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怎會因為得知她的另一面就不喜歡她？

    反而是交心越多，愈發(fā)懂得她的難能可貴。

    她是他千金不換的珍寶。

    時纓在他的勸說中安下心來，事已至此，多思無益，她唯有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在意的人，做好力所能及的事，盡早讓一切塵埃落定。

    她回握他的手，鄭重道：“我們都會得償所愿?！?/br>
    夜色降臨，暮靄沉沉，靈州城已近在眼前。

    第66章 “阿鳶，我們到家了?！薄?/br>
    一路上, 時纓親眼見證諸多景色，巍峨群山、茫茫曠野，不似長安錦繡成堆, 與江南的小橋流水更是截然不同。

    她沒有像夢里一樣閉目塞聽，而是沿途欣賞，將畫面用紙筆描繪下來。因與人數(shù)龐大的和親隊伍同行, 路途中耗費的時間也增加，她剛好能夠不慌不忙地采風，仿佛置身一場悠閑的旅程。

    而今終于抵達靈州，馬車速度漸緩, 她掀起窗帷，看到似曾相識的城墻。

    不及長安的恢宏壯闊，卻有幾分古樸蒼涼，屹立在北疆的風沙中, 守衛(wèi)著身后秀麗山河。

    玄甲鐵騎兩側(cè)排開, 似是等候多時, 士兵們個個神情肅穆、巋然不動，殺伐之氣撲面而來。

    恍然間, 她想起一些久遠的記憶，舅父威風凜凜地站在高臺上檢閱軍隊, 旋即騎著高頭大馬帶她穿過校場，曲將軍開玩笑說, 待她長大后必定也能成為舅母那樣的巾幗英雄, 舅父卻摸了摸她的腦袋：“我可舍不得阿鳶上戰(zhàn)場拼命，將來她做個軍師，為她的表兄表姐出謀劃策就好?！?/br>
    曲明微在旁振振有詞：“待阿鳶長大，林家阿兄阿姐早已功成名就, 我與她年齡相仿，她何不來做我的軍師？”

    舅父和曲將軍忍俊不禁，她卻覺得好友所言在理，便愈加努力地學(xué)習(xí)兵法，希望將來有朝一日，能夠和表兄表姐或是曲明微并肩作戰(zhàn)。

    但可惜，表兄和表姐沒有等到她，曲將軍加官進爵，再也不提什么“巾幗英雄”，曲明微成為英國公府千金，被迫困在京城，橫刀立馬的夢想變得遙不可及。

    舊時回憶像是一場夢，埋葬在逐漸遠去的歲月里。

    車駕長驅(qū)直入城門，慕濯的聲音忽然響起：“這里不比京城繁華，怕是要委屈你了?！?/br>
    時纓如夢初醒，笑道：“我一點也不覺得委屈，反而有些……”

    她腦海中沒由來地冒出一個詞：“近鄉(xiāng)情怯?！?/br>
    慕濯怔了怔：“你以前應(yīng)當沒有來過這里?！?/br>
    “確實沒有，”時纓回想夢中情形，“但我總感覺，我似乎本就屬于此處?！?/br>
    那些熱情好客的百姓、性情豪爽的士兵，慈祥和藹的老管家，英姿颯爽的顧將軍，還有漫天流火般的孔明燈和予以她一顆真心的人。

    夢境之外，她重新找回了他們，這次，她定會好好珍惜。

    她抬眸朝他望去，不偏不倚與他視線交匯。

    光線已經(jīng)徹底暗下來，他的眼睛卻亮若星辰，她素來知他長得好看，浴佛節(jié)初見的時候，便覺著衛(wèi)王都不及他姿容無雙，但此刻，分明已經(jīng)日夜相對了近兩個月，她依舊不由自主地出神。

    萬籟俱寂，車廂內(nèi)無端醞釀出些微不知名的氣氛，一時間，兩人心有靈犀般，誰都沒有出聲打破安靜。

    直到馬車緩緩?fù)Ｗ?，慕濯率先回過神來，對時纓伸出手：“阿鳶，我們到家了。”

    -

    這座宅邸原本是靈州大都督府，慕濯十歲至此，到今年年初，一直未曾離開。

    上一任大都督崔將軍戰(zhàn)死后，其家眷帶著他的棺槨還鄉(xiāng)，朝廷沒有委派新的人選，只剩下慕濯居住在這里，宅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旁人眼中的王府。

