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宦 第9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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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走到外院袁四娘房內(nèi),見飯已擺好,端的是玉碟佳肴,金樽佳釀。正巧阿阮兒也在屋里,穿著牙白的衫殷紅的裙,梳著一窩絲,裊裊娜娜朝芷秋迎來。 三個挨擠齊坐,吃了片刻,王長平正好回來,進屋里來回話,“奶奶,都打聽清楚了,說是咱們爺明日卯時七刻啟程,是竇大人負責(zé)押送,五六人的隊伍,從府衙口出來,途徑花枝街,往北門去?!?/br> 芷秋擱下箸兒,偏著臉吩咐,“好,你今日就與桃良將隨身的東西打點好,咱們明日卯時正刻套了馬車到花枝街等候?!?/br> 那王長平應(yīng)話下去,室內(nèi)又剩三人,四娘不禁慨嘆,“我這是造的什么孽?養(yǎng)了你們幾個,個個命都這樣苦!沒一個有安生日子過,想來是我袁四娘前世得罪菩薩,叫我一輩子為你們cao心cao不完!” 說著哭起來,阿阮兒忙牽出條絹子遞給她,“媽,哭什么?多少難的都熬過來了,這時也無非是熬一熬。秋丫頭要去,你就讓她去,是好是歹,他們是夫妻,總要在一處的?!?/br> 粉翠屏風(fēng)面映著芷秋淺淺的笑顏,“媽,別哭,您放心,我到了京寫信回來。” 四娘蘸干眼淚,回以一笑,眼角發(fā)皺的脂粉險些層層掉落,露出一片愁江恨海。 焦心的等待中,夜又來。銀河合詩,晚風(fēng)填樽,滿園里再唱起熟悉的離情別恨,芷秋欹斜窗臺,見密匝匝的銀杏葉罅上頭浮出一輪殘月,她伴著它,從明朗到黯淡,整夜無眠。 熬到楚岫后頭漸隱火光,呼之欲出地,仿佛將要照亮水鄉(xiāng)的情仇。 長園里燈燭點亮,沈從之起了個大早,特意等在府衙門口,但見兩名差役將奄奄一息的陸瞻架出來,送到囚車?yán)?。他走過去,伸出手將他身上濕漉漉的黑氅拈一拈,收回手一瞧,全是殷紅的血。 只等竇初過來見禮,沈從之領(lǐng)著他避開幾步,微鎖起眉,“你動的這點刑對他沒用,我了解他,他會咬挺著,也不至于去死?!?/br> 竇初遠遠朝囚車窺一眼,見陸瞻耷拉著腦袋,還未醒,“沈大人說得是,昨夜他熬了一夜,暈過去好幾次,硬是咬著牙沒叫一聲?!?/br> 天邊翻一抹魚肚,將黑暗割破一條口子。沈從之亦回望一眼,遠遠打量陸瞻蜷縮著的身影,仿若一只長滿黑皮毛的狼,一身鋒芒被暫困囚籠。 見他似有微動,沈從之心內(nèi)乍提一下,就想著不能放他出籠,千萬不能放他出籠,他扭回頭,脖子上掙出一條狠戾的經(jīng)絡(luò),“他受過宮刑,這世上還有什么刑罰比宮刑對一個男人更殘酷的?他連那個都挺過來了,還有什么挺不過去?皮外之苦對他沒用?!?/br> “那依大人之見?” 沈從之把眉心舒展開,輕描淡寫道出一句:“誅心為上?!?/br> 言訖,他拔靴朝囚車走過去。陸瞻已經(jīng)睜開眼,一個腦袋歪在囚車的欄桿上,血光沾污了冷白的臉,眼皮上也染著一縷紅,像一抹將要凋零的月光,卻還執(zhí)意地對著沈從之笑一笑,“沈大人,你來送我?” “陸冠良,”沈從之下睨他,用滿腔的殺意輕吐成一句,“一路順風(fēng)?!?/br> “多謝。” 陸瞻奮力翻一個身,支起一條腿,遙望漸漸亮起來的天際…… 黑夜蹉跎而過,車轱轆緩緩的滾動中,天色放亮。長街喧嚷,喧闐著水磨的吳儂軟語,一行人途經(jīng)醉鄉(xiāng)。 半身的疼痛令陸瞻始終有些昏昏沉沉,雖說上了藥,疼痛還是能鉆入肺腑。