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嵐，求求你了，我母親再不吃藥就要沒命了?！?/br>
    “停嵐，你是唯一一個能幫我的人，就這一回，你陪我抓藥，有人遇到我們，你幫我開脫說這案子跟我沒關(guān)系。”

    曲茂自從回京以后，已連著數(shù)日不曾出門。

    他根本不愿意見人。

    但是他想，太仆寺的林少卿是受他父親牽連，而他的父親，是被他害入獄的，這個忙，他應(yīng)該幫。

    沒想到到了藥鋪子，那些人一見到他們倆，瘋了一般質(zhì)問他們士子登臺的因果，質(zhì)問他們?yōu)楹我q為虐，竹固山的幾百條人命怎么清算。即使那位林家少爺已拼命解釋不關(guān)他們的事了，可是那些士子說著說著還是沖了上來。

    “都是你們的錯——”

    “是你們害死了那些人——”

    質(zhì)問聲直到眼下還如魔音一般回響在耳畔。

    禁衛(wèi)見曲茂臉色不好，喚來一個隨行兵衛(wèi)交代了兩句，把曲茂引到藥鋪后院，推開一間藥房，“曲校尉暫在這里休息一會兒，鋪子的坐堂大夫受了傷，在下已讓人去別處請大夫了?！鼻邦^還有許多事要處理，禁衛(wèi)說完這話便要離開。

    曲茂失了魂一般坐著，見禁衛(wèi)要走，一下握住他的手腕，結(jié)巴著問道：“他們，為、為什么這么恨我？”

    “我跟他們無冤無仇，他們?yōu)槭裁催@么恨我？”

    第190章

    這事說起來太復(fù)雜了。

    竹固山的人命是血淋淋的，但是名額買賣的內(nèi)情還在追查，眼下外頭猜什么的都有，士子與百姓們的憤怒在情理之中，朝廷也沒辦法強(qiáng)壓下來。

    禁衛(wèi)一時間難以啟齒，只能勸曲茂：“稍安勿躁?！彪S后匆匆出去了。

    曲茂在藥房內(nèi)茫然地坐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外頭有吵嚷聲。聲音雜雜杳杳地涌來耳畔，就像適才士子的厲聲質(zhì)問一樣，讓曲茂覺得害怕，覺得恐懼，然而他經(jīng)這一難，似乎無端明白了這些士人的憤怒由何而來，心中的猜測像一根繩索，牽引著他朝院子走去。

    好在藥鋪的內(nèi)院與外頭隔著一張門簾，他看得到外面，外面的人瞧不見他。

    人群已經(jīng)徹底疏散了，然而今日的禍端并不好處理，因為沒有罪魁。京兆府尹一刻前就來了，命人拿了幾個帶頭游街的士人，與第一個跟林家少爺動手的學(xué)生。這些人大都是秋試過后，上京來等明年春闈的，正是氣盛，聽得府尹質(zhì)問，憤懣地道：“我憑什么不能打他們！他們的父親買賣洗襟臺名額，為了滅口殺了多少人？他們不知者無罪，那些竹固山的山匪就有罪了？！”

    “洗襟臺為什么會塌，它本來是無垢的，因為這些人的私欲讓它臟了，這是天譴！”

    “聽說有一個徐姓士子得知真相，放棄登洗襟臺，決意上京告御狀，結(jié)果半途被那曲賊追上殺害在荒郊野外，朝廷難道要姑息惡賊，不允我等伸冤嗎？！”

    這些人說的每一句話如同一顆顆巨石砸向曲茂的心間，似乎那日脂溪山洞的崩毀沒有消殆，直到眼下熱流才裹著碎巖朝他襲來，將他的意志砸得分崩離析。

    這時，有一個身著襕衫，長著一雙吊梢眼的文士越眾而出，朝府尹施以一揖。

    曲茂認(rèn)得他，他似乎是游街士子的帶頭人之一，旁人都稱他蔡先生，先前那些士人出離憤怒地拿藥秤、書冊砸向他們的時候，這位蔡先生也只是在旁邊冷眼看著，就像在看什么最低賤的東西。