    府中人員不多，唯有一老二小三名內(nèi)侍是當年隨慕濯從京城而來，如今年長者擔任管家，年輕的兩位負責照看他的日常起居，只是他這次進京輕裝簡行，便沒有帶著他們貼身伺候。

    其余仆從都是當?shù)匕傩?，有的在?zhàn)爭中失去親人、無家可歸，有的是受傷嚴重無法再上陣的士兵，他予以他們一方容身之地，讓他們在灶房或校場從事些簡單的雜役工作。

    眾人提前收到消息，得知岐王攜王妃歸來，已經(jīng)將正院從里到外打掃得潔凈如新。

    宣華公主今晚也在此處落腳，慕濯吩咐管家引她去事先收拾好的院落，與時纓并肩前往正院。

    青榆和丹桂落在后頭，協(xié)助家仆們整理搬運時纓從京中帶來的物品。

    “萬公公是我母親宮里的舊人，萬全和萬康是他的干兒子，自幼在我身邊做事?！蹦藉呑哌吔榻B道，萬公公已經(jīng)同宣華公主一行離開，萬全和萬康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時纓行禮，卻是趁干爹不在，壯著膽子抬頭，好奇地看向新來的女主人。

    他們與岐王年紀相仿，出宮時還是稚齡孩童，十載光陰倏忽而逝，對長安的印象已經(jīng)模糊了。

    難得有個京城客，免不了感到新鮮，試圖從她身上找到些許故鄉(xiāng)的痕跡。

    此前，干爹千叮嚀萬囑咐，王妃曾是安國公府千金、衛(wèi)王的未婚妻，但現(xiàn)已與家族和衛(wèi)王決裂，讓他們嘴上把門，切莫當著她的面提及相關(guān)字眼。他們本以為王妃該是個愁云慘霧、弱柳扶風的女子，卻不料她舉止端莊優(yōu)雅、談吐謙虛得體，與想象中的模樣大相徑庭。

    時纓慷慨打賞，兩人眉開眼笑地接過，對她的好感又增添了幾分。

    慕濯嘆息道：“你出手這么大方，都要把他們慣壞了?！?/br>
    “沒什么，就當我送給兩位小公公的見面禮?！睍r纓莞爾，“我和青榆丹桂在這人生地不熟，往后還有很多事情跟他們請教?！?/br>
    他雖未明言，但她卻心里有數(shù)。

    當年皇帝將他打發(fā)到北疆，就算做表面功夫，也不會僅派三個人隨行，只是時過境遷，那些心懷鬼胎、奉皇帝之命監(jiān)視他的人被逐一除去，剩下的皆是忠心耿耿，值得信賴。

    于情于理，她都該與他們打好關(guān)系。

    而不是像夢里，終日閉門不出，和他的人幾乎沒有往來。

    “青榆和丹桂請教他們就罷了，”慕濯攬在她腰間的手微微收緊，“你是把我當擺設(shè)？”

    時纓無奈：“殿下，你怎么誰的醋都吃？”

    “誰叫王妃娘娘頗受歡迎，到哪里都能廣結(jié)善緣，有事壓根輪不到我這個夫君?！?/br>
    “……”

    這算不算得了便宜還賣乖？

    也不知是誰非要跟她共乘馬車，把青榆和丹桂趕去另一輛，還連續(xù)在她屋里賴了一個多月，某天她偶然聽到二婢聊悄悄話，她們竟以為她與他已有夫妻之實。

    但這種話當著旁人也不好講，她裝作沒有聽見，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

    萬全和萬康跟在后面，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滿臉通紅。

    誰能想到岐王去了趟京城，非但帶回來一位如花似玉的王妃，也變得鮮活許多。

    要知道，自從十年前他遭逢變故，大多時候都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即使在他們這些熟悉的侍從面前，也很少展露自己的情緒，仿佛沒有喜怒哀樂。

