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月后

    冬雨打落在青瓦上，絲絲冷氣在青瓦上彌漫宛如雪霜。唐練打著油紙傘，佇立在廊檐前，陡然伸手去借那冷雨。

    這冰雨一入手心便滲入到肌膚之中，幻作寒針直刺唐練的心臟，他骨頭顫了一下，腳步不穩(wěn)，連連退入廊中，直到背脊撞上廊中的立柱燈，這才勉強(qiáng)停了下來。

    唐練扶住立柱燈，閉上眼睛急促地緩著氣，他手中的油紙傘也因失力而掉在地上被風(fēng)雨淋打。

    唐練緩了半刻，這才把那股眩暈壓了下去，他安緩地睜開眼，余光中瞧見一抹燭光，定了半響，伸手緩慢地靠燭火。

    這燭火微弱，火苗也將滅不滅，難以跟房中的煤炭相比，但唐練卻意外感受到一股暖意，以致雙手與這燭火不到百之一尺。

    他用手掌護(hù)住，閉上眼，貪婪地汲取這股暖意。

    可會稽的風(fēng)兇得很，哪怕唐練用手護(hù)著，邪風(fēng)也找到縫隙鉆了進(jìn)去，猛然把燭火吹滅，連一絲青煙都不給唐練留下。

    唐練猛然睜開眼，怔怔地看向滅了蠟燭。良久，他遲緩的雙手這如風(fēng)浪中搖曳的一片舟遏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而那邪風(fēng)在廊前瘋躥發(fā)出哄哄聲，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孩子指著唐練大聲嘲笑。

    唐練呆怔在立柱燈前許久，直到手凍得發(fā)麻失力，這才把手收回。但他過于心急，以致手磕上邊廓側(cè)骨處的肌膚驟然青紫起來。

    唐練放下無力的手，看著已經(jīng)冷下來的蠟燭，嘴唇不停顫動，但還未等他嗓中發(fā)出聲音，一件鶴氅便披在唐練的肩上。

    慕漢飛看著臉色蒼白的唐練，細(xì)聲安慰道：“老師，師娘定不愿看到你現(xiàn)在這個模樣。”

    大概是三月前，葉煒乘轎再次來到會稽。臨到前一日，他便發(fā)現(xiàn)唐練坐立難安，一問，他這才知道唐練臨走時給了史余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他暫時不知，但見唐練的模樣不見得是情人間的蜜語。

    翌日，唐練在城門尚未開放之時就在城上去等史余與葉煒，但他等來的只有葉煒的一頂小轎。

    頓時，唐練臉白如粉。

    但唐練什么話都未問葉煒，只是好好把他招待一番，便忙于公事，如此一來便再是三個月。

    表面看唐練只是比從前更加繁忙一些，可夜深人靜之時，他與阿鐘去唐練的營帳，卻發(fā)現(xiàn)唐練要么在磨那把雙燕剪，要么就望著雙燕剪發(fā)呆，甚至有時連他們出聲都聽不見。

    唐練并未回答慕漢飛，而是問道：“漢飛，你覺得這盞燈如何。”

    慕漢飛順著唐練的眼神看向這盞立柱燈，這盞燈石雕的花紋很美，有些地方甚至還鏤空，倘若把燈芯點(diǎn)燃，暖意的燭火通過這盞燈散出光，在這冬雨下，在這幽暗的轉(zhuǎn)角，十分具有詩情畫意。

    但也正是因?yàn)樵谶@冬雨下，這盞燈沒有其他立柱燈的油紙，所以未被點(diǎn)燃。

    慕漢飛開口道：“這盞燈比附近的燈花紋都要好看一些，但這盞燈也沒有其他燈的油紙。如此一盞燈放在廊間，夜里無風(fēng)還好，倘若有風(fēng)想必一吹即滅?！?/br>
    唐練越發(fā)感覺冷，他伸手把身上的鶴氅裹緊了些，嘆道：“是啊，夜里有風(fēng)都不一定把這燭火保住，何況這冬雨斜飛?！?/br>
    慕漢飛感知唐練這并非在談燈，而是再談他與史余。他楞了一下，他不明白唐練為何這么說，這么些年夏日中暴雨他們兩個都過來了，只是一場小小的冬雨，為什么.......

