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見到父親，是不能安心的。

    她看了下時間，估算了下自己在家里最多能停留多久。

    路上很順利，十分鐘后她就到了家門口。大門還關(guān)著，她站在門前石階上細看了看，并沒有發(fā)現(xiàn)破壞性痕跡，心略安頓了些。這起碼說明，昨天的消息曝光后暫時還沒有人上門來找麻煩……她抱著手臂，低頭盯腕表。

    過去的兩年多里，五點鐘，父親會準時起床小解，五點半，父親會準時把大門敞開，有時他會去幫母親看一會兒店，因為這個時間小商販會來送貨，母親要忙著清點貨物，可能顧不過來……更多的時候他會回去睡回籠覺，直到日上三竿，被母親叫起來吃早飯。

    現(xiàn)在菜店還沒營業(yè)，此時母親在姑姑那里，也許沒人會在這個時間開大門了。

    天還沒亮，胡同里靜得只能聽到風(fēng)吹著樹葉沙沙作響。雨后特有的潮濕溫潤應(yīng)該讓她感覺到這個季節(jié)的暖意，可一點都不。心里一團火從昨夜燒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再旺了……她深吸了口氣，從口袋里拿了一把小手術(shù)刀出來，插進門縫里，開始撥門栓。

    但，卡住了。

    昨晚父親沒忘記把門栓后插銷插上……這時候又謹慎小心了。

    晨來冷笑一聲。

    握著手術(shù)刀站在門前，正要另想辦法，就聽見里頭咔噠一聲響。她站在原地沒動。門上的那個觀察孔忽然打開了，里頭有個黑影晃了一下，接著她就聽到門栓被推開了。大門吱扭一聲響，開了一道縫，她看到父親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中。

    門又開了些，晨來紋絲不動。

    “大清早堵門哪？”蒲璽拉開半扇大門，翻了個白眼。

    晨來聞到他身上隔夜的酒氣，那污濁的味道讓她難受。

    她打量了下父親，看到他背著一個登山包，全身上下也是換了登山服……這些裝備倒是嶄新的。他看到她好像也很不高興，把帽檐往下壓了壓。

    晨來看著父親占了半扇門的肥碩壯大的身軀就要擠出來，不禁往前走了半步，果然堵在了門口，道：“等下。”

    “讓開，我趕車?！逼循t一步?jīng)]邁出來，臉就沉了。

    “不差這會兒?！背縼砣耘f堵在門口，打量著父親。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爸你這是在躲什么嗎？是不是又騙人了？喬裝打扮人家就認不出騙子來了？躲什么呢？躲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

    蒲璽臉一沉，惡聲惡氣地說：“你說什么呢！還真管起我來了？問東問西的……”

    “我不問東問西，出了事我知道要怎么辦嗎？那裝裱行是怎么回事？”晨來想壓低聲音，可是壓不住。她一著急，翻手機調(diào)出消息來點開鏈接，卻發(fā)現(xiàn)鏈接失效了……她愣了下，握緊手機，“是不是又借著裝裱當幌子？”

    “我就知道！聽風(fēng)就是雨！那他媽都是哪年的圖像了，現(xiàn)在給我剪進去編故事糊弄傻子……這他媽都是什么高科技，剪吧剪吧編故事騙那什么，什么……流量！再說了，就里頭那話，我哪句是騙人？裝裱我不行呢，還是畫畫我不行？幾代人都混這行兒不對呢，還是我經(jīng)過見過的多了去了不對？你說我講得哪句不對？要你在家兩三年沒收入，干那么一票大的，到了兒人還難為你拖著不給錢，吃軟飯！你行？我去找熟朋友接點兒修舊畫、裝裱的事兒干，礙著誰了？” 蒲璽一步跨出大門，推開晨來就下了臺階?！罢f我是騙子又不報警抓我，就單壞我名聲，還不是趕盡殺絕？這他媽的讓我知道是誰干的，我饒不了他！”

    “等等！”晨來被推了個趔趄，趕緊追上去。她一把拽住蒲璽的背包，“爸！確實沒干嗎？就只是做裝裱和修復(fù)？”

    “這都還沒干成，就給我把路堵死了！你哪只眼睛看我干壞事了？”蒲璽甩開晨來的手?！斑@他媽的是構(gòu)陷！構(gòu)陷！這跟羅焰火那個小兔崽子絕對脫不了關(guān)系！那他媽的就是個狼崽子，小王八蛋……秦北海還他媽的想給說和，說和個屁！幸虧我還沒接成裝裱古畫的活兒，要接了，說不定這回就真他媽的掉里面，這輩子就徹底甭想在這行混了……”

