鶉衣鵠面的青年,芷秋腳步一頓,輕退了兩步,陪著笑音,“幾位,我就是路過,正要進城,營里好像開了粥,就不耽誤各位吃飯了。”

    因見她衣衫華麗,幾人就想取些金銀頭面,廢話也不多講,伸手揭了她的帷帽,果然見斜插玉簪,碎攢珠翠,連兩副耳墜子也像值不少錢。幾人前頭伸手欲搶,芷秋忙旋裙往后跑,想著到營中叫官兵!

    恰巧撞在一人胸膛里,抬眼一看,又是竇初,芷秋忙往他身后躲。竇初一見追來的幾個人,便明了事,喚來幾位官兵將幾人押了起來,回身睨她,語氣有些不耐煩,“且將你的菩薩心腸收一收,怎么盡惹事兒?”

    芷秋見他兩次救了自己,也不計較,反言謝,“多謝竇大人援手相救?!?/br>
    “你到城外來做什么?”竇初見她屢屢遭難,心里窩了火,既不尊稱,也不客氣,“眼下城外亂得很,到處都是餓昏了頭的人,你不在家好好呆著,出來瞎跑什么?”

    “我是來送一位朋友,給竇大人添麻煩了,真對不住?!?/br>
    正說著話,遠(yuǎn)遠(yuǎn)聽見一男人叫喊,“jiejie!”芷秋回眸,原來是韓舸由營外過來,走近了才瞧清,面上滿是倦色,一笑還似少年,“jiejie怎么到這里來了?這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可有人護送?”

    芷秋一笑,桃臉香新,露冷菊香,“我與云禾到城外送方狀元到浙江赴任,想著官道上回城近一些,便走了這里,馬車都停在對面林子里呢。韓相公,許久不見,你像是長高了。還沒恭喜你呢,要當(dāng)?shù)病!?/br>
    韓舸拱手謝過,將她往外請一請,“jiejie快上車進城去吧,這里亂糟糟的,當(dāng)心傷了jiejie?!?/br>
    那竇初見她待自己笑得十二分的客套,待別人卻笑得如此親近,有些吃了味,橫臂將韓舸一攔,“韓主簿,我正要回衙門里去,正好帶人護送陸夫人,你請留步,回去忙吧。”

    又不知從哪里拾回了帷帽,擅自罩去芷秋頭上。芷秋不曾堤防,小吃一驚,到底沒說什么,只與韓舸拜別往那邊去。因繡鞋上蹭滿了黃泥,上車時不慎滑了一跤,疼得吃緊,搦動不得,被竇初一把提溜了上去。

    一路就任桃良揉捏著腳腕子,仍不見松快,掀褲撩襪一瞧,一個腳踝腫得老高,到園子前仍走不得,云禾幾人也撫將不住。竇初見幾女吃力半晌,連馬車也未下,小廝們又不敢妄動,他便半推半就,抖著膽顫著心,將芷秋攬腰兜抱起。

    未成體統(tǒng),芷秋忙掙,竇初死死勾著她,二人僵持不下之際,碰巧陸瞻衙門歸家,遠(yuǎn)遠(yuǎn)瞧見,登時冷了臉,“竇大人!”且行且進間,氣勢逼人,“大庭廣眾之下,這是做什么?”

    竇初忙將芷秋放下,伏跪在地,“請督公恕罪,卑職斗膽犯上,是、是因為夫人的腳崴了,走不得路,姑娘們攙不住,小廝門又不敢擅動,卑職萬不得已,只好、只好越矩了……”

    誰知陸瞻并不理他,只將一片暮云灰的衣擺輕輕擦過他的肩,在他身后抱起了芷秋,一行人往門里去,獨留他跪在地上,頭垂得低低的,似一條喪家之犬。

    且說芷秋被陸瞻抱在懷內(nèi),一路依花傍水而去,半晌不得一言。芷秋還憶著城外慘狀,也不說話,兩個人悶不做聲地回了房。

    陸瞻叫人請了大夫來瞧,大夫正了腳后涂了藥,交代幾日不能下地行走,其余無礙。陸瞻聽見無礙,便獨往東廂書房里去。

    芷秋見他棄己而去,方覺有些不對味,茫然望向云禾,“你姐夫是怎么了?話也不講一句,也不問問我好不好疼不疼?!?/br>
    三兩姑娘圍在跟前,皆是茫然,獨云禾清醒,“我的姐,你平日里最會拿捏男人的一個人,怎么今日糊涂起來?他是見竇大人抱著你,吃醋了呀!”

