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來笑笑。

    車廂里彌漫著濃郁的花香。她往前看了眼，副駕位子上放著花。

    小楊沒再多話，開車往前走，很快開進(jìn)了大門。車子靜靜駛?cè)?，在綠蔭中穿行，越往里走越寧謐。等車子停下來，晨來看看外面，許阿姨正站在那里，看了她微笑。她沒等小楊來開車門，自己推開車門下去，正好許阿姨也走了過來。

    “火火說你要來，我就在這兒等了。今兒這天兒太悶了，快進(jìn)去坐會兒，等下讓小楊送你回去。”許阿姨說著看向小楊，“蒲醫(yī)生的東西在桌子上，一會兒你搬上車——東西送到了？”

    “嗯。我上去跟羅總說。這是魚小姐讓帶回來的?！毙钫f。

    許阿姨揮揮手讓他麻利些，然后看了晨來，說：“蒲醫(yī)生您里面請?；鸹疬@會兒在書房跟人開會，等下才有時間?！?/br>
    晨來張了張口，許阿姨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先在前面帶路了。她沒想到自己不但要多逗留一陣子，而且羅焰火還在家里……她愣了一下，小楊抱著花和兩個小紙盒在她身后，看起來很沉但她不走他也不方便超過去，于是干脆跟上許阿姨。

    進(jìn)了門，許阿姨看看晨來，輕聲問她先喝點什么。

    “清水就行。謝謝阿姨?！背縼碚f。

    許阿姨點點頭，請她先坐。“蒲醫(yī)生您隨意點兒?！?/br>
    晨來沒有在這闊大的仿佛能把人瞬間吞掉的客廳里停留，而是跟許阿姨往前走了一段路，在一個小偏廳處停了下來。她一路走得累了，四下里無人，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偷偷舒展了下四肢。

    她突然聽見犬吠，抬起頭來往聲音來處看了看，只見許阿姨端了一只盤子回身喝呼了一聲，才轉(zhuǎn)身往這邊來，見她坐在這里，微笑著說：“給您泡了茶，這會兒不燙口，剛剛好。這是冰咖啡和清水……蒲醫(yī)生，等下見了火火，您千萬說他幾句，不舒服就別一個勁兒咖啡和煙不離手了，那喉嚨就跟堵了的煙囪似的，能舒服嗎！”

    晨來正口渴難耐，果然看了冰咖啡就喜歡，端起來喝著，聽許阿姨這么說，正要說什么，又聽見小狗哼哼唧唧的聲音，就見許阿姨拍了下手，說不好意思，太沒規(guī)矩了，讓您笑話了。晨來忙說不會。許阿姨說小狗是剛領(lǐng)養(yǎng)的，可能特別沒安全感，看不見我就叫。我也是看它可憐老帶在身邊兒，得虧火火好說話，擱誰家里能容得下呀……晨來聽了心一動，忽然看一個黃色的影子怯怯地出現(xiàn)在門邊，愣了下，“阿黃？”

    那小黃狗耳朵豎了起來，看見她了，但許阿姨輕喝了一聲“歡歡回去”，調(diào)頭就跑。許阿姨不好意思，讓晨來坐，她得把歡歡帶小院子里去。晨來輕聲說：“我沒關(guān)系的?！?/br>
    許阿姨看了她微笑，輕聲說：“火火在書房。從這兒過去，走廊盡頭那間。他這會開了有一會兒了，該散了?！?/br>
    晨來答應(yīng)。

    許阿姨很快走開了。

    她坐在那里喝完了冰咖啡，又喝了半杯茶，一身的汗意早已消失不見，許阿姨不見回來，也沒有其他人出現(xiàn)。時間其實并不長，但外面天氣更陰沉起來，好像很快又要下暴雨，她就有些坐不住。

    再過一會兒，她終于還是站了起來，往走廊那邊走去。

    無論如何在告辭之前，應(yīng)該去見一見他……這條走廊很長，窗外綠蔭透過窗子映進(jìn)來，地上的花磚都像長了青苔一樣，滿目暗綠，仿佛走得快一些都會被滑倒。她于是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往前走，耳邊有篤篤篤的聲響，似乎是什么東西在敲打。走廊盡頭那有著繁復(fù)花紋的兩扇房門緊閉著，越來越近，越來越顯得巨大而令人不安……她站下來，抬手待要敲門，門開了。

    羅焰火從里面走出來，看到她，腳步停下。

    晨來聞到淡淡的煙氣，抬眼看他，只覺得他人也像是被一層煙霧籠罩著似的……但其實只是光線不好而已。走廊里沒開燈，書房里也沒有，他們這樣近的距離對面而立，彼此的面目看起來也會模糊不清。