    蔡先生道：“大人，今日事情鬧成這樣，是草民的過錯。是草民無能，才讓事態(tài)失控，以至又無辜百姓被卷入，丟了兩條人命。朝廷要問罪，草民甘愿領(lǐng)罰——”

    這話一出，士人中便響起異聲，“蔡先生何錯之有，為何要領(lǐng)罰”，“是啊，人又不是蔡先生殺的，朝廷要責(zé)罰，也該責(zé)罰林家與曲家的少爺”。

    蔡先生抬了抬手，壓下了異聲，“朝廷要問罪，草民絕無二話，但，草民絕不承認(rèn)今日我等做錯了，曲不惟買賣洗襟臺名額濫殺無辜罪大惡極，還望朝廷嚴(yán)懲不貸！”

    “曲賊罪大惡極，望朝廷嚴(yán)懲不貸！”

    “曲賊罪大惡極，望朝廷嚴(yán)懲不貸——”

    一聲聲士人的高呼再度如魔音一般灌入曲茂的耳中，逼得他跌退數(shù)步，雪后的晴光照在他身上，讓他覺得無處可躲，他挖空心思想為自己的父親辯解一二，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連一個像樣的借口都找不出來。

    就在這時，他想到了一個人。

    這幾年曲茂每每遇到困境時，都會想到這個人，只是從前的困境可能是去尋花問柳忘了帶銀子，可能是差事辦砸了不知道怎么善后，而今天，他是真的日暮窮途。

    他一下捉住尤紹的胳膊，急聲道：“快，幫我去找他，我要見他?！?/br>
    仿佛上天聽到了他的話似的，沒過多久，一個墨色身影便出現(xiàn)在藥鋪。江家離朱雀街有些遠(yuǎn)，謝容與到的時候，京兆府尹已經(jīng)安撫好游街士子的情緒了，謝容與正待跟府尹問明事由，鋪子后的門簾被掀開，尤紹垂頭立著，低低地喚了一聲：“殿下?！?/br>
    謝容與很快明白過來，與府尹交代了兩句，跟尤紹來到后院。

    后院細(xì)雪未掃，曲茂頹然坐在地上，知道謝容與來了，并不抬頭，日暉很清淡地灑下來，卻驅(qū)不走他眼底的霾。過了許久，曲茂才艱難地道：“我爹他，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

    謝容與沒有回答。

    他能這樣問，便說明他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

    曲茂低聲道：“我不明白。不是說我爹拿了幾個洗襟臺的登臺名額么，這些跟殺人有什么關(guān)系？拿了名額是不對，賣來換錢，那是不義之財，我也知道的，我為他賠上不就行了……這些日子，我湊了些銀子，把我從前搜羅的寶貝都賣了，你知道的，我有個古越的青銅裹玉如意，我很喜歡的，我拿去當(dāng)鋪抵了三千兩。可是……可是他們說，賠銀子不夠，賠三倍也救不了我爹，因為我爹害死了人。”

    曲茂那只玉如意是無價古品，若真要賣，非萬萬兩不能出手。

    三千兩，實在賤賣了。

    這些話其實早在回京的路上曲茂就問過謝容與了，可他那時驚聞噩耗，問出來也只為泄憤，旁人說了什么，他全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

    然而謝容與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愿意認(rèn)真聽。

    謝容與于是耐心解釋道：“洗襟臺修好前，侯爺賣了幾個洗襟臺的登臺名額，后來洗襟臺塌了，買名額的人的平步青云夢落空了，侯爺擔(dān)心他們或他們的家人找上門來，為了捂住這樁丑事，所以殺了不少人。”

    曲茂張了張口，他仍穿著藍(lán)衫子，眼神從來沒有這么靜默過，“我知道，上溪的竹固山我去過，聽說那座山上的山匪，因為幫我爹賣過名額，后來被滅口了。”

    他只是糊涂，不是傻，有些事只要他愿意去想，是能想明白的。

    眼下他終于明白了，原來當(dāng)初曲不惟請命讓他去上溪，并不是巧合。

    “還有陵川一個姓徐的書生，他想上京告我爹的御狀，被滅口在半路。聽說他家里的人都死光了，有個癡情的妓子找了他很多年，一直沒有找到?！?/br>
    曲茂問：“這就是這些士子這么恨我的原因么？”

