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已經(jīng)翻起了魚肚白，但崇政殿中卻仍舊是亮著燈。

    萬興不時的撇頭看一眼殿門，心中有些焦急。都這個時辰了，殿下怎么還沒有要休息的意思，就算奏章多，也不是這么個處理法子啊。

    正好廚房端著藥膳過來了，他將食盒接過，輕手輕腳的走了進(jìn)去。

    “放那吧。”徐晏聽到身后的動靜，沒曾抬頭，只淡聲對來人說了句話。

    聲音沙啞朦朧，但精神氣卻很好。

    萬興悄然抬眸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太子并未在批閱奏章，桌案上堆著許多竹骨和布帛，還有一根岫玉桿子。瞧上去，隱約能看出來是花燈的形狀，似乎還有兩個兔子耳朵。

    而此刻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正挽著袖子，低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黏補(bǔ)，將原本碎裂的竹骨全部拼接回去。動作十分小心謹(jǐn)慎，生怕出了半點(diǎn)差池。

    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步，他正全神貫注的往燈骨上黏布帛，一刻都不敢疏忽。

    “其實(shí)她是喜歡這種樣式花燈的。”徐晏扯了下唇角，輕聲道，“后來變得不喜歡，也是因?yàn)槲业木壒??！?/br>
    第125章 恨不能連夜逃離長安城……

    在無數(shù)人或期待、或忐忑的心情中, 太子終于登極為帝，并于圜丘祭祀昭告天地。

    皇帝退位為太上皇，新帝則冊封生母朱貴妃為太上皇后。太上皇退位后便攜妃嬪和子女們移居西內(nèi)苑, 但朱貴妃卻并未前往，還是住在大明宮中，連宮室都懶得挪動。

    在皇帝挪居前, 她終于想起來要去探望一番。

    已經(jīng)隔了段時日沒來紫宸殿，里面的陳設(shè)從未變過, 她卻莫名的覺得有些陌生。太上皇正披著件外衫, 靠坐在榻上飲著湯藥, 見她進(jìn)來, 便扯了下唇角：“你來了？”

    “是啊, 我來了。”朱貴妃在榻邊坐下，看著侍從喂皇帝喝藥, 并未有要搭把手的意思，反倒是輕嘆道, “圣人折騰什么呢，大明宮也很寬敞, 除了那些個妃嬪們可能要稍微擠一擠, 其余完全是夠住的?！?/br>
    徐遂將湯藥推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這不是為了給你們騰地方？”

    若說先前還不明白, 那他現(xiàn)在可太清楚，清楚朱貴妃對他的嫌棄。

    “少君, 當(dāng)年的事……”

    朱貴妃打斷他，眼中含著一點(diǎn)笑意：“圣人，當(dāng)年的事就不必再提了，都是過去的事了, 妾都打算忘記的事，何必呢。”

    徐遂苦笑了一下，輕聲道：“我也想問一聲何必呢，宮里這些年，也只有你一個人在妃位，我答應(yīng)你的事是做到了的。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才知道，你從來就沒有原諒過我。”

    活了這么多年，他也是現(xiàn)在才知道，哪怕是他在心里視作妻子的朱貴妃，也不是真心待他的。

    一切不過是他的自以為是。

    “圣人答應(yīng)我的事？”朱貴妃輕笑了一聲，撫了撫自己指尖的蔻丹，眸色淺淡，“我從未向圣人求過什么，那是圣人自個跑來跟我說的話，什么時候就成了我要的？”

    徐遂霎時間愣住，隨后又猛然間想起，朱貴妃確實(shí)沒有向他要過什么東西。

    她向來都是溫溫柔柔的，不說一句多余的話，也不向他討要東西。然而總是不聲不響之間，就讓他不自覺的主動說出來。

    “少君?！毙焖靻玖怂宦?，低聲道，“我以為你我二人之間，始終是心意相通的。卻沒想到，你竟是一聲不吭的怨恨了我這么多年。”

    朱貴妃瞥了他一眼，嘴角扯起一抹諷刺的笑：“所以我該跟圣人說一聲，我準(zhǔn)備開始怨恨圣人了？”

    徐遂住了口，怔怔地看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下意識的蜷了一下手指，神色茫然無措。

    “不愧是圣人，普天之下您的地位是獨(dú)一份的，這腦子里的想法，也當(dāng)真是獨(dú)一份的?！敝熨F妃將鬢發(fā)撩到耳后去，側(cè)面的合浦珠耳墜子一晃一晃，臉上也笑吟吟的，“也虧得圣人先前做了皇帝，若是別人以妻為妾，按我大齊律法可是要坐兩年大牢呢?！?/br>
    自古以來干政的后族，多為太后的家族，與之相比，皇后家族所能接觸到的權(quán)力都小得多了。除非他立下的太子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不然總是要有生母。

    即便跟他過了二十多年，她都沒能弄明白這人腦子怎么長的。

    私事上一塌糊涂不說，還以為自己懵想出什么絕妙的主意，自信至極。

    榻邊的侍從規(guī)規(guī)矩矩端著藥碗，低著頭不敢看兩位貴人之間的較量，到底是在御前待了許久的人，端著藥碗的手極其穩(wěn)當(dāng)，褐色藥汁一點(diǎn)晃動的痕跡都沒有。

