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頭頂幔帳，反應(yīng)了一下，才想起來自己正躺在別莊的水榭里。

    室內(nèi)光線昏暗，亮著微弱的燭光，似乎已經(jīng)是晚上。

    她竟然一覺睡到了這個時辰。

    第28章 是他害死了她?！?/br>
    見時纓醒來, 青榆腳步一頓，丹桂面露喜色，連忙扶她起身。

    時纓低頭望見完好無損的右手, 再看眼前生動鮮活的兩人，沒由來地鼻子發(fā)酸。雖說只是個夢，但她暗下決心, 無論之后的路該如何走，她都會盡力護(hù)她們周全。

    她想起方才聽到的對話，問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青榆和丹桂對視一眼，斟酌言辭：“四娘子她……也來了。據(jù)說是老爺要丟掉您從杭州帶來的所有物品, 四娘子上前阻攔，惹得老爺大怒，便將她送到這邊，叫她跟您一同悔過。四娘子想見您一面, 奴婢們以您在睡覺為由拒絕了她, 她卻執(zhí)意站在門外不走。三娘子, 您看……”

    “不必搭理，待過些時候, 她會自行離開?！睍r纓心中五味陳雜，現(xiàn)實(shí)與夢境交替重疊, 一會兒是幼小的時綺站在窗后眼巴巴地看著她，一會兒是時綺昨日的出賣, 一會兒又是夢中, 時綺走進(jìn)她的院落，安慰她活著才有希望，還有白紙黑字的信件，傳來時綺因逃避婚事而自縊身亡的消息。

    只是她剛從夢里走出, 腦子里還有些亂，不想見任何人。

    天色已晚，時綺等不到她露面，必定不會久留。

    窗外響起雷聲，似是鼓點(diǎn)從天際滾落，山中氣候多變，降雨時常倏忽而至。

    時纓下意識往外面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倚著靠枕坐好。

    青榆和丹桂得她命令，也各行其是，拿了針黹一邊閑聊一邊做女紅。

    少頃，雨水沖刷屋檐的聲音傳來。

    時纓料想時綺已經(jīng)離去，但鬼使神差地，她輕手輕腳下床，走到窗邊，透過縫隙看向外頭。

    雨點(diǎn)密密匝匝，猶如珠玉傾落銀盤，在湖面激起一串串漣漪，長橋臥波，被大雨沖刷得發(fā)亮，棧橋兩側(cè)，水流似瀑布般瀉入湖中。

    時綺孤身一人跪在門前，渾身上下已經(jīng)被澆透，但她卻紋絲不動，仿佛沒有知覺。

    時纓嘆了口氣，對青榆道：“給她拿把傘，讓她走吧?！?/br>
    青榆應(yīng)下，提著油紙傘出了門。

    時纓正待回內(nèi)室，突然，時綺的抽泣傳來，在雨中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阿姐，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求求你不要不理我……”

    從小到大，時纓從未聽過她用如此卑微又哀求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站在窗邊，朝那個濕漉漉的人影看去。

    青榆將雨傘打在她的頭頂，她卻依舊保持跪著的姿勢，固執(zhí)地往旁邊挪了幾步。

    像是自罰般，任由暴雨劈頭蓋臉地澆下。

    時綺哭得止不住，臉上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

    她的嗓子已然沙啞，話音語無倫次，也不知是說給時纓還是自己。

    “阿姐，我并非要跟你搶衛(wèi)王，我只是想離開安國公府，找一處容身之地，阿爹阿娘逼我嫁給成安王世子，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覺著唯有跟了衛(wèi)王，才能讓他們無話可說，我原本是想，如果衛(wèi)王……如果他要我，我便求他賞我一間宅院，我待在里頭，余生永遠(yuǎn)不出現(xiàn)在你和他面前?！?/br>
    “可是阿姐，我看到他的瞬間就后悔了，我好害怕，我愧對于你，你說得沒錯，他對我……他居然對我……我已經(jīng)一字不差地告訴阿爹和阿娘，但他們不相信我，認(rèn)為衛(wèi)王絕不會看中我，是我……是我勾引他在先，還倒打一耙，污蔑他的名聲……阿姐，我沒有撒謊，我真的沒有……”

    “我不該在阿爹面前出賣你，怪我頭腦發(fā)昏、一時沖動，我只是……只是想不通，為什么同樣是阿爹和阿娘的女兒，我跟你的待遇卻是天壤之別，我承認(rèn)，無論相貌、學(xué)識、人緣，我樣樣比不上你，我也從沒妄想過有朝一日能夠超越你，可為什么，我的婚事都要用來為你鋪路？”