    她聽見羅焰火說了聲“請進(jìn)?！?/br>
    * 作者最后修訂時間：2021-06-13

    第十章 我擁有的那條平行線 （三）

    尼卡2021-06-15

    “打擾你了吧？”晨來問?？礃幼雍芸煲掠?，必須早些離開，只是她還有話想跟他當(dāng)面講。

    “不打擾。會十分鐘前就結(jié)束了。”焰火看了眼她的神情。見她像是有點猶豫，將兩扇門都推開了，回身先入內(nèi)?！坝悬c亂，隨便坐?！?/br>
    晨來略一站，跟著走了進(jìn)去。

    書房里確實有點亂，這讓她覺得很意外。只要是羅焰火居住的地方，無論空間大小，她幾乎從未見過哪里真正稱得上“亂”……這書房連著外頭的花廳，若不是陰天，想必那滿是綠意的花廳也會把這里遮蔽得光線不足。此時只亮了書桌上的一盞臺燈，四壁的書脊像是能吸走光，屋內(nèi)非常昏暗，又因為有著淡淡的煙氣，這屋子里顯得十分沉郁，不過書桌上有一只小小的苔蘚盆景，就擱在電腦旁。盈盈的一團綠，生機勃勃的。

    見晨來看著盆景，羅焰火請她書桌前坐了。

    晨來沒有坐，站在原地看了他。

    羅焰火回手將窗子推開些，見她沒坐，也就罷了。

    晨來見他要伸手拿煙，想起剛剛許阿姨說的，正要開口，卻見他連煙盒帶打火機一把推到抽屜里去，合上抽屜的同時問道：“有事跟我說？”

    晨來點頭，“就是謝謝你?！?/br>
    羅焰火眉頭一皺，“你已經(jīng)謝過好幾次了。”

    “不是因為這個。我中午才剛知道我爸前陣子出事，是你幫的忙。我先不問究竟又是出了什么事了吧?！背縼碚f。她看了羅焰火，然后稍稍低了頭。目光落在書桌上，凝住了?！啊抑滥闶窃趺纯创摹＿@樣幫忙肯定不是出自你本意。我還是該當(dāng)面謝謝你的?！?/br>
    羅焰火沒出聲。

    晨來看他兩道眉平整而端直地橫在那里，并沒有像往常不耐煩時便要皺一下的樣子，知道自己道謝，他聽著應(yīng)該沒有不舒服。可是她仍然覺得不太安定，總覺得這整件事不知哪里不對勁……

    “撈他出來是因為有件事客戶指定了他，沒有別的意思。不用謝我?！绷_焰火說。

    晨來才要張口，聽見他說：“也不必放心上。這回算是我有求于他。所以這事兒跟你沒關(guān)系?！?/br>
    晨來沉默片刻，說：“對不起，那天早上我不知道你是要去阿拉斯加?！?/br>
    羅焰火坐在那里，手指敲了下扶手。

    他似乎是笑了笑，“那你的回答會有什么不一樣么？”

    “不會。但會更婉轉(zhuǎn)一點?！彼f。

    停了停，他這一回分明是笑了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你那樣子很干脆很好?！?/br>
    晨來往后退了兩步，說：“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問過你幾次是不是有什么事，其實意思是有沒有人給你壓力，因為我的原因。你都否認(rèn)了?！?/br>
    晨來不出聲。

    “有沒有？”

    “……”

    “如果有，告訴我。我知道你不是頂不住壓力的人。但我也知道你為了你愛的人會怎么做。你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一點都不意外……”