    朱貴妃坐了會子覺得無趣，站起身理了理方勝紋柳青色的裙擺，將鬢邊金簪扶正，隨后便要往外走去。

    一陣清風(fēng)順著敞開的窗戶進(jìn)來，殿中珠簾晃動，放出清脆聲響。眼見著她要走，徐遂出聲將人給喚?。骸吧倬?，你當(dāng)初心里怨我，你該告訴我的。倘若你告訴了我，那我便不會以為……”以為她真的不在意這些。

    倘若他早些知道這些，倆人說不定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朱貴妃背對著他轉(zhuǎn)過頭，唇角帶笑，那笑意卻不達(dá)眼底：“我不說，圣人就不知道了？不過是不愿意想罷了?！?/br>
    他自己都不是個無私大度的人，竟然會以為別人是。

    “圣人就在東內(nèi)苑好好待著吧，那日子也挺舒服的。”撂下最后一句話后，朱貴妃徑直出了內(nèi)殿，只留下身上淡淡的零陵香氣息。

    良久，徐遂瞥了眼還端著藥碗的侍從，淡聲道：“去換一碗過來吧?！?/br>
    那侍從如釋重負(fù)，行了一禮后匆忙退了下去，整個內(nèi)殿一時間靜得只剩下他的呼吸聲。

    墻角的素青落地大花瓶里頭放著幾支半開未開的梅花，隱隱飄散出來幾縷幽香，將原本縈繞在屋子里的藥味給沖散殆盡。

    這是朱貴妃以前最愛在屋中擺放的東西之一。

    她愛擺弄四時花卉，至今清思殿里都養(yǎng)著各種花樹，一年四季都是一番花團(tuán)錦簇，從來不顯得冷清過。

    無論是在秦王府、東宮，還是廣平，她總是會采摘未開的應(yīng)季鮮花，擺在倆人的房中靜待開放。

    未開時摘下來的花，既無蟲蟻，又能留住香氣。

    后來住進(jìn)了宮中后，她再未在他屋中布置過這些，不過他倒是將這習(xí)慣給留存了下來。

    徐遂閉著眼撫了撫略燙的額頭，輕嘆了一聲：“少君……”

    以前只覺得兩人之間似乎漸行漸遠(yuǎn)，不復(fù)過往的親密，如今得到了證實(shí)，也知道了緣由，他卻一點(diǎn)都高興不起來。

    等朱貴妃去了趟太液池散步游船，再慢悠悠的踱回清思殿時，徐晏已經(jīng)在里頭等著了，跟在她身邊的侍從們急忙俯身行禮，口中呼著陛下萬福。

    “母親?！毙礻躺锨肮讼律碜?，輕聲道，“剛才可是去紫宸殿了？”

    朱貴妃點(diǎn)點(diǎn)頭，拿帕子掩唇打了個呵欠：“是啊，他都要搬去東內(nèi)苑了，相識這么多年，我總得過去送他最后一程?！?/br>
    一旁的宮侍們齊刷刷低著頭，佯裝沒聽到朱貴妃剛才的話。

    最后一程，說得好像太上皇快……

    “你等多久了？”朱貴妃一邊問他，一邊向里面緩緩走著。

    徐晏走在她身側(cè)，也是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溫聲道：“沒多大會?！?/br>
    朱貴妃輕唔了一聲，沒再回應(yīng)，進(jìn)殿后便斜靠在榻上吃茶，神色間隱約透露出幾分疲意。

    徐晏自個將茶釜中的茶水倒了些許在盞中，動作如行云流水，雅致非常。茶香裊裊，冒著滾滾煙霧，仿若博山爐中飄散而出的熏香，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這才將將登極，不知道有多忙，你同顏顏的婚事，怎的不提前些？”朱貴妃閉目歇了一會，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輕聲問他。

    新帝登極，不但各地事務(wù)繁多，且自個還得將上上下下的事情全都捋一遍，以防自己都不清楚，被人欺上瞞下。

    徐晏這幾日都忙得腳不點(diǎn)地，也就今日才得了空過來清思殿。

    他朗朗笑了一聲：“這不是有母親么，下月就要納采了，我過來正好想麻煩母親替我看顧看顧流程?！?/br>
    朱貴妃瞪了他一眼，揉揉眉心抱怨：“你前段時日就定下來多好，何必拖到現(xiàn)在，自個都抽不開身來打理?！?/br>
    徐晏飲了口茶水，溫聲道：“太子妃和皇后的納采規(guī)格不同，兒想著橫豎也沒幾天了，干脆就拖到現(xiàn)在再辦?！?/br>
    朱貴妃望了他半晌，無語道：“你倒是會為顏顏打算?！?/br>
    徐晏握著茶盞的手頓了一下，將茶盞擱下后，身子向前傾了傾：“這件事，就勞煩母親幫著多看顧看顧了?！?/br>
    “知道了，你回去吧，我睡一會?！敝熨F妃揮了揮手，開始趕人。

