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三月后 慕漢飛脫掉自己身上用香蒲編成的擋風披在縮在營帳角落里的戰(zhàn)士,他環(huán)顧一下周圍傷員,攥緊了安懷。 這時一個小兵進來朝慕漢飛道:“慕將軍,唐將軍找您?!?/br> 慕漢飛點點頭,把身邊的棉絨交給小兵,“這是軍醫(yī)要得棉絨,城內(nèi)已經(jīng)沒有棉花了,只有從新做的棉被里拆的,詢問一下可否將就?!?/br> 小兵拿到這些棉絨甚是高興,“慕將軍,這些能用的?!?/br> 慕漢飛抬手正了正小兵的發(fā)髻,踅身走出了滿是傷員的營帳找唐練。他剛掀開營帳,里面一個小兵就提過一盞燈,交給慕漢飛:“將軍,您的燈?!?/br> 慕漢飛笑笑拒絕,“這把燈留給軍醫(yī)屆時烤匕首用吧,路線我已經(jīng)熟悉,再加上附近有士兵用火把巡視,我沒事的?!闭f著,就朝唐練的營帳走去。 唐練的營帳光線幽微,把原本就瘦骨嶙峋的唐練顯得更似寒風中的枯柳。他略身形不穩(wěn)地站在上虞地形圖前,研究對敵謀略。 慕漢飛連忙給他搬來一張座椅放在他身后,“老師,您已經(jīng)站著一天一夜了,坐下休息一會兒?!?/br> 唐練擺擺手,“不能坐下,坐下就起不來了。我現(xiàn)在還沒把應(yīng)戰(zhàn)對策想出來,不能坐下?!闭f著,顫著手把松下來的戰(zhàn)裙解開再次勒緊。 慕漢飛有些心疼,這些日子過來,上虞城內(nèi)的糧食已經(jīng)吃凈,士兵們餓了兩天,而唐練已經(jīng)餓了七天,這七天只是每隔三天吃一點稀粥,再繼續(xù)餓著。 慕漢飛嘆了一口氣,走上前也跟著唐練一同看向這地形圖。 忽的一陣寒風吹開營帳直撲向慕漢飛。他打了寒顫,靈光一閃,道:“老師,雖已進入春日,但北方的倒春寒儼然已快臨到,根據(jù)會稽習性,這些日子是不宜出戰(zhàn)的。他們糧草充實如此,反想我們斷糧許久更是不宜出戰(zhàn)。故,我們何不利用這個疏忽前來突襲,一舉解開城內(nèi)斷糧困境。” 唐練聽言立馬抬頭看向慕漢飛。這些日子雙方僵持不下來,他便一直窩在營帳內(nèi)思慮著對策,未及時感知外面的天氣狀況,經(jīng)慕漢飛這么一提醒,他才恍然倒春寒要到了。 慕漢飛說得沒錯,此次叛軍都是南方的將士,本就不耐寒冷,一到這忽變天的倒春寒,原本因戰(zhàn)事而疲憊的身體更加困乏。 此時若是及時出擊,定能解上虞城困。 唐練欣慰地拍了拍慕漢飛的肩膀,道:“漢飛,你的確值得我稱贊你一聲慕小將軍?!?/br> 隨著戰(zhàn)事進入僵持,他手下不少將領(lǐng)都憋不住火,非要跟城下的叛軍決一死戰(zhàn),唯有慕漢飛冷靜如初,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巡城。 旋即上虞斷糧,他不僅不喪氣,反而鼓舞將士,在對戰(zhàn)失敗中也未氣餒,著實令唐練驚艷。 如今更是反推敵軍心理,利用倒春寒一舉反擊,成功破除僵局。 慕漢飛聽到這句話,不可遏制想起史余,他抬起眼看向近日有些顯老的唐練,心中被酸意充斥。但他知道他不能在唐練面前表現(xiàn)出來,只能低下頭故作羞澀道:“老師繆贊了?!?/br> 唐練搖頭:“真是真心實意的,漢飛你配得上我的稱贊?!痹捖洌皖^思索,“倒春寒的確是個好時機,但日子得需挑選一下?!?