    細(xì)思來,倒像是那么回事兒,芷秋便也后知后覺地笑,“唉,想我自嫁給了他,再不用每日耍心眼玩花招,一時不妨,竟然也糊涂起來了。罷了,你且去,小桃良,去請你姑爺來,就說我要死了,問問他管不管埋?!?/br>
    鶯雀一散,果然見陸瞻屏風(fēng)后頭踅出來,走一步捱一步,不拿眼瞧她,“崴個腳而已,哪里至于死人?忍兩日疼就好了。”

    芷秋心知陸瞻凡事往心中藏,男女之事更甚,料想他那心疾,少不得便是因此積下。便拿出十分本事,在帳中拈著絹子哭哭啼啼地抹眼淚,想勾出他心內(nèi)積郁出來,“照你這樣講,還是死了好了。我是最怕疼的,往前每每骨頭疼起來時,便在床上連夜打滾。自用了你叫應(yīng)天府太醫(yī)院開的藥,已多時不疼了,如今腳又疼起來,我哪里受得?。俊?/br>
    陸瞻聽見她哭,笑坐到書案后頭,“什么死呀活呀的,過兩日就好了,叫你哭得似個天大的病癥一般?!?/br>
    “既不是個天大的病癥,你往外躲什么?”芷秋抽噎個不停,拿眼乜他,“大夫才瞧過,你就往外去,我只當(dāng)是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癥,你同大夫在外頭避著我說病癥呢。”

    因怕她這泱泱淌淌的勁兒,陸瞻又挪到床沿上安慰,“就是崴著個腳,你怎么疑心病這樣兒重?上過藥,將息兩日就好了,哪有你說的這樣?還哭起來了……”口中說著,撿了帕子替她抹淚,“快別哭了,哭得我心都緊了?!?/br>
    芷秋倏而笑起來,半個身子撲將他在手臂上,“我疑心病重?不知道是誰疑心病重呢,瞧見人家搭了把手,就暗里不痛快。當(dāng)初要是我嫁給了他,你又該怎么著呢?”

    陸瞻長嘆一聲,垂眸看她,“無非再痛一次罷了。你別忘了,我忍過最痛的酷刑?!?/br>
    檻窗一半月,吟成幾句斷腸詩,說不盡滿懷心事1,芷秋想,她有時間慢慢勾出他滿心的苦楚,還不急。

    可事與愿違,陸瞻的身體就如城外日漸潰癰的流民,長年累月的丹藥并不能令他羽化成仙。

    城內(nèi)依舊小院閑庭,半簇蓮花,星滿鳳凰樓。天還未亮,只聽佩環(huán)響徹,西風(fēng)吹堂,香爐正半涼,檀郎伴月而來。

    此般撩開帳,只見雛鸞睡得正香簟游仙,還陷落在黑甜夢鄉(xiāng)。似覺眼前有個影,恍惚餳澀醒來,一見韓舸,便迷迷糊糊地坐起來。

    因謝昭柔有了身孕,韓舸在她屋里歇得多些,可每番晨起,必要來瞧瞧雛鸞。雛鸞抬眼往窗外一瞧天色,十二分的不樂意,“往后你若歇在大娘那邊,就不要來瞧我了,有這會子功夫,多睡一會,省得月亮還沒下去呢就急著往城外去?!?/br>
    韓舸笑著吻她,由丫鬟手里接過一碗藥,一湯匙一湯匙地喂給她吃,“我怕我不來,你又偷躲著不吃藥?!?/br>
    吃了藥,又喂了她一顆蜜餞。雛鸞被這一苦一甜折騰得清醒過來,枕在他的肩上,“吃了也沒用,也不見好,二哥哥,我記性可是越來越差了,往前許多客人我竟都不記得了?!?/br>
    “記他們做什么?記得我就得了?!表n舸將她扶正,捏著一張絹子替她揩嘴,“我要走了,你今日不是接了隔壁兩位jiejie的帖到淺園小聚?快起來吧懶姑娘,收拾收拾人也該到隔壁去了,你好好樂,我下午就回來?!?/br>
    “今天怎的這樣早?”

    “jiejie做生辰,我不得趕著去拜個禮?”