    謝容與道：“眼下真相尚未完全水落石出，但名額買賣的惡行的確有失公允，何況牽涉數(shù)條人命，百姓的憤怒是不可避免的，朝廷也無法安撫，想要平息事端，只有徹底找到真相。”

    曲茂抬頭看向他：“找到真相。這就是你這么久以來，一直在做的事么？”

    謝容與沉默著點了一下頭。

    曲茂于是安靜了很久很久，“那我爹，最后會上斷頭臺么？”

    “……會?！?/br>
    “不管我做什么都沒用？”

    “罪無可恕?！?/br>
    曲茂的眼淚便掉下來了，他坐在雪地上，拼命想要忍住淚，最終還是哭得不能自已，他說：“其實我爹他……對我很好很好?！?/br>
    道理不難想明白，曲不惟究竟犯了多重的罪，曲茂心中亦有衡量。

    他起初只是接受不了，才執(zhí)意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覺得是自己害了父親。

    他甚至知道，曲不惟走到末路，并不是謝容與的過錯，這個案子哪怕沒有謝容與去查，也會有別人，畢竟這底下埋了太多的冤屈與不公。

    “我回京后，托關(guān)系去牢里看過我爹。我想跟我爹磕頭認(rèn)錯，可是我爹一點都不怪我，他不讓我給他下跪，還逼我跟他劃清界限，讓我跟朝廷說以后不認(rèn)他這個爹……可是我做不到……我爹他，一直對我很好很好?！?/br>
    曲茂稍稍平復(fù)了一些，抬袖揩淚，“清執(zhí)，我不想待在京城了。”

    “我想去找章蘭若?！彼f，“在陵川的時候，章蘭若問我，如果有一天，我所認(rèn)為的對的，其實都是錯的，我最相信的人，做了最不可饒恕的事，我該怎么辦？”

    那時他答得輕巧，說曲不惟要真被朝廷治罪，他見到他，還不一樣給他磕頭。

    可是時至今日，他真正到了曲不惟的牢獄前，他的父親根本不讓他磕這個頭。

    而他得知了一切真相，也失去了磕頭的勇氣。

    因為膝頭彎曲下去，便是跪在那些冤死之人的枯骨上。

    “我覺得章蘭若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當(dāng)時在山洞里，他才是義無反顧的那個。我想去陵川，等他醒來，問一問他答案是什么。”

    曲茂雖然有功，到底是重犯之子，這樣的身份其實并不方便離開，然而謝容與很快就應(yīng)允了，“我會著人送你去陵川?！?/br>
    曲茂站起身，望入謝容與的眼，“謝清執(zhí)，我從前以為我很了解你，到了眼下，我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看不透你是怎么樣一個人。昭化十四年，你帶著面具站在我面前，說你是江子陵的時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日也是寒冬初雪，尚在病中的小昭王帶著面具走在流水巷中，聽說此處京中世家子弟最愛來的地方，然而于他而言，這里的街景是陌生的，鋪天蓋地的日光讓他覺得倉惶，因此一個不注意，他便跟一個喝得半醉的藍(lán)衫公子撞了個滿懷。

    藍(lán)衫公子見他帶著面具，指著他，“你是那個江、江……”

    謝容與不想再做深宮里的昭王了，鬼使神差地，順著他的話往下應(yīng)：“江子陵?！?/br>
    曲茂上前拍拍他，“我知道你，怎么，傷養(yǎng)好了？來來來，吃酒吃酒?！弊е阃矍暗拿髟聵侨チ?。

    雖然帶著面具，人的風(fēng)姿渾然不減。

    那天明月樓的姑娘都瘋了，覺得曲茂拐了一位清恣玉骨的仙人來。其實曲茂跟真正的江辭舟并不很熟，后來連著找謝容與吃了幾回酒，也是因為只有他在，那些樓里的紅牌才愿意露臉。