/br> 慕漢飛道:“老師,我聽阿鐘說每月初一都未有月色,不如趁朔日偷襲?” 唐練正想說話,這時傅夜朝在營帳外道:“老師,學生可以進來嗎?” 唐練道:“允。” 唐練聲剛落,傅夜朝就掀開營帳走了進來,朝唐練與慕漢飛行禮。 “屬下拜見老師,拜見將軍。” 唐練道:“阿鐘,你來找我所謂何事?” 傅夜朝看了一眼慕漢飛,微微一笑,“我剛剛聽到慕小將軍談到朔日,想必我們想到一處去了?!?/br> 唐練道:“既如此,你認為朔日可行?” 傅夜朝搖搖頭道:“朔日雖無月,但人們早已習慣,叛軍也會增強防守,朔日不可。屬下剛剛觀一下天象,發(fā)現(xiàn)望日會出現(xiàn)月食。民間本就有天狗食月不詳之說,再加之即將來臨的倒春寒,屬下認為望日最佳?!?/br> 慕漢飛也贊同傅夜朝的話,“望日的確是最佳的。雖現(xiàn)在上虞已陷入缺糧的困境,但到望日,這個因缺糧而低沉的困獸士氣可迅速轉(zhuǎn)化為高昂的斗意,若拖到朔日,恐怕士氣不如望日的一半,且會因內(nèi)亂而消耗兵力。假如望日出襲,不僅兵力消損小,且借天狗食月營造出的恐怖氣氛,大大打擊敵軍的士氣,增添獲勝的可能?!?/br> 唐練點頭稱贊:“具體且可行,不錯。如此,便商量一下細節(jié),準備行動,一舉滅敵?!?/br> 慕漢飛和傅夜朝抱拳行禮同聲答道:“諾!” 當夜,唐練便召來上虞城內(nèi)的將領(lǐng),經(jīng)過一番細細部署后,便著手開始組織。慕漢飛與傅夜朝領(lǐng)了將令將要出去時,唐練忽然把他們叫住。 “漢飛,阿鐘,我有話對你們說?!?/br> 慕漢飛與傅夜朝停住腳步,朝唐練行禮。 唐練把兩人扶起,他靜靜看了一會兒慕漢飛,良久,他抬起手輕輕捋了一下慕漢飛因巡邏而被風吹散的絨發(fā),替他正了正發(fā)髻。 做完這些后,唐練欣慰地看了一眼慕漢飛與傅夜朝,感慨道:“真的是長大了?!?/br> 這般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長絹布,他掀開布條后,四個清亮透徹的發(fā)簪便展示在兩人面前。 唐練看著這些發(fā)簪,自上虞被困后一直緊繃著的臉終于露出了笑容:“你們現(xiàn)在也接近弱冠了,我跟潤蕭便想送你們什么及冠禮物比較好。思來想去,還是送你們一人一支發(fā)簪吧?!?/br> 慕漢飛見此與傅夜朝對了一個眼神,他有些不解唐練怎么突然說弱冠的事情,傅夜朝也繃著一張臉,他的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只是對慕漢飛搖搖頭。 慕漢飛見此,眉梢一跳,心情突然沉重起來,他低下頭,收回了眼神。 唐練取出一支刻有青鶴的玉簪,臉上漸漸嚴肅起來,他莊重地取下慕漢飛頭上那支簡陋的木簪,給他換上玉簪。 慕漢飛此刻終于回味出唐練此舉的意義:他這是在跟他們告別。 這個想法一出,他的手便不受控地一下握住唐練給他插發(fā)簪的手,那手細細發(fā)著抖,他的聲音也忍不住哆嗦起來,“老師.......” 唐練微微一笑,道:“漢飛,乖?!闭f著,他輕輕掙脫開慕漢飛的手,旋即取出刻畫著抱尾白狐的玉簪,走到了傅夜朝面前,同樣取出粗糙不堪的木簪,把這支玉簪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夭迦敫狄钩陌l(fā)髻之中。