    待他出去后，方才嘆道：“以前只覺得我這兒子是個沒心的，表面上看著比誰都桀驁張揚(yáng)，實(shí)際上卻是冷心冷肺。都以為他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如今倒變成了個癡情的?！?/br>
    “這不是挺好？”女官扶著她向后殿走，輕笑道，“娘子從前就擔(dān)心陛下和三娘的事，總說倆人將來是夫妻，要過一輩子的人，陛下這樣不像話?，F(xiàn)如今陛下上了心，這可不是正好？”

    朱貴妃被她幾句話給哄得眉開眼笑，轉(zhuǎn)身嗔怪地瞪了人一眼：“就你會說話，隨便兩語就將人夸得天花亂墜。他小時候做錯了事，你可沒少幫他說話?！?/br>
    女官柔聲道：“小郎君哪有不打架的，偏就太上皇事多，次次要責(zé)罰?！彼^口不提徐晏打人時有多狠。

    朱貴妃沒再說話，她自然也對徐遂不滿，只不過她是提都懶得再提這個人。輕輕拍了下女官的手后，信步入內(nèi)更衣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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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上皇并未如期搬往太極宮，只因當(dāng)日晚上就發(fā)了高燒，情況及其兇險(xiǎn)，無數(shù)太醫(yī)過去診治。施針、冷敷、膏藥，折騰了一晚上，才堪堪將溫度給降了下去。

    然而等到第二日一早，卻又開始反復(fù)。

    如此持續(xù)了數(shù)日，直到新帝開始納采問名之前，才稍稍好了些。

    納采當(dāng)日天還未亮，從丹鳳門到永昌坊顧府的大路上便開始清道，群臣咸集于橫街，等待進(jìn)入含元殿。

    待到蕭侍中宣讀完天子納后詔書后，新帝親命崔大將軍為正使、韋尚書令為副使，前往皇后家中行納采問名之禮。

    等到崔大將軍和韋尚書令的車架出了宮門后，新帝先行離去，群臣卻未敢退場，而是一直在宮中等著二人回來復(fù)命。

    納采問名的禮物一箱一箱的從宮中出去，無論是朝臣還是宮中眾人，皆是看直了眼。

    皇帝納后和普通人自然不一樣，納采問名的禮物也格外豐厚，但新帝這架勢，早就不知超過制式多少倍了。

    戶部尚書最清楚國庫開支，知道新帝只按制支取了納采問名的錢財(cái)，那這剩下的，莫非全都是新帝自個從私庫掏出來的？

    宮中眾人不禁唏噓嘆惋，任憑新帝做太子時曾對顧三娘子多厭煩，如今自個喜歡上了人家，還不是跟在人身后做小伏低、甘愿俯首帖耳？

    青梧院里圍了一群人，都是過來看堆放在院子里的禮物的。

    顧令顏沒出去，躲在房里下棋。

    “你自己的婚事，你竟是半點(diǎn)都不上心?！鳖櫲籼m戳了下她的額頭，皺著眉頭笑罵了一句，除此之外倒也沒多說，徑自落下了一顆黑子。

    顧令顏漫不經(jīng)心的應(yīng)了一聲，無奈道：“看也是那么多，不看也是那么多，有何分別么？”

    顧若蘭沉默了片刻，又問她：“你老實(shí)告訴我，這門婚事，你喜歡不喜歡？”若是她喜歡這婚事，那自然是皆大歡喜的；可若是她不喜歡……

    一時間，顧若蘭也想不出什么解決的法子。

    那是新帝，是天子，天下翻云覆雨盡在掌握中的人，他能給予人無上寵愛和榮光，也能輕而易舉的將人拉至深淵。

    許是懶得思考棋局，顧令顏落子的速度極快，她輕聲說：“或許吧，只是喜歡也得嫁，不喜歡還是得嫁，還不如自個歡喜一些，以免徒增煩憂?！?/br>
    顧若蘭點(diǎn)了點(diǎn)棋盤，溫聲說：“沒必要再下了，你輸了?！彼吹贸鰜恚櫫铑伈⑽聪袼憩F(xiàn)的那樣平靜，否則這一局棋，也不會輸?shù)眠@樣一塌糊涂。

    以她的棋藝，雖不說有多精進(jìn)，可卻也偶爾贏過一兩次堪稱國手的顧審。就算是輸，怎能輸?shù)眠@么慘？

    顧若蘭今日并未回李家，而是帶著女兒在娘家住下了，倆人先將阿錦給哄睡了后，又繼續(xù)在臥房中鏖戰(zhàn)。

    顧令顏今日輸?shù)糜绕鋺K烈，到了后來顧若蘭看不過去，開始悄悄讓她一兩子。

    半夜東風(fēng)敲打著窗牖，柳枝順著風(fēng)搖曳而響，幾聲鳥雀低鳴。顧若蘭擔(dān)心窗外剛抽出來的嫩芽被風(fēng)吹散，便起身打開窗牖，想借著月光瞧上一眼。

    剛打開窗戶，便發(fā)現(xiàn)外面站著一個赑屃紋玄色圓領(lǐng)袍的男子，一手撐著窗沿，打算一躍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