    “你有什么證據(jù)就是羅焰火干的！你沒壞心誰能害了你！”

    “放屁！有人存心要害你還能沒辦法？那小子他媽的要是想，他就能一手遮天，你懂個屁?。∧憬o我滾滾滾……別管我。”蒲璽大手一揮，把晨來推到一邊?！熬婺悴粶矢伊?！我他媽這回一沒欠錢要你還，二沒掉進去讓你撈，三沒跟你媽吵架動手的……你就看了個捕風(fēng)捉影的東西，回來找我的晦氣？”

    晨來氣得手腳冰涼?！澳悄愎砉硭钏钸@兒鎖上那兒鎖上的，干什么呢？還有不清不楚的人上門來找你，又是干什么呢？”

    “我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吶？知道不清不楚不理不得了嗎？我要出門，防著我那些寶貝被人偷了不行??？我倒想把大門一鎖就出去呢，高爺成奶奶怎么著，讓他們飛呀？蒲晨來你甭跟我這樣兒，你要嫌我給你丟人，登報脫離父女關(guān)系去！我從此以后干什么跟你蒲晨來都沒半點兒關(guān)系，行啦吧？沒大沒小沒上沒下的，閨女還他媽真管起老子來了?！逼循t怒氣沖沖的，咳了兩聲，一轉(zhuǎn)頭沖地上就要來一口。他看晨來那臉色，又咳了兩聲。“瞪我干嘛？你要一眼能瞪死我，咱倆兩清了！”

    他說著轉(zhuǎn)身就走，越走越快。

    晨來緊跟著他，胡同里極安靜，只有父女倆的腳步聲。

    “到底要去哪？”來到胡同口，晨來問。

    “你管我去哪！”

    “是不是又要去鄉(xiāng)下？去多久？跟我媽說了嗎？”晨來問。

    蒲璽惡狠狠地瞪著晨來，一招手，一輛出租車停下來。他要上車，晨來拉住了車門。他甩開晨來坐進車里，要關(guān)車門的時候看著晨來把住車門，扒開她的手狠狠甩上門，隔著玻璃說：“我不跟你媽說話！我修一把琴就得費大半年勁，到了一分錢沒落我手里，都歸了她！氣不死我……我想法子掙錢怎么了？又沒謀財害命！”

    “爸爸！”

    “呵，你還知道你管我叫爸爸？你教訓(xùn)起我來的時候，橫是不能我管你叫爸爸！得嘞，你也甭瞎cao心，我愛去哪兒去哪兒，橫是不能在這兒呆著……”

    “你去鄉(xiāng)下可以，但是不能再干那些缺德事兒了！你以前答應(yīng)我的！這才多久……”

    “缺德事兒？你知道什么是缺德事兒？我掙倆苦力錢兒算缺德嗎？整天說我這那的——那幫瞎疤掉錢眼子里，看什么都是文物什么都是古董，我說幾句真話簡直跟要了他們命一樣……能怪我嗎？他們安好心了么？這一行誰比誰高貴多少？”蒲璽終于咳出一口濃痰來，照著晨來腳下一吐。

    晨來一口惡氣堵在胸口，看著眼前這個混不講理的人——這是她父親。

    “你要把太爺留給你的畫給我吐出來，我這輩子啥活兒不干了！你肯嗎？”蒲璽翻著白眼點著晨來?！安豢贤鲁鰜砟憔蛣e怨我……師傅，走，西站。”

    出租車開走，晨來站在原地吸了滿滿一口尾氣，惡心得喉嚨一緊。她忍著沒吐在街上，一路跑回家里，到底趴在水龍頭跟前吐了個痛快。一整宿她連口水都沒喝，吐的全是液體，吐到嘴里發(fā)苦，蹲在地上緩了一會兒，擰開水龍頭接水漱口洗臉……她看了眼上了鎖的房門，本想進門去看看，可時間來不及了。

    她待要走，東廂房門一開，成奶奶走了出來。

    看見她，老太太招招手，讓她過去，遞了一個布包給她?！斑@就得走?。磕萌コ浴！?/br>
    晨來拿到這溫熱的東西，眼淚差點兒掉下來。不過她向來不是在人前流露出脆弱的人，還是笑著跟成奶奶說：“謝謝成奶奶。我趕著上班?！?/br>
    成奶奶摸摸她臉和肩膀，說：“好，快去吧……今兒天兒涼，多穿點兒。當心別感冒！這孩子……來來，出門兒甭?lián)募依?。有我看著門兒！”