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之后,唐練微微后退一步,瞧著面前兩個氣度不凡的少年,感慨道:“真好。” 再細細看了他們兩個許久,唐練這才往前走了幾步,把剩下的兩個玉簪交給慕漢飛,“刻著雀鳥的是征鴻的,整體混而清澈的是阿楚的?!?/br> 慕漢飛合掌握住這兩個發(fā)簪,顫著聲音道:“老師,您這是什么意思.......” 大戰(zhàn)之前最忌諱相互道別,而唐練卻是在跟他們道別。 這個想法猶如毒針扎入慕漢飛的心臟,他此時被唐練的話弄得腦?;靵y,一個巨大的悲傷凝聚在他的心中,無法釋放。 太慌亂了,怎么這么慌亂! 慕漢飛聽到自己慌亂的心跳,他立馬拔下自己與傅夜朝頭上的發(fā)簪,與手中的兩支一并推給唐練,“老師,這個發(fā)簪我們不能要。這個發(fā)簪等收復會稽后,等阿楚從云京回來后,等我們?nèi)豕跁r你再送給我們?!彼恼Z速越來越快,到了最后隱約有了哭腔。 唐練嘆了一口氣,抬起手輕輕揉了一下慕漢飛的頭,輕聲道:“好孩子,這又不是死別,別哭。” 慕漢飛聽完唐練的話心中的恐懼依舊未消下,反而越發(fā)濃重。他此時忘了師徒的輩分,帶著質(zhì)問的語氣抬高聲音道:“既然不是死別,那你為什么現(xiàn)在給我們發(fā)簪。這發(fā)簪我們現(xiàn)在不能要!” 傅夜朝攥緊了手,這幾天他總覺心不安,倒不是擔憂圍城問題,而是對史余長居云京不歸感到疑惑,對朝廷不出兵而感到疑惑。 他雖未與史余相談過,但是從他與唐練的從前中能窺探出史余并非是因兒女私情棄會稽百姓而不顧的人,更不是唐練單方面與他分開就乖乖聽話的人。 他的骨子里帶著對唐練的野性,不可能因賭氣或者傷心而在云京住下。 這里面一定有問題。 而且,他們被困這么久了,朝廷不可能一點消息都不知道,而且他父親想必應(yīng)是知道他與漢飛也在上虞,可就是這般的情況,竟然從敵軍中都得不到云京的任何消息。 這實在是太可疑了。 這些拋去都不管....... 傅夜朝眼睛死死看向唐練。以上的情況他不信唐練心中沒有計較,可就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贈弱冠的發(fā)簪。 這是什么意思!難道在困城之前他就已經(jīng)預感到他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盡頭? 唐練無奈解釋道:“慕將軍把你們四個放在我身邊主要是學另一種忠國,也順便跟我學習戰(zhàn)場的經(jīng)驗??墒沁@些日子以來,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教你。”他吐了一口氣,露出一抹笑,“所以,漢飛,你該回云北了?!?/br> 等上虞解圍,漢飛,阿鐘,你們回去吧。這里,你們不能再待下去了。 ·深夜 皇宮 咯吱—— 沈寒推開門,走進了他父皇的寢宮。而人間權(quán)力最高者卻癱坐在地上,手中握著一個梅花簪,望著一盆篝火心思神游,唯有那幾聲咳嗽還代表著他并非死后僵硬。 沈昭聽出了沈寒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看向這個與自己萬分生分的兒子,道:“你來了。”說完他忍不住又連續(xù)咳嗽起來。 而沈寒就站在哪里,絲毫沒有想為他這位父親倒一杯溫水潤喉的動作。 沈昭也不意外自己兒子對他冷眼相待,待那陣咳意消散后,他緩了緩氣,良久,他才開口道:“這么些年了,你這是第二次踏入我的寢宮??