    “只因?yàn)樗强ね跏雷?，將來能夠給衛(wèi)王提供助力，我就必須嫁給這樣一個性情惡劣的紈绔，阿姐，如果你是我，如果……你該怎么辦呢？事到如今，我已經(jīng)走投無路，可以一死了之，但我還欠你一句道歉，你是我唯一的阿姐，我不想你恨我一輩子，否則我死都無法瞑目?！?/br>
    “阿姐，你可以聽到嗎，你看我一眼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時綺說得顛三倒四，一口氣沒接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大雨傾盆，讓她想起以前在杭州的日子，那邊常年有雨，大多時候，她都是躺在床榻上，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以及母親愁眉不展地絮絮叨叨。

    “阿姐，你不知道，我從小就很羨慕你，做夢都想成為你。所有人都喜歡你，表兄表姐三天兩頭來找你，我卻連走出院子都是奢望，阿娘也一直跟我說，如果不是因?yàn)槲?，你和她早已進(jìn)京與阿爹團(tuán)聚了，有幾回，我差點(diǎn)勸她帶你走，我不想做你們的拖累，可是我更怕一個人留在杭州，我不是你，我和外祖父母、還有舅父他們一家都不熟，我根本無法想象寄人籬下的生活?！?/br>
    “來到京城，阿娘隔三差五對我抱怨，若非被我耽擱了六年，她在阿爹身邊，阿爹又怎會納那么多妾室，阿姐，我真的很想問她，為什么要把我生出來？為什么要用藥物吊著我這條沒用的爛命？倘若能夠自己選擇，我寧肯替大姐和二姐去死，當(dāng)年疫病橫行，死的為什么不是我？”

    “還有那天在英國公府認(rèn)出你，我心里既驚訝又嫉妒，阿姐，我好恨自己廢物，但凡我能拿出你一半的膽量，哪怕掙個魚死網(wǎng)破，也不嫁給成安王世子，又何至于把主意打到衛(wèi)王身上……”

    “阿姐，對不起，對不起……”時綺一遍遍地重復(fù)著，水榭里悄無聲息，她逐漸被絕望侵吞，“我犯下彌天大錯，自知永遠(yuǎn)無法求得你原諒，惟愿來世，你再也不會有我這樣狼心狗肺的阿妹?！?/br>
    話音落下，她在青榆的驚呼中翻身跳進(jìn)了湖里。

    湖面掀起一片水花，轉(zhuǎn)瞬將她淹沒。

    她不通水性，像一塊石頭般直挺挺地往下沉。

    滅頂?shù)闹舷⒁u來，她卻覺出幾分解脫。

    只是遺憾醒悟得太晚，失去了此生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忽然，眼前水流自兩邊破開，無數(shù)泡沫翻涌，模糊了她的視線。

    一襲素色衣裙的少女如鮫人般乘風(fēng)破浪，靈巧地向她游來，墨色長發(fā)似輕紗飄舞。

    她在水中握住了她的手。

    -

    水榭中。

    姐妹二人沐浴完畢，時纓從青榆手中接過藥膏，小心翼翼地褪下時綺的寢衣。

    女孩光潔如玉的后背及手臂青紅交錯，有的地方已經(jīng)滲出血跡，燈火映照，格外刺眼。

    時纓倒吸口涼氣。

    父親雖為文官，但畢竟是個男人，被憤怒驅(qū)使，出手愈發(fā)沒輕沒重。

    時綺終于止住抽噎，能夠說出完整的字句：“阿姐，是我無用，未能保住你的東西，阿爹把它們……”

    “無妨，東西沒了還能設(shè)法再湊，命沒了，可就再也找不回來了?！睍r纓放輕動作，溫聲道，“皎皎，活著才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br>
    “但我能怎么做呢？”時綺心中絕望，“阿爹和阿娘堅(jiān)決要把我嫁給去成安王府，我難道要在大婚當(dāng)天親手殺了成安王世子嗎？”

    時纓啼笑皆非：“怎么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殺？我以前都沒發(fā)現(xiàn)你如此暴力?！?/br>
    時綺赧然地垂下頭，就聽她道：“辦法終歸是有的，萬不得已，你愿意隨我高飛遠(yuǎn)走、四海為家嗎？我可以去書院做女夫子、加上賣字畫養(yǎng)你，但錦衣玉食的生活是不必想了。”