他闔著眼,搖晃中,欄桿將后背摩挲得更疼了,在這種久違的折磨里,他徐徐睡去。 陡然有什么砸到他身上來,他睜開眼,還沒瞧清是個什么,旋即就見有漫天的骯臟垃圾朝囚籠里擲來,伴著整條街市喧嘩的詈罵: “狗官!” “上蒼有眼,將這樣的狗官繩之以法,叫我們蘇州城重見天日,上蒼有眼,皇上圣明?。 ?/br> 看客里有那不曉始末的,撇著鬧到竊議,“這人是誰?犯了什么罪?” 也有那自詡博學(xué)的才子搖扇出來,“你不知道他?他就是我們蘇州城里一手遮天的提督太監(jiān),先前管著織造局。前年我們蘇州好幾個縣發(fā)了災(zāi),若不是他在里頭貪墨災(zāi)糧災(zāi)銀,還哄抬糧價,哪至于死那么多人?” “我怎么聽說糧食是調(diào)給浙江打仗了?” “嗨,這些狗官為了貪墨,什么鬼話編不出來?邸報上都說了,皇上下了旨意,雖未明講,但朝廷里的事,哪里會對我們老百姓明講?這有什么猜不透的?” 說著,隨手在誰的籃子里抓了個發(fā)臭的雞蛋朝囚籠擲去,不想,卻被一把撐開的油紙傘一擋——傘下盈盈嬌步走在人海川流,水光畫貌映在煙籠寒紗,葭灰的裙上兜著紅塵,酡顏的袖里迎著清風(fēng),像爛俗人間里走出的一彎淡月。 陸瞻稍驚,在這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1的長街,囚車旁卻開著一株有情的玉芙蓉。他望著她,眼底好像要涌來一條河,嗓音暗啞而低沉,“不是叫你不要來送嗎?” 在關(guān)于什么“倡伎”“下賤”之類的喧囂里,芷秋側(cè)首,“陸瞻,你聽,都是罵咱們的人?!?/br> “我聽見了,”他偏了眼瞧一瞧,川流的人群如一條河滑過,“罵我的人向來不就少,功過隨他們?nèi)フ勚v吧,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只要你清楚就好?!?/br> 芷秋的彷徨與失落在他淡然的語言里一霎被驅(qū)散,她側(cè)目睇住他,磅礴起淚海,“我清楚的,你是位真正的君子?!?/br> 陸瞻顫抖的唇彎成一縷月光,“我還是你夫君。心肝兒,你回去吧,就送到這里,乖乖等我兩個月,我說話算數(shù),就兩個月?!?/br> 芷秋閃爍的淚比太陽還亮,“你什么都算到了,怎的就沒算著我不聽話?告訴你,我不是來送你的,你回頭望望?!?/br> 他艱難地扭頭,牽動了身上條條行行的傷口,可是值得——因為身后是整個人間的盛情,袁四娘、阿阮兒、桃良、露霜、惠君、許多他記得或是不記得姓名的妙齡女子,結(jié)衫聯(lián)裙地走在一輛馬車前,帶來蘇州府濃艷到極致的春天。 “是她們來送我們,陸瞻,你是趕不走我的?!避魄锾羝鹦⌒〉靡獾南掳?,因此墜下一滴晶瑩的淚花。 陸瞻覺得她的淚滴在了他滿身的傷痕上,帶著一點咸咸的味道,令他更疼了。他盡量將身體擺成自在的姿勢,試圖掩藏起一身的傷,“此去千里,你女人家,會受不了的?!?/br> “我行的、我行的陸瞻!不要趕我走?!?/br> 她的聲音顫抖得破碎,猶豫間,朝囚車?yán)锷爝M一只手,將他被血染濕的衣裳輕輕碰一碰,湊到眼前一看,剎那肝腸寸斷,“他們對你用刑了?” 他倏而一笑,肩骨被囚車顛得一搖一晃,“我早料到了,還怕你來送我會看到,因此那天被押時,刻意穿了件黑衣裳。沒成想還是叫你看出來了,你眼神怎么這么好?” 芷秋只覺哪里射來一支箭插到她心上,痛得說不出話,破碎的心就變成跟洶涌的眼淚,一滴滴墜到地上,濺起人世的塵埃。 見狀,陸瞻收起腿來,托著手撩去為她揩眼淚,可顛簸里,怎么都觸碰不到她的臉,倉惶中,他板下臉來,“不要哭,我就見不得你哭才不叫你跟著,再哭你就回去,不要跟著我?!?