    “對對,雖說不是jiejie的正經(jīng)生辰,可打到了月到風(fēng)來閣那天,就當(dāng)是她的生辰。姐夫在外堂開了席,你早點去,大人們都到呢?!?/br>
    韓舸笑一笑,愛不夠她的傻,在她唇上啄一下,“好,你快起來吧,早去蹭jiejie一碗壽面吃,我這就走了,勿送?!?/br>
    此間出去,明月漸殘,卻不過寅時末,天色尚暗,街市路道交錯,各商戶前皆點了燈籠,有的已經(jīng)取了板開了門。千家萬宇漸有人聲,炊煙裊裊直上銀河九天,一片昌盛繁榮之幻象。

    可這是假的,韓舸知道,城外有幾萬無立錐之地的百姓,也尚無五月糶新谷。因著這個,知府衙門上才開了集議,招來蘇州本縣衙門各級官吏。

    這廂趕到,只見后堂燈火通明,卻來人尚少。韓舸自揀了末位上一張官帽椅坐下,遞嬗與后到的官吏行禮。只等眾人到齊,祝斗真方姍姍趕來。

    理著烏紗帽坐到高堂,半餳著眼脧睨下頭二十幾位官吏,拖沓著嗓子,“諸位,本官昨日收到長洲、常熟、太倉、吳江等地的急遞,這四地加起來,已有十萬多流民朝咱們蘇州城內(nèi)涌過來,加上城外現(xiàn)有的幾萬流民,那可就是十幾萬數(shù)啊,你們可想出個應(yīng)對的法子沒有?”

    下面雅雀皆默,左右顧他,片刻無聲。祝斗真心內(nèi)拱起火,將手狠狠一拍,“這可不是同諸位開玩笑,等死的人多了,紙是兜不住火的,到時候朝廷里問罪下來,咱們個個都得掉腦袋!”

    見他動怒,本縣縣令顧泉訕笑,“大人稍安,百姓遭難,我等皆為父母官,自然不會置之不理。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庫里空空,且容下官們再想想法子。”

    對過坐的是同知趙昱,四十多歲的年紀(jì),吹著胡子,靠在椅背,“韓主簿,你在城外監(jiān)守,你說說,眼下死了多少人?”

    韓舸將各人看一眼,面色沉重,“至昨日終,登記在冊的就有兩千多人,眼下粥廠設(shè)的粥,比先前愈發(fā)的清了,跟喝水有什么區(qū)別?還不如引條水渠來叫百姓喝水度日算了。每日死亡人數(shù)越來越多,百姓皆是饑餓待斃,從前一天死兩三個,近日每天死七八個,再下去,就是十幾個、幾十個、餓殍遍野,尸填山林不過指日可待而已?!?/br>
    眾人見他似有譏意,皆生不滿。顧泉是其直屬上司,冷眼睨他,“你這是什么口氣?趙大人問話,你好好答就是,陰陽怪氣的做什么?”

    那姓趙的同知往下首睞目瞧他,手上握著一串念珠,一顆一顆地扒拉著,“韓主簿,你將造冊的人數(shù)改一改,今日始,百數(shù)化一,死了百個,就記一個,冊子上數(shù)目多了,多有不好看,還是為蘇州府留點臉面的好?!?/br>
    韓舸在椅上將一身青袍挺得筆直,下頜咬一咬,“恕卑職不能從命,朝廷有規(guī)定,災(zāi)情當(dāng)據(jù)實上報。我還想問問各位大人,為什么不將蘇州的災(zāi)情上報朝廷?”

    “你!你這是什么話?!”顧泉大怒,拍著幾怒目瞪他。

    “卑職不過是心有不解,問句實話罷了?!?/br>
    “你怎么知道沒上報朝廷?”祝斗真在上靠著椅背,手上閑翻著一本公文,“上年長洲縣一遭災(zāi),本官就上奏了朝廷,若不是圣上天恩,撥了糧賑災(zāi),眼下還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豈止這一二千?”

    韓舸索性拔座起來,朝眾人一望,“既然朝廷撥了災(zāi)糧,那為何粥廠的粥里并無顆粒?”

    祝斗真挑須一笑,兩手扣在腹前,“浙江有戰(zhàn)禍,借了糧支援浙江,這還是你那連襟陸督公下的令,你有什么不服氣的,就去問他老人家。眼下且說正事,該去哪里集糧賑災(zāi)?滿堂上就你韓主簿最憂心百姓,我們都是吃干飯的,不如你韓主簿拿個主意出來。”

    眾官吏皆目露譏諷盯著韓舸,韓舸默然一晌,踱步回坐,“依卑職之見,再有兩月,就是繳納夏稅的時節(jié),應(yīng)向朝廷請奏免了蘇州這一年的賦稅,各縣里征收一些糧食分給幾縣災(zāi)民。至于這兩月內(nèi),可向府內(nèi)各位大鄉(xiāng)紳大商賈征捐一些善銀支援災(zāi)民?!?/br>
    上奏朝廷免稅,那就意味著茲事體大了,姜恩祝斗真等人正是要捂著這個口子不使朝廷追究,怎會輕易上奏?如此便將上奏之事按下不提,但笑不語。