    后來不知怎么，兩個人就走得近了些。曲茂總覺得而今的這個江辭舟待他是不同的。他的身邊，除了隔三差五尋花問柳的紈绔公子，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瞧不起他的世家讀書人，他總覺得，整個上京城，真心實意與他結(jié)交，既不把他當(dāng)酒rou朋友，也沒有看不上他的，只有江辭舟。那時他還在懊喪，怎么先頭十幾年，他結(jié)遍京中權(quán)貴，偏偏漏了一個江子陵呢。

    直到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江子陵早就沒了，他身邊的那個人摘下面具，居然是久居深宮，名滿京城的小昭王。

    曲茂問：“你這么一個人，為什么愿意跟我這樣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廢物結(jié)交呢？是因為成日跟我混在一起，別人才會相信你是江子陵么？”

    謝容與道：“不是?！?/br>
    “因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我是誰?！?/br>
    究竟是謝楨所希望的那個逍遙自在的謝家小公子，還是昭化帝所期待的清朗若舉，執(zhí)身謹(jǐn)正的昭王。他背負(fù)著洗襟臺的重?fù)?dān)長大，背負(fù)先帝與老臣們的期望，日復(fù)一日地陷在深宮，性情深處仿佛被上了一道枷鎖，連小時候的記憶變得模糊。昭化十二年是他第一次離京，雖然只是前往柏楊山督工，他直覺他是喜歡宮外這樣自由自在的日子的。謝容與想等洗襟臺建好以后，就跟昭化帝請命去宮外走走，他許多年為了他人的期望而活，他想離開了，想試著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去找找自己究竟喜歡什么，憎惡什么。沒想到洗襟臺坍塌，他被困在又一段夢魘中走不出來。直到帶上面具。

    那日在街上撞見曲茂，可能就是緣分吧。

    從前他沒有接觸過這樣不學(xué)無術(shù)的世家子弟，結(jié)交最多的只有趙疏?？粗潘列Γб馀?，糊涂又真摯，不去刻意攀附誰，也不刻意瞧低誰，他忽然羨慕起來。

    他的遠(yuǎn)游夭折在一座坍塌的樓臺，乘舟辭江去仿佛是一場夢，他希望把它找回來。

    “與你結(jié)交，是因為你很純粹，你一直都在做最真實的你自己，從不多加遮掩。”謝容與道，“那是我當(dāng)時做不到的?！?/br>
    所以他從來沒有瞧不上他。

    曲茂總說自己是個廢物，但這世上并沒有真正的廢物，任何人都有旁人不可企及的長處。

    曲茂聽了這話，露出一個笑來，這是他多日來第一個發(fā)自真心的笑，大概是覺得自己這幾年的兄弟義氣多少也不算白費吧。

    可他想到自己父親，心中還是難過的。

    他說：“如果順利，我明早就去陵川了。要是……要是我趕不及回來為我爹送行，就讓他走得好受一些，別遭太多罪，算是……算是幫我盡孝了。”

    謝容與頷首道：“好。”

    “還有這個?！?/br>
    曲茂在雪地里站久了，渾身凍得發(fā)麻，手指探入袖囊子里，掏了許久才掏出一張紙來，“之前我在東安，有幾個家將找到我，說封叔擅自調(diào)兵，不合朝廷的規(guī)矩，讓我?guī)兔炓粡堈{(diào)兵令給封叔送去。后來我去脂溪，路上撞到了章蘭若，章蘭若提醒我過一次，說這張調(diào)兵令有問題，所以有回我路過封叔帳子，就把這張軍令順手拿了回來，想說回京以后問問爹。本來我也沒多在意，后來脂溪礦山炸了，章蘭若重傷昏迷前，又提醒我說調(diào)兵令有異樣，我才上了心，我爹落獄了，回京后我誰也不敢相信，便把它藏了起來誰都沒說。不過眼下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反正我也救不了我爹，調(diào)兵令給你，你看看有沒有用吧?！?/br>
    曲茂說著，把那張被他簽了名的樞密院調(diào)兵令交到謝容與手上，駐足片刻，低聲說了句：“保重?！睅е冉B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