/br> 芷秋忙抽幾下鼻翼,帕子慌慌張張搽了臉,“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他又笑,摘下她淚濕的手握住,“看你哭,比受刑還叫我疼。你既要跟著,路上不論見著我受什么罪,都別哭鬧,我能忍得的?!?/br> 目斷處,遠峰凝碧,而眼前,是鋪天砸來的謾罵與唾棄。芷秋哪里還敢想前路?她只能看著他,他就是她的前路,“我知道了?!背橐瓋上?,反抓住他的手往上擼擼袖口,“叫我看看?!?/br> 一條條血rou溝壑猙獰地爬在他的手臂上,往袖中無限延伸,在她看不見的前胸后背,還掛帶著無數(shù)血淋淋皮rou。她的手抖得不成樣子,不論怎么忍耐,眼淚還是接連不斷地墜在他的手背。 “疼不疼?” 陸瞻掣下袖口,倚回欄桿,正如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結(jié)痂的傷口劇烈的發(fā)疼發(fā)癢,只能沉默在無人問津里的那些委屈,頓時鋪天涌來,嘈雜而喧囂。 但他知道,那種疼痛是傷口在愈合,將在他荒蕪的心上重新長回希望。他虛弱且放松地笑著,“本來不覺著怎么樣的,一見你,忽然疼起來了?!?/br> 芷秋滿目的星輝里閃爍著血污里的他,他平日最愛干凈了。想到此,芷秋又收了淚,帕子伸進去擦他臉上的血漬,“我馬車上還帶著面盆呢,回頭到了有水的地方,我打水給你擦洗擦洗。” “還帶著面盆?想得真周到?!?/br> “可不是?你們男人家哪里有我們女人家心思細致?專門帶著給你擦洗的,你不是早晚都要沐浴嘛,眼下大約是有些不方便了,將就些?” “好。” 說話間,走出城門,那些唾罵喧嘩搖搖地被他們甩在身后。眼前滿目蒼樹郁郁,翠微連綿,山風(fēng)帶著草木像撲過來,搖響密葉,響起另一首蒼涼悲歌。 隊伍遽然停駐,芷秋收起傘,模糊的淚眼中看見竇初走過來。她挺起細腰,像要以這一副荏弱的身軀為陸瞻遮擋風(fēng)霜,帶著堅毅的沉默等竇初走到跟前來。 竇初被她的淚光刺了眼,稍稍避開,“你一個婦人家跟著做什么?!要送送到這里也就罷了,還不回去?” 風(fēng)拂蕩起芷秋的裙,像層層推開的水波,“我到哪里還要聽你吩咐不成?” 竇初額上蹙起幾條刀紋,揮手叫來兩個差役,“將她哪里來的送哪里去!” 陸瞻瞥他一眼,翹首等待芷秋的回答。偶爾,他也想長在她的羽翼下,像一個孩子依賴母親,享受她的庇護。 果然,芷秋亦從不讓他失望,匆匆擦干淚漬,掛起譏誚的唇角,“大路朝天,你們往京城去,我也往京城去,未必官道是你家開的?” 說著,旋裙朝身后眾姊妹叉著腰,“你們瞧瞧,世上可有這樣霸道的道理?許他走就不許我走?未必當(dāng)官的就了不得?” 脂粉裙釵里頭,惠君一馬當(dāng)先,甩著條帕子,一副勢必要甩出個公道的樣子,“就是!沒見過這樣霸道的官,還叫兩個人出來,未必要對我們芷秋動用私刑不成?我們都是群弱女子,真叫你欺負了也沒辦法,要么就在這里將我們都殺了,不然,我們回去倒要往局子上找各位大人評評理!” 阿阮兒笑站出來,語調(diào)溫柔,卻字字珠璣,“惠君這話說的有理,橫豎我們堂子里閑話傳得那叫一個快,倒還要請哪位秀才公編個詞唱一唱。就唱有位姓竇的大人,心戀嬌娘,求娶不成,因愛生恨,公報私仇!” 鶯鶯燕燕群起而攻之,竇初額心跳個不停,與一群女人倒似說不清道理,只得罷了,仍舊攀上馬去,打馬揚鞭,領(lǐng)著人奔馳而去。 囚車頃刻顛出去幾丈遠,芷秋捉裙匆忙與姊妹們告別,“你們回去吧,多謝來送,等我到了京,寫信回來,大家不要替我擔(dān)憂?!?/br> 平靜如阿阮兒,也難免拈帕子哭起來,“秋丫頭,你好好的,照顧好夫君,不要輕易得罪那些人。” “姐放心。媽,若是云禾那里有信了,告訴她,我往京城去了?!?