    唐練轉(zhuǎn)身看向慕漢飛，轉(zhuǎn)移話題道：“潘畔那里如何了？”

    自從鞏威見過潘畔一面便念念難忘，連他最愛的白玉爵酒杯都無心把玩。在沉寂多日后，他下了決心，開始每日纏著潘畔，讓他教自己射箭騎馬，煩得潘畔見到鞏威就躲起來。

    而慕漢飛呢，也有些尷尬。

    他知潘畔與鞏威的關(guān)系，他也看出鞏威的心思，可兩人根本不可能，于是想方設(shè)法攔住鞏威。

    結(jié)果鞏威跟唐練要了一個監(jiān)官玩同時要求潘畔跟著他一塊，而唐練不知此中緣由，心道潘畔穩(wěn)重，有潘畔在旁督導(dǎo)著，應(yīng)該出不了什么事，于是就允諾鞏威給他了個監(jiān)軍。

    這樣一來可苦了慕漢飛，得意了鞏威，煩死了潘畔。

    但唐練的命令是軍令，慕漢飛與潘畔最是遵紀(jì)，只好讓潘畔冷著一張臉跟著鞏威。

    原本以為潘畔冷著鞏威就會令鞏威上腦的熱度消散些，可沒想到在潘畔渾身散發(fā)拒絕與冷傲下，他竟然還纏了月余，且興致越來越重。

    或是這樣一位冷美人的確令鞏威有了挫敗感，想要得到潘畔的想法越來越重。他本就是云國權(quán)貴，在皇親國戚身份下什么沒做過什么手段沒耍過，于是在某一晚上他去了酒樓名為商談國事把潘畔約了出去。在給潘畔的酒中下了點(diǎn)東西。

    潘畔中了招，在羞恨的怒火下，于是動手揍了鞏威一頓，急忙縱馬跑到河邊泡了三四個時辰。

    幸好那時他與阿鐘出去給征鴻買酒，碰到了鞏府的侍衛(wèi)，這才從附近的河中把暈過去的潘畔撈起來，送回了軍營。

    當(dāng)夜，他便去了唐練的軍營把潘畔與鞏威的關(guān)系給唐練說了一下，這才讓唐練想了個借口把監(jiān)軍這個職位收了回來，而鞏威心中有愧，也未為難唐練。

    潘畔也是命大，那河中有塊巨石，上面有許多水草，那本是致命的東西，但因潘畔昏迷過去尚未掙扎，這才只是堪堪勒住了潘畔，沒讓他被飛湍的河流沖走。而只是因受寒體虛發(fā)燒昏迷。

    鞏威心虛，只敢派屬下送了一堆補(bǔ)藥，暫時不敢出現(xiàn)在潘畔面前犯擾他養(yǎng)病。

    而潘畔呢，他病好恢復(fù)力氣后，不忍受這種屈辱，本想趁他和阿鐘出去去堤壩幫忙拿匕首割花自己的臉，正好讓端藥的征鴻發(fā)現(xiàn)及時打暈潘畔，這才避免再次受傷。

    在他和阿鐘費(fèi)勁口舌的勸說下，這才沒有繼續(xù)對自己的臉動手，靠裝病躲到現(xiàn)在。

    一提起這件事，慕漢飛也是無奈：“最近鞏威膽子又大了起來，他已經(jīng)往阿楚的營帳跑了多次，都讓阿鐘給攔了下來。但這件事再不解決恐怕很難收場?！?/br>
    唐練想到這復(fù)雜的關(guān)系也一陣頭疼，他拍了怕慕漢飛的肩膀，道：“漢飛，明天我去見一下他，摸清一下底細(xì)，等我回來再做謀策?！?/br>
    慕漢飛并未催促唐練，他知為何謀定而再動，對于這件事，處理起來必須謹(jǐn)慎。

    他聽說過鞏威是用什么手段處理鞏瞋的外子，女孩還好，鞏威不僅放過還接到府中撫養(yǎng)，但若是男孩，無一人愿意在他手中活下去。

    若是讓他知道潘畔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恐怕必要鬧個天翻地覆，屆時不僅潘畔遭殃，就連會稽的百姓也會被殃及池魚。

    慕漢飛點(diǎn)點(diǎn)頭道：“一切都聽老師的?！?/br>
    風(fēng)漸漸大了起來，唐練忍不住再次攥緊了身上的鶴氅，道：“這里太冷了，去房間里吧，我正好有事跟你商討一下?！闭f著扶住慕漢飛的肩，強(qiáng)制帶他離開這盞廊燈。