    晨來已經(jīng)走出院門了，還聽見成奶奶在說話，她應(yīng)了一聲，加快腳步……

    她上了車，特地讓車子從姑姑家門口走。看四周安寧靜謐毫無異常，她只給姑姑發(fā)了兩條語音消息，讓她放心。清晨路上空曠，她比預(yù)計的時間更早回到醫(yī)院，還有一個多鐘頭可以休息。

    她又困又乏，什么都來不及想，倒在沙發(fā)上就睡過去了。

    被敲門聲叫醒時她猶在夢中，睜眼就看到一個穿白色襯衫、醫(yī)生袍的人走了進來。她一驚，朦朦朧朧間還來不及看清來人的面孔，忙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將身上的毯子扯了一下。

    “心扉？”她搓了下臉。“小元元怎么樣？”

    “這會兒挺好的。辛苦了，蒲醫(yī)生。”心扉輕聲說著，把早餐放在了茶幾上，“您吃點東西。這是孫護士長給您帶的早餐。她聽說您通宵了。今兒一來特忙，她過不來?！?/br>
    晨來此時胃里空空如也，可一點胃口都沒有?！昂谩Ｖx謝你。等下我跟她講?！?/br>
    心扉輕聲說：“孫護士長說，讓您多吃點兒。這一天無數(shù)病人等著呢，還得去戰(zhàn)斗，沒糧草可不行。這要萬一在手術(shù)臺上昏過去，那可是您職業(yè)生涯最丟臉時刻就不說了，也太危險?！?/br>
    “我才不會。放心。”晨來一笑。

    “是，您是‘鋼鐵姑娘’——這是裴主任上周大查房時候說的。”心扉笑笑，“裴主任說請各同事不管男女都學(xué)習(xí)一下您的意志品質(zhì)。不過我覺得……您該休息就休息。蒲醫(yī)生我走了，不耽誤您寶貴時間?！?/br>
    晨來笑笑，又謝了她。

    心扉走了，她裹著毯子閉眼又睡了半小時，醒了微微有點頭疼，先去拿了顆止疼片吞下去。

    雖然沒有胃口，也盡量把所有的食物都吃了下去，包括成奶奶給她的兩塊得勝糕……她吃完打了個電話給母親，聽她聲音如常，放下心來，又聽見人聲嘈雜，問她是不是去菜店了。

    “您還好嗎？”晨來嘆口氣，問。

    “好。又不是頭一回遇見事兒。這回跟先前的比起來，都不能叫事兒……放心，我好著呢。沒什么活兒?！?/br>
    “我早上回去見爸爸了，他出門了，但沒說去哪?！背縼碚f。

    “還能去哪？哪回出了事兒不是回那里去窩藏著，把爛攤子留下來給咱們?！?/br>
    “mama，我爸說他沒收到修琴的錢，怎么回事？”晨來問。

    “這話不假。不過錢還沒到賬。你秦叔叔這回讓人直接把錢打到我賬戶上，可是我覺得，擱我這兒啊，也不安生，就給了你姑姑的賬號。這是你爸愛干的活兒，當初講定的時候定金也沒收，具體的什么都沒談，說接就接了。我瞅了個空子就這么辦了。他知道了氣得跳腳，可我說這錢等拿到手，咱們誰都不準動，除了還欠的債、這回做工的工本，剩下的得給來來留著置辦嫁妝……我可不能臨了嫁閨女，什么都不陪送！他就沒話說了。前陣子他以為這筆錢肯定拿不到手了，確實說要另想轍掙錢，誰知道又出這幺蛾子……好了就這么回事兒，街坊來拿菜了，不跟你說了……來來，你自個兒當心點兒。眼下是沒什么事兒，可保不齊后頭又鬧妖……唉……好好兒上班，別cao心家里……cao心也沒用！”

    晨來聽到聽筒里沒了聲音，站了片刻，穿上白大褂拎起聽診器掛在脖子上就出了辦公室。

    她是得去戰(zhàn)斗了……

    晨來從門診出來，回辦公室的路上遇見孫瑛。

    “無驚無險又一天?！睂O瑛笑道?！翱梢韵掳嗔税?？晚上有約會嗎？”她說著擠擠眼，眉飛色舞的。

    晨來搖搖頭。

    孫瑛看著她笑，說：“得，不招你了，眼看你就又一個 24 小時了，快點回去吧……就這么忙，干點兒什么壞事兒都得爭分奪秒……倒是刺激！”