    下首又有官吏笑站出來,乜眼斜望韓舸,“這些鄉(xiāng)紳豪強,平日不欺詐百姓就算好的了,你還想從他們荷包里掏銀子?韓主簿只怕過于異想天開了些吧?橫豎我是拿他們沒辦法,誰出的法子誰去?!?/br>
    韓舸挺直了腰負(fù)手,“我又沒推吳主簿去,我韓舸去就是,且我韓家,帶頭出一千兩銀子,以圣上天恩之名,賑濟災(zāi)民!”

    眾人一聽要出銀子,個個兒垂眼避他,無人響應(yīng)。韓舸冷眼脧遍眾人,寥落一笑,拂衣而去。

    一輪太陽由他的肩頭躍起,寂寞且恬淡地,驅(qū)散鬼魅。

    男人們的官場尚且波及不到女兒們的后宅,這里仍舊是羅帕結(jié)紗,落英聚首。正值金烏當(dāng)空,一群婦人皆是精妝細(xì)描,錦衣花緞,打扮得五光十色地匯集于水榭亭閣,特為芷秋賀壽。

    男人們盡在外頭廳上坐席,婦人們皆到內(nèi)院千羽閣內(nèi),里頭擺了三桌,除了芷秋、云禾、雛鸞、謝昭柔、袁四娘與阿阮兒圍一張案。下剩兩桌席面則是蘇州府內(nèi)大小官眷,因為聽見芷秋千秋,官人家婦人們未肯放過這一巴結(jié)的好時機,紛紛備禮而來。

    蓮池對岸小亭上有一班小戲唱著昆腔,隔得不遠(yuǎn)不近,映著綠水粉荷,好道個如夢似幻的蓬萊仙洲。

    芷秋是主人,自然少不得招呼,這廂瘸著腳,一拐一拐地游于各案,笑得滿面春風(fēng),“各位太太奶奶,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是小小生辰,竟然驚動了各位的芳架。請恕我招呼不周,各位都請隨意吃喝,不要見外才好?!?/br>
    她向來八面玲瓏,列座官眷婦人雖然打心底里瞧她不起,卻都紛紛趕著奉承,“奶奶這是哪里話?承蒙您不棄肯招呼我們才是我們的福氣。”

    那也堆著一臉笑,“就是,從前就聽說奶奶天姿國色,如今一見,叫我等都無地自容了。奶奶腿腳不便,快到席上坐著吧,可別勞累?!?/br>
    這也堆著一連笑,連帶著丫頭將芷秋攙回座上,“奶奶快安心坐著,不必招呼我們,我們都是不講客氣的?!?/br>
    獨有一位守道大人家的奶奶不大愛笑,這位奶奶姓烏,年紀(jì)不大,不過二十出頭,頗有些自視清高,因其夫素日流連煙花,便對上席座著的一窩倌人十分不屑。

    這便趁著戲鼓喧染鳳凰樓的功夫,同身側(cè)一要好的婦人抱怨,“你瞧瞧,咱們一班官婦來賀她的生辰,她反倒將一窩雞請到上席去坐,這是瞧咱們連雞都不如了?”

    那婦人不欲惹事,又不好臊她的面子,只得胡亂混了兩句,“嗨,人家是千歲夫人,想請誰坐上席就請誰,咱們還能說什么?況且那都是她自幼堂子里一道長起來的姐妹,隨人去吧?!?/br>
    這烏夫人滿腔恚怨不肯息事寧人,“我就瞧不慣這些倡伎,一個個狐貍精似的,你瞧瞧上頭那幾個,成什么樣子?要不是我們爺求我,我是一萬個不肯來的?!?/br>
    正巧芷秋一行都是耳聽六面眼觀八方的主,皆將竊議悉數(shù)聽了去。云禾便是頭一個不服,磨起牙來,“既然一萬個不肯來,就別來才是,要不是因為她們來湊熱鬧,咱們姊妹自己樂呵樂呵多自在?”

    謝昭柔捧著半個小肚子壓將了身子嘀咕,“這些個官婦向來都是自命不凡,不要理她們,咱們吃咱們的酒、聽咱們的戲,一會子她們無趣,自然就不說了?!?/br>
    卻又聽見兩婦人議論,“誰讓人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呢?你不想瞧人臉色,也嫁位千歲爺去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