    這滅了的廊燈靜佇著，在冬雨下顯得凄冷無比。但縱使如此，它沒有錯過那聲帶著濃厚相思的嘆謂，也還記得當(dāng)年親手雕刻它的主人贈他愛人時藏不住的羞澀與甜蜜。

    “潤蕭，你帶著來這里做什么？”唐練蹙緊著眉頭，望向這陰暗的轉(zhuǎn)角，不知史余神秘兮兮帶他來這里作甚。

    史余第一次送唐練東西，羞澀與不安并存，在內(nèi)心忸怩了頃刻，這才鼓起勇氣拿出火折把廊燈點(diǎn)亮。

    霎時，寧和的燭火透過鏤空的花紋把這陰暗的角落照亮。

    唐練心神一動，看向史余。

    史余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柔聲道：“亭柳，你說過你希望在閑隙著一盞燈，透過花窗賞一眼花木，聽著風(fēng)雨靜心休息。我跑遍太守府，只有這一處適宜，但未有廊燈，這才雕了一盞送你?！?/br>
    唐練半是高興半是心疼。高興地是史余甚是了解他，花窗的欞條花紋都符合他的心意，其中還有風(fēng)鐸掛滿廊前，增添了知風(fēng)意味，而這廊燈把這轉(zhuǎn)角改成一明一暗，營造了實(shí)虛之景，大大增加了詩情畫意；心疼的是史余竟然在這繁忙的公務(wù)中騰出時間特意為他打造這一轉(zhuǎn)角，著實(shí)辛苦。

    史余見唐練不語，原本就因羞澀而微跳的心更加惴惴不安。他遲疑片刻，輕聲問道：“亭柳，你不喜歡嗎？”

    唐練壓下復(fù)雜的心情，抬起手覆上史余的臉，露出笑意：“潤蕭，我很喜歡?！?/br>
    聽到唐練說喜歡，史余這才松了一口氣，捉住唐練的手握緊他，笑道：“你喜歡就好?！?/br>
    那夜，風(fēng)雨如晦，可廊亮勝晝，是君在身旁，共話巴山夜雨；今夜，風(fēng)雨蕭瑟，廊冷如寒潭，是君離天涯，不語歸期。

    ·夜夢

    “阿楚，我是真心喜歡你。我知道你在乎唐練，在乎慕漢飛，只要你跟了我，我鞏威發(fā)誓，只要我在一世，他們兩個在朝堂上都安然無恙?！?/br>
    鞏威臉色漲紅，他慢慢朝扶住劍滿臉潮紅的潘畔走去。

    潘畔見鞏威走近，拔出插在地上的劍，半跪在地，用劍指著鞏威，咬牙道：“不許，不許你喊我這個名字?！钡蛩幜?，他的聲音軟和，不僅無絲毫威懾，甚至有勾人的味道。

    而這時，窗下傳來了聲音，“阿鐘，你確定征鴻做的鍋燒河鰻要配花雕酒？”

    那是慕漢飛的聲音！

    潘畔一聽，原本就狂漲的藥力此刻更是如虎添翼，他像這會稽的風(fēng)一般在他體內(nèi)來回躥動。

    旋即，他聽到一個漫不經(jīng)心中帶著認(rèn)真的聲音，“將軍不必憂心菜酒不搭影響口感，征鴻那家伙最愛吃，他說配花雕酒就一定是花雕酒最佳?！?/br>
    是傅夜朝無疑。