/br> “噯,你路上慢些。小桃良,伺候好你們姑娘,要是少一根頭發(fā),回頭將你賣到窯子里去!” 這廂登輿,王長平狠狠揮鞭,馬車劇烈地顛簸中,芷秋撩開簾子朝眾女遠遠揮手,淚灑古道。馬蹄迅猛如一道閃電,在熾烈的陽光中,載著她奔赴如火如荼的命運。 ———————— 1唐韋莊《臺城》 ▍作者有話說: 相信你們已經(jīng)相信會he了,我就不重復(fù)了哈哈哈哈哈。 第91章 前程如火(三) [vip] 春城夜微雨, 下到早晨方止,云翳一散,遠天殘煙里, 溫暾繞峰而出, 照明熙攘街市里一朵朵遞嬗收起來的傘花。 長巷里忽然多了好些個挑擔(dān)的貨郎, 原來是端午前日,蘇州府里人人斗草踏青, 游湖賞景,熱鬧非常。關(guān)于“jian宦”被拘的消息迅速在這些金樽檀板里發(fā)酵, 傳言里滿是繡腸公子們稀里糊涂的恨、怨、妒忌,沒有緣由。 石湖畫舫上一片春光, 鬧哄哄的紅塵里,感傷秦漢,惋惜高唐,歷史化成一聲長嘆,翻轉(zhuǎn)在讀書人的紙扇上。 未知是誰闔扇回首,走回艙內(nèi), 對著滿案酒色指一指, “噯,惠君姑娘, 你從前同芷秋姑娘要好,我麼倒要問問你,那jian閹陸瞻到底哪里好,值得她千里追隨?” 惠君提壺自斟, 叼著金樽風(fēng)情淡雅, “講麼又有什么不講的呀?只是怕我講了你們不喜歡聽?!?/br> 滿案此起彼伏地催促, “你只管講, 我們倒要聽聽看!” “你快講,不講摁在這里灌你!” “好,我講囖,陸大人麼,你們只瞧他是個閹人,可人家的男人氣概不跟你們似的呀,只長在那個地方,人家長在骨頭里?!?/br> “扯謊,你如何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陪了他多少局子呀?他這個人,既不要我們代酒,也不跟你們似的,喜歡動手動腳。局上飛花行令,作出來的詩詞你們多少個也比不得!” 席上一人伸了扇柄挑她的下巴,“他是個閹人,既然沒了把勢,自然就不會動手動腳囖,你懂什么?” 惠君吊吊眼,不屑之意幾如一湖水波,滿是引人入勝的薄煙。 由此可見,男人嫉妒起來,比女人更加瘋魔。沈從之對此尤有體會,不論是對陸瞻,還是方文濡,他們都能輕而易舉地挑起他的殘忍與癲狂。 他用手指摩挲過木牌上那幾個字,一寸寸地,像掐住了方文濡的脖子,恨不得將他一把撳入陰司。旋即鑼鼓之聲響起,滿園里不知哪里彌散著水墨強調(diào),咿咿呀呀地,像超度亡靈。 “不許碰他?!?/br> 云禾冷如霜刀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他立時擠逼出一個笑臉,回首間,斂盡狠戾,“你睡醒了?明天是端午,園子里擺了戲酒,都是些官宦女眷,你要憋得慌,我放你出去聽聽?wèi)??!?/br> 今日倒奇,云禾穿戴整齊,還挽發(fā)簪花,手秉一把鶯色桐葉扇,坐在榻上,悠閑等著驪珠瀹茶,“你叫我我倒懶得去周旋,不是你叫我麼,我或者可以出去耍耍?!?/br> 滿室清香,陽光透過門格照進來,仍舊照不暖沈從之,他在她的面前,似永遠沉溺在一口冷潭。 他走過來,摟著她的肩放軟了聲調(diào),“我下晌要去應(yīng)酬,到石湖游湖,是趙大人做東,他向來喜歡你們堂子里的露霜,八成是要叫她的局。要不,我?guī)е闳?,你們姊妹見見??/br> 云禾扭扭肩,挪到對榻去,嘲諷他一眼,“跟你?我還不如就在這里關(guān)著?!?/br> 突兀地“啪”一聲,將墻角瀹茶的驪珠唬一跳,舉目望去,就見沈從之手緊緊攥成拳,“袁云禾,你別給臉不要臉,我想著法子哄你高興,你把我當(dāng)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