    晨來咬了下牙，手里一摞病歷本照著她就打。

    孫瑛笑著走開了。

    晨來腳步頓了頓，回辦公室里，先將水杯清洗好放在架子上晾干。

    看了眼那銀白的杯子上淡粉色的櫻花，伸手摸了摸——杯子是野風(fēng)送的呢。去年櫻花季他去不成京都看花，瘋狂買了好些櫻花元素物品……她嘆口氣。最近自己的問題一大堆，想關(guān)心下朋友都顯得有心無力。她想著，撈過手機來，順手翻了下野風(fēng)的幾個賬號——已經(jīng)好久沒有更新，最后一條是兩周前，發(fā)的是在波士頓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時的場內(nèi)照片。沒有正面照。

    她靠在門上，給野風(fēng)留言。正常來說，這會兒野風(fēng)應(yīng)該在睡覺，但……誰知道呢。

    走廊上有人經(jīng)過，說說笑笑的。下班時間，四周的空氣似乎都變得輕盈一些了。

    科室群里靜悄悄的。工作群里沒有在線討論也讓人下班下得比較安心一點，但小群組里卻不停有消息提示，有人艾特她。她進去看了一眼，原來大家在約晚上一起吃火鍋問她去不去。

    “能走了嗎？一起吃火鍋去？大不了你早點兒走，回去睡覺。我提議吃重慶火鍋，你最喜歡的那家?！睂O瑛單獨問她。

    晨來想了想，拒絕了?！耙厝ニX。明天早上我是第一臺手術(shù)?！?/br>
    “好吧。你好好兒休息?！睂O瑛說。

    晨來見沒有別的事，放下手機，換了一下衣服。

    手機在一旁靜靜的，靜得讓人有點不適應(yīng)。這一天來似乎只有這么一會兒工夫，她完全放空了……可心里也空蕩蕩的，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無法形容。

    柜子里的幾件衣服都該拿去洗了。

    她翻檢了下，拿出來疊好，放進一個大袋子里，背好包，拎在手上，鎖門離開。

    進電梯時，看到野風(fēng)回了信息。她換算下時間，問：“是不是通宵了？”

    “沒有。失眠?！币帮L(fēng)回復(fù)一個大大的黑眼圈小熊表情。

    晨來看著想笑，又覺得有點心酸，說：“為什么失眠。大熊怎么會失眠的?！彼睦镉悬c猜測，但覺得還是鋪墊下再問比較好。

    “因為上年紀了啊……”

    “才比我大那么點兒就敢說上年紀，叉出去?！背縼硇Φ?。

    “勝訴了，病人家屬也表示了不上訴，但我一點都不開心。所以也沒跟任何人聊這事。”野風(fēng)說。

    晨來卻松了口氣，一句“恭喜”說不得，但發(fā)了個擁抱的表情過來，“要是這會兒能見面，我請你吃火鍋——我們科里同事剛才喊我去吃火鍋，我困得要死，去不成。要是你在，我怎么也去。”

    “sad……但你不去是對的，要一頭栽火鍋里，浪費人一鍋湯底。”野風(fēng)說。

    晨來連發(fā)了五個狗熊扇巴掌的表情過去。

    野風(fēng)回了個哭唧唧，緊接著跟了個大笑的……晨來看著這兩個表情，不知為何覺得哭唧唧這個更可愛些，當然，可能也更貼切些，不管是對野風(fēng)還是對她來說。

    “瘋子，你隨時可以跟我聊天。隨時。隨時都可以?！彼f。

    低著頭，邊走邊輸入，余光掃著地面上人的腳步，當心不要撞到踩到誰……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一雙棕色的鞋子出現(xiàn)在視野中。那鞋子的主人沒有避開，而是正正地對著她。她抬頭的同時向一旁閃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面前的是羅焰火。她心一慌，和對面來人撞在一起，手機沒拿穩(wěn)，一下子就脫了手。

    羅焰火手一伸，就把手機撈了過去。她伸手去拿，被他避開了。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的臉，聽他說：“一起吃飯吧。”

    醫(yī)院大廳里已經(jīng)不像日間那樣繁忙擁擠，可來來往往還是有不少人。

    “手機先還我。”晨來說著，伸出手來。她聲音有點異樣，她想大概是……今天說了太多話的緣故。但喉嚨有點硬，就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羅焰火看了眼她細白的手掌，慢吞吞地將手機放上去。晨來握住手機，他卻握住了她的手。他沒再說話，拉著她轉(zhuǎn)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