    而這時，鞏威再次朝他走近，潘畔抬起頭，眼中燒著一團(tuán)火。

    他知鞏威活著的重要性，這個人他不能殺。于是潘畔拿起劍鞘把鞏威揍暈過去。

    而此時，藥力已達(dá)極致。

    潘畔知道自己撐不過去，于是翻窗而下，用劍挑斷栓馬的韁繩，騎馬跑到附近的河邊，想都未想就跳了進(jìn)去。

    身子中的火壓了下去，可心中的火卻越燃越烈。

    他，像個孌|童一般被鞏威侮辱，而何鐘卻陪在他的將軍身邊，征鴻給他做鍋燒河鰻。他們都忘記了他，他們都不愿再記得他。

    只剩下他自己，只剩下他自己！

    潘畔正在迷迷糊糊想著，一個黑衣人走到岸邊，露出翩翩一笑：“潘畔，‘盤尺進(jìn)而尋退兮，蕩回汩乎淪漣’。1”他嘆了口氣，眼中帶著同情。

    只聽他繼續(xù)道：“你求與父團(tuán)圓卻被亂棒打出，你求與母親長久卻早早喪母，你求你是慕漢飛心中最重要的人，可他的身邊卻有了何鐘?！彼麖澠鹱旖牵翱烧媸菓?yīng)了你的名字，步步后退，求之不得，一無所有?！?/br>
    一股被揭穿心思的潘畔費(fèi)力睜開眼睛看向來人，他額上青筋驟起，朝他大吼道：“你胡說！”

    黑衣人完全不在意潘畔的怒火，他的笑意擴(kuò)散，像鬼怪般魅惑道：“你真的不在意嗎？如果你不在意，那你為什么不喜歡人人皆愛之的何鐘反而心生厭惡呢？我可聽說，何鐘待你極好，你這樣厭惡卻裝作喜歡他，豈不偽善？潘畔，你說讓慕漢飛知道，讓牧征鴻知道你厭惡何鐘，他們會怎樣想你呢？還有鞏威，他仗著鞏家的權(quán)力拿你當(dāng)男妓一般，根本不在乎你的功成名就，玩弄你，戲弄你，心情一壞就除掉你，你在他眼中就跟螞蟻一樣，我知道你生了殺意，但卻還虛以為蛇，潘畔這還是你母親希望你成的樣子嗎？”

    潘畔想去握手中的劍，但他被河中的枯草給纏住，根本無法行動。

    現(xiàn)在的潘畔，在藥力下，在各種積壓已久的情緒下，脆弱無比，此時的他已經(jīng)紅了眼睛，只想拿劍讓這個黑衣人閉嘴，沒有劍只能吼叫道：“你閉嘴！”

    黑衣人哪里會如了潘畔的愿，“潘畔，你比誰都清楚，你已經(jīng)失去了你的將軍，而如今，你也因這張皮失去你的未來。在這個國家，你什么都沒有了，你想奮力去得到，卻什么也得不到，因?yàn)檫@個國家在限制你。你看，你被河水中的水草纏身無法行動，這正如你被何鐘限制得不到你的將軍，你被鞏家限制永遠(yuǎn)得不到權(quán)力?！?/br>
    黑衣人輕聲道：“所以潘畔，你不要有這么大的敵意，我是來幫你的。我來幫你成為你母親心中的好兒子，我來幫你除掉何鐘得到慕漢飛，我來幫你除掉鞏威得到你夢寐以求的權(quán)力。這些只有我能給你。來吧潘畔，你不屬于這里，你屬于我們?！?/br>
    ......

    夜夢清晰本近黎明，而如今，夜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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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來自柳宗元的《懲咎賦》。

    風(fēng)雨如晦來自《詩經(jīng)》，君問歸期未有期......來自李商隱《夜雨寄北》，因?yàn)槭腔们掖蠹铱赡芏急尺^就未在文中表明。

    順便交代一下后續(xù)，這篇文應(yīng)該將近30萬或者不到30萬完結(jié)，或者30萬多一點(diǎn)，因?yàn)檫€未讓meimei正式出場，等meimei的戲份一完，這篇文就臨到完結(jié)了。

    再說一下打算，這篇文寫完后，可能開我的預(yù)設(shè)，其實(shí)你們不知道，我預(yù)設(shè)開了好多（捂臉），可能先寫校園的，因?yàn)楦呖紕偨Y(jié)束，心情多少有些復(fù)雜，有表現(xiàn)欲，也有可能開一篇與建筑有關(guān)的，因?yàn)槲覀儗W(xué)校跟梁思成先生有點(diǎn)淵源（你們肯定猜不到，捂臉），為了紀(jì)念梁思成先生誕辰120周年，我們學(xué)校組織了一個關(guān)于梁思成先生的講座，突然就對建筑感興趣了（非理工科，屆時希望大家輕點(diǎn)罵）。不管如何，這坑肯定會填的，輕大家放心。

    三次元實(shí)在太忙了，大概七月中旬回來，感謝這段時間的支持，筆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