    崔將軍在世時，他偶爾還會笑一笑，后來就愈發(fā)七情不上面，與年幼時判若兩人。

    現(xiàn)如今，他們才依稀想起，十年前他也曾是個活潑開朗的小郎君。

    這位王妃娘娘當真是個妙人。

    但愿她的到來能使得整座王府的氛圍煥然一新。

    時纓走入院內(nèi)，只覺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甚為眼熟，讓她生出錯覺，自己并非初來乍到，而是故地重游。

    慕濯離開靈州數(shù)月，有不少事務(wù)須得處理，陪她小坐了片刻，待青榆和丹桂進來，他起身道：“這一路舟車勞頓，你累了就早點歇息，我興許會回來得遲些，今晚便不打擾你了?！?/br>
    “無妨，”時纓下意識道，“我跟她們收拾東西，也不知何時才能完工。”

    話音落下，頓覺得些不對，但已經(jīng)來不及后悔。

    慕濯眼底浮現(xiàn)一抹揶揄之色：“阿鳶千方百計挽留，我卻之不恭。先走一步，晚點再來找你?！?/br>
    時纓：“……”

    她直覺，一旦開了頭，以后就再也別想獨占一屋了。

    然而未等她說什么，他一陣風似的走出內(nèi)室，不給她任何改口的余地。

    -

    夜已深。

    青榆和丹桂簡單歸整了一下物品，將時纓常用的東西擺出來，服侍她去沐浴更衣。

    路上條件有限，時纓又不愿大張旗鼓，故而大部分時間都是湊合，如今泡在溫熱的水中，只覺神清氣爽，恨不得就地睡去。

    待收拾完畢，她穿著干凈的寢衣回到內(nèi)室，子時已過，慕濯卻尚未歸來。

    她想了想，決定等他一會兒，便在書架上隨手抽了本兵法，借以消磨時間。

    書籍有些陳舊，似是被人翻來覆去地看過許多遍，批注的字跡行云流水卻不失工整，絲毫不顯雜亂，甚至格外賞心悅目。

    用詞也恰如其分，字句言簡意賅，分析解讀鞭辟入里，令人眼前一亮。

    她讀過幾頁，不禁嘆了口氣。

    也就京中那些人覺得他是個胸無點墨的兵痞子、對上衛(wèi)王一系毫無勝算了。

    不知道皇帝究竟在想什么，似是執(zhí)念般，枉顧眾臣非議、無視社稷未來，一意孤行地將衛(wèi)王立為儲君。

    又或者說，由于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慕濯的存在成為他的心病，讓他始終無法直面，適才表露出極大的反感與憎恨。

    她突然思及他在馬車上說的一句話：“比起時文柏、時維、孟家祖孫、淑妃母子、還有陛下這些惡貫滿盈之人，你我的作為算得了什么？”

    陛下……惡貫滿盈？

    若說是當年蘇家的冤案，沒有皇帝的默許，時文柏與孟家也不可能翻得起風浪，但如果單論此事，皇帝斷無道理記恨一個年幼孩童。

    正出神，忽然聽得丹桂稟報道：“娘娘，宣華公主駕到，想要見您一面?！?/br>
    第67章 “我才是你的夫君?！薄?/br>
    時纓擱下書, 突然發(fā)現(xiàn)屋里只有她一人，便問道：“青榆去哪了？”

    丹桂神秘兮兮道：“青榆姐被莊小將軍叫走了，說有正事要對她講, 天曉得是哪門子‘正事’?！?/br>
    時纓會意，不禁一笑。

    傍晚進城后，將士們都迫不及待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 只有蕭成安和莊益住在王府，打算明日直接隨慕濯去營中。

    蕭成安年方二十六，仍是孤身一人，滿心都撲在事業(yè)上, 似乎對娶妻殊無興趣，莊益未及弱冠，母親早逝，父親在戰(zhàn)爭中犧牲, 他得崔將軍照拂, 自幼生長于軍營, 已然將袍澤們視作親眷。

    這一路，莊益總有各種理由與青榆搭話,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對她頗具好感，時纓旁敲側(cè)擊過幾回, 青榆卻支支吾吾，表示不想這么早嫁人。

    見她推三阻四, 時纓就沒再提, 但若是青榆將來改口，郎情妾意，她也樂見其成。

    她壓下笑意，對丹桂道：“請宣華公主進來吧?！?/br>
    丹桂應(yīng)聲, 很快，宣華公主緩步走入內(nèi)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