    “羅焰火?！背縼泶驍嗔怂Ｋ币曋难劬??！拔覜]有騙你?！?/br>
    “但你也沒說實話?！?/br>
    “不想告訴你是因為沒必要。至于我的過去，我沒有瞞過任何人，也沒瞞過你什么。對吧？”晨來輕輕地出聲。那聲音很細(xì)但一點不弱，相反更加沉著而有力量，而她的眼睛，像暗夜里的星星，閃閃爍爍。“我喜歡你是真的。我現(xiàn)在還是喜歡你的，只是不能跟你走下去了，更不能跟你結(jié)婚……我們要清算什么？清算我為了別人的事可以命都不要，但就是不愿意跟你結(jié)婚？是的，我受到壓力了。不只是我受到壓力了，我導(dǎo)師、我領(lǐng)導(dǎo)、明珰……將來想在紀(jì)錄片里看到我？那是不可能的。羅焰火，你知道，我也知道，只要你羅家閔家還有一個人有權(quán)勢，我蒲晨來三個字連片尾角落都不可能出現(xiàn)。我沒有講，是因為沒有用，而且也不愿意你和我的關(guān)系走到這一步。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些……跟你更不可能提，因為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那些讓你沉默的電話意味著什么。羅焰火，我工作可能也沒有那么重要。我的人也沒有那么重要?？晌覐哪嗄桌锱莱鰜淼浆F(xiàn)在這個地步，我老師差不多用盡全力。她用了她能用的一切手段和辦法，不惜被稱作我的保護傘，賭上了她的榮譽，護我周全。我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任性，可我想我談場戀愛，不是犯了死罪啊……但她這個年紀(jì)如果再因為我的緣故承受壓力，我的良心不允許。這你不會不知道……我讓你相信我，你說相信。我也信了你是跟我心照不宣……為了遇葳葳我曾經(jīng)做過的一切都不后悔，那不只是為了一個人，甚至不止因為是我愛過的人，還有我做人的基本良知?！?/br>
    “你很勇敢?！绷_焰火慢慢地說。

    晨來怔了下。

    “你那天問我，我們以前在哪里見過？”

    “你說是在醫(yī)院球場。但不是的，羅焰火?！背縼碚f著清了下喉嚨。她忽然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幻影，但瞬間即逝。她看著羅焰火的眼睛，知道他也想起了同一件事。她輕聲說：“醫(yī)學(xué)院現(xiàn)在那塊空地上，曾經(jīng)有一個看著特別棒的體育館。有一天我從實驗室出來，葳葳說他們約了在那里打球。我去的時候他們比賽都要打完了……”

    她緩了緩。

    那天她走得很急，往場邊走的時候找葳葳的身影，才看見他的 19 號球衣，剛坐下，就聽見有人喊快點快點有人倒地……倒地的是 19 號，她扔下東西從看臺上翻下去，推開人就喊葳葳你怎么樣。她一只手摁在那人背上，招呼大家快點兒看看怎么樣了說你們怎么一點兒不著急，另一只手被人拉住，把她拉起來，然后哄堂大笑。把她拉起來的是遇葳葳，一臉的汗水滴滴答答，跟她說，我在這。她看清楚葳葳是穿了與平常不一樣的球衣，而身邊的人她也不認(rèn)識。葳葳回身跟人笑著說這么混編打球很有意思，過兩天再來，然后拉著她走，笑她一著急認(rèn)錯人……葳葳笑得可太好看了，眼角的笑紋成了一簇水草花似的。

    她回了下頭看到場地上那幾個人懶洋洋地說笑著，那里面有葳葳的同班同學(xué)，也有她不認(rèn)識的人。

    “……我現(xiàn)在能記得倒地那人背上有一點花紋。”她說。

    “對，是我?！?/br>
    “啊……”晨來慢慢地發(fā)出這一聲感嘆。“偶爾我會想起來那天那個情形，那是我印象里最后一次看到葳葳在籃球場上?！?/br>
    因為幾天以后，同樣的場地，因為球場垮塌，葳葳因此而死，她并沒有在場，是在急救中心看到他的……從那一刻之后她的人生之路像是走著走著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鴻溝，她就那么栽了下去。再爬上來，已經(jīng)是再世為人。

    她不愿意回想那段時間的經(jīng)歷，可是肩膀隱隱作痛，提醒她曾經(jīng)有多危險多艱難。

    羅焰火看著她手稍稍抬了抬，像是要撫摸肩膀，頓了頓，說：“其實我對你真正留下印象，倒不是因為在球場或者遇葳葳?！?/br>
    晨來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低頭看了下自己的肩膀。

    她心頭一震。

    “你那天攔車被撞的那一下不算狠，但你差點兒被特勤斃了，知道嗎？”他語氣淡淡的，波瀾不驚。

    然而無疑是在她心里掀起了滔滔巨浪。

    她看著羅焰火，忽然覺得自己根本沒認(rèn)識過這個人。

    “我在車上?！绷_焰火慢慢地將抽屜拉開，把煙取出來。他沒看她，也沒問她可不可以，直接把煙點燃了。

    晨來看著那煙被點燃，一點猩紅明亮閃爍。

    “在我外公身邊。他和我都沒料到，那個時候，還會有人做出‘?dāng)r轎喊冤’的事來?！绷_焰火再吸了口煙，這才轉(zhuǎn)向她?！澳愫苡赂摇！?/br>
    大概那個樣子可以稱作魯莽和愚蠢，因為沒有人會那么做，除非孤注一擲。