    “我自然愿意。”時綺忙不迭點(diǎn)頭，“我別的不行，至少懂些廚藝，我留在家中給阿姐做飯，還能打掃屋子，保證讓阿姐每天回來都有熱菜熱湯和干凈的床褥?！?/br>
    時纓撲哧一笑，摸摸她的腦袋：“那我就放心了。別怕，最差的情況你都能接受，更別說我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時候不早，先睡覺吧，我來想想辦法?！?/br>
    時綺聽得她溫婉柔和的聲音，眼圈一紅：“阿姐，我悔不當(dāng)初，我應(yīng)該早告訴你的……都怨我之前拉不下臉面求你幫忙，我真是愚不可及。我如今才知，你我其實(shí)一樣，在阿爹阿娘眼里都是為安國公府謀利的工具，只因你能換得的東西比我更多，他們才對你更重視一些罷了?！?/br>
    時纓安撫地拍了拍她上半身唯一完好的手背，沒有否認(rèn)。

    旋即，她令丹桂取來幾條柔軟的被褥，墊在床榻，以免硌到時綺背后的傷。

    青榆整理床鋪，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誒，這條被子是什么時候拖出來的？”

    時纓一怔，某些難以言喻的畫面掠過腦海，故作鎮(zhèn)定道：“我也不知，可能是我睡相不好，翻身的時候扯出來了吧。”

    趕走岐王之后她困得倒頭就睡，醒來又因?yàn)閴衾锏氖滦乃剂鑱y，還被時綺鬧了這么一通，早就把那條臨時扯過來遮蓋他的衾被拋諸腦后。

    青榆掀起被子：“哎呦這怎么還蹭著土，三娘子，您該不會是添了夢游之癥吧？”

    時纓：“……”

    她轉(zhuǎn)頭看向時綺：“我可能確實(shí)是會夢游，你若怕我半夜把你踹下床，就回去睡吧?！?/br>
    時綺抱住她的胳膊，撥浪鼓似的搖頭。

    踹就踹吧，她再爬上來便是。

    待收拾完畢，二婢熄了燈，退出內(nèi)室。

    時綺舟車勞頓，又折騰了大半天，很快就陷入睡夢。

    時纓卻在黑暗里出神。

    她回憶著夢中情形，若在以往，她或許還會覺得荒誕不經(jīng)，但親眼見證了衛(wèi)王的另一面、聽過母親的勸阻之詞、被父親逼迫喝下致命的酪漿，她無法對那個夢視而不見。

    甚至心想，如果她當(dāng)真被賜婚給岐王，夢里的一切沒準(zhǔn)會如期發(fā)生。

    岐王……

    思及他，她的心情愈發(fā)復(fù)雜，在夢里，他知道她曾經(jīng)的小字，還對她……

    她扯過衾被蒙住臉，別的就罷了，可她委實(shí)想不通，自己怎么會夢見跟他歡好的場景。

    定是因?yàn)樗屗狭俗约旱拇病?/br>
    也不知她那時候在想什么，以他神出鬼沒的輕功，必定能在丹桂進(jìn)門之前躲起來，偏偏她昏招迭出，非要把他往床上推。

    就好像做了虧心事，生怕被人撞破一樣。

    寂靜中，她心跳如擂，無端冒出一個膽大包天的想法。

    倘若她沿著夢里的線索，找到衛(wèi)王私養(yǎng)外室的證據(jù)，是不是可以威脅他主動跟自己退婚？

    畢竟衛(wèi)王在人前光風(fēng)霽月，定不能容忍這樣的事傳出去，毀了他苦心經(jīng)營的君子形象。

    而且，無論是岐王還是榮昌王世子，既然他們要聯(lián)手把衛(wèi)王拉下馬，她何不以此作為交換，請他們與她合作。

    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可以利用的人力物力實(shí)在有限，若能借助他們的力量，定能事半功倍。

    否則她就算帶著時綺逃離長安，也早晚會被手眼通天的父親捉拿回來。

    打定主意，她開始逐字逐句地回憶慕濯在夢中說過的話。

    那外室住在通濟(jì)坊西南，經(jīng)常去慈恩寺，還跟時綺長得分毫無差。

    她想起浴佛節(jié)那天，衛(wèi)王莫名出現(xiàn)在晉昌坊，頓時明白是自己壞了他的好事。

    難怪他會隨身帶著一根簪子。

    難怪他看到時綺會失態(tài)，還將那簪子插在她頭發(fā)上，呆呆地望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想通其中關(guān)竅，時纓莫名平靜下來，反而生出幾分慶幸。

    或許是舅父在天之靈托夢給她，給她一個絕處逢生的機(jī)會。

    那么她必須牢牢抓住。

    不僅是救自己，也是救時綺、救青榆和丹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