磥砟闶钦娌淮蛩阏J我這個父親了?!?/br> 沈寒的聲音原本就因這咳癥有衰音之際,此時因心累,更是帶上暮年特有的感嘆。 沈寒露出冷笑:“我想跟陛下您斷絕關(guān)系久矣,陛下心知肚明何必再裝感慨?!?/br> 沈昭握簪的手一僵,默默無言。 沈寒嘲諷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梅花簪,道:“陛下身體不適,國事還是不便惹你cao勞,一切交給鞏家吧,這樣你也落得清閑養(yǎng)病。” 沈昭聽出沈寒口中的諷刺,他沉默了良久,道:“鞏家,他對我......” 沈寒已經(jīng)膩煩了,他直接打斷道:“鞏家對陛下有恩,我知道,全天下都知道,陛下對鞏貴妃寵愛有加以致鞏家作威作福惹怒了古生,讓全天下人瞧了一出陛下寵鞏家的后果。這些我都知道,陛下何必再次強調(diào)?!?/br> 沈寒的諷意此時更加濃厚,“陛下知我前來的目的,倘若陛下召我前來只是跟我說你的從前,我不想聽你自欺欺人的話?!?/br> 話落,他踅身就往外走。 沈昭抬頭看向自己兒子的背影,道:“我愛她!” 沈寒停了腳步。 沈昭壓下嗓中的癢痛,看著沈寒清冷的背影,眼中蘊出了淚,“小寒,我愛你母親,真心的?!?/br> 沈寒踅身看向沈寒,臉上已經(jīng)帶了慍怒,“陛下對誰動情至深云國無人不知曉此人是誰,這天下陛下已唾手可得,我母親也死了,古生也死了,慕僉也被您趕去了云北,漢飛現(xiàn)在深陷困城,陛下還要騙誰?”說完,他露出了訕笑,“騙我嗎?陛下可以騙你自己,可騙我有用嗎?” 話落,他定定看向沈昭,“我知陛下召我前來的目的,你想利用上虞被困這個事讓我欠鞏家一個人情好讓我登基以后放過鞏家一馬?!?/br> 此時諷意開始變得陰冷。 “陛下,這絕無可能。鞏家欠我家兩條命,欠天下百姓無數(shù)條性命,這筆血債他們必須償還。還有,陛下,你老了,這已經(jīng)不再是你說一不二的時代了?!?/br> 沈寒看著沈昭僵硬的身子露出報復的快感,他轉(zhuǎn)過身,打開門,他剛想走出去,但卻忽然停住腳步。 沈昭只聽他道:“陛下,你還記得慕將軍拿手絕活嗎?” 沈昭楞了一下,作為多年兄弟,他自然記得慕僉最得意的絕活是百步刺蕊,桃花蕊心被箭尖釘在箭靶,而桃花卻不傷。 剛硬,柔情,饒花而生。 而這個之所以讓他得意并非難度之高,而是他的夫人最是歡喜。 沈昭的手握緊那梅花簪,手臂上青筋盡露。 沈寒道:“沒錯,她最喜歡桃花。但是你說桃花以色媚人,這才,送你梅花簪。這一開始都是錯的,本來這個錯誤可以停止,我們原本可以是一家七口,可是因為你,都成了孤家寡人?!?/br> “沈昭,我很開心你現(xiàn)在痛苦,但我也很不開心,因為我的一生,我阿娘的一生,所有人的一生,都被你毀了。所以你有什么資格怨恨我偏心,若不是我心底還念著這么丁點兒血緣,你真以為我不敢篡位嗎?” 話落,沈寒迎著月光而去,唯剩一支梅花簪躺在掌心,那撐簪的手,無力地搭在地上。 篝火,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宛若心碎。 ※※※※※※※※※※※※※※※※※※※※ 各位小天使好,我回來啦,感謝你們沒有取消收藏,還多了一個,謝謝!還是九點更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