    他在球場上倒地不起，其實是拼得太兇了，倒地時可以休息片刻也不錯。她沖過來都來不及看清楚人，著急忙慌的，真是慌亂不已……他想她將來要做醫(yī)生的，性情急躁而莽撞，恐怕不容易合格。倒是沒想到再見到她，是在那樣一個情形下……外公后來是讓特勤把她要遞的材料收了，但當(dāng)時并沒有看，因為沒有心情。

    外公那幾天都會去醫(yī)院探視密友，而他則剛剛探視過才動完腎臟移植手術(shù)的寧昂，但當(dāng)時外公是要送他去機場。

    他們剛剛收到母親飛機失事的消息，外公走不開，也不方便即刻動身，他心急如焚，必須盡快趕到……在候機時祖孫倆很久沒有說一句話，像是突然想到的，外公說那個女孩子要在戰(zhàn)爭年代，怕是能干出堵?lián)屟鄣氖聛怼?/br>
    勇敢在這個年代，是稀缺品質(zhì)。

    他心不在焉，連外公說的話也聽不進(jìn)去，但這幾句話是聽見了，只是沒想到多年之后，外公仍清楚地記得蒲晨來的樣子和自己說過的話，而對她的判斷和評價卻大相徑庭……

    晨來看著慢條斯理抽著煙的焰火，輕聲說：“我不希望任何人因為我再受到傷害……我想到的是你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利害，但沒想到你會求婚。你和我都該清楚，你和我之間的問題，不是‘勇敢’就夠了的。你求婚，不過是扯一下這層紗。與其讓你說，不如我說。我沒后悔愛過誰也沒后悔過喜歡誰，對你也一樣……我根本沒有想過也沒承諾過要跟你一直走下去。我沒騙你。你若因為我不夠愛你責(zé)怪我，那我也認(rèn)了?！?/br>
    羅焰火看著她，“所以你真的不過是拿我當(dāng)一劑藥。”

    晨來沒有看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一直落下去，“羅焰火，我就是不想走到這一步。我從你這里得到過療愈和快樂，從來沒想過要否認(rèn)這一點。我甚至想過能在你身邊待多久就待多久，直到待不下去，但實際上我確實不可能這么做，也不會隱瞞我真實意圖……可是羅焰火，你呢？”

    她目光向下，落在書桌上，這時才問：“那枚書簽我能看一下嗎？”

    羅焰火看了桌角那摞古書上放著的那枚書簽，點了點頭。

    晨來拿起來，翻過背面看去，停了停，看他。

    “這是我的東西。三年前一場大雨那日我去博時參觀拍賣預(yù)展，回去我才發(fā)現(xiàn)把它丟了。我想過如果是丟在展覽館，那就是另外一種方式讓我太爺和爺爺跟我一起去看了畫了……我回去找過，也登記過，但是沒有結(jié)果。它為什么會在你這里？”晨來的聲音非常冷靜。

    第十章 我擁有的那條平行線 （四）

    尼卡2021-06-15

    “你說呢？”羅焰火看了她。

    “因為我姓蒲。因為那幅畫。因為我是蒲璽的女兒?！背縼碚f。

    羅焰火沒出聲。

    晨來把書簽翻過來，看著正面這小小的山水畫?！拔姨珷斖砭罢f不上凄涼，除了不能行動，整天只能呆在他的房間里……爺爺和奶奶待他很好。畫這種書簽，差不多是他們那時候能糊口的唯一能做的事……我爺爺還留了幾張，說怎么也不能忘那些年。我小時候不懂事，才學(xué)寫字，到處亂畫亂寫，還特別愛寫自己的名字……這書簽丟了的時候，我也想過就是冥冥中注定吧，找不到也算了?！?/br>
    她抬眼看著羅焰火。

    “森下先生那幅畫，是我爸爸偷我太爺?shù)牟禺嬋マD(zhuǎn)手的。太爺當(dāng)年經(jīng)營的有書畫鋪子，跟那時候的畫家多有往來。后來太爺還在的日子，畫家人在海外多年，知道太爺和爺爺?shù)那闆r，還托人從海外捎過畫作過來，輾轉(zhuǎn)幾道手，層層審查，等太爺收到，已經(jīng)是幾年之后，三幅竟不見了兩幅……”晨來說著忍不住露出譏諷的笑來，“最后一幅還被我爸爸偷出去賣掉了。太爺幸好一生經(jīng)歷太多動蕩，看得開?！?/br>
    羅焰火另點了一支煙。他看看晨來，將煙盒往她面前推了推。晨來沒有動，搖了搖頭。

    “我在你那里看到那幅偽作的時候，跟你說過你要的畫不在蒲家，那是真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