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遠遠地就望見了潘德小姐，走過去，笑意盈盈，伸出手道：“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桑妮亞。”

    她有點驚訝，又好氣又好笑地握住了我的手：“彼此彼此，姚。坐吧？”

    我與她面對而坐，對侍應(yīng)生道：“我就要老樣子，咖啡豆你們決定就好。謝謝你?！?/br>
    “好的，李小姐?！?/br>
    潘德小姐望著我，似笑非笑：“你還是這里的?？?？”

    我點點頭：“這是我不多的消遣之地?！?/br>
    “你喜歡喝咖啡？”

    “不，”我笑著擺擺手，“不不，正相反。這家店往里走是吸煙區(qū)，第三方當中有些合作方是雪茄客，我就帶他們來這兒談事情?！?/br>
    “你不抽煙，對嗎？”

    “是的?！?/br>
    “看來在甲方也不是事事順利，總有要妥協(xié)的地方?！迸说滦〗闳粲兴?，又道，“今天我們要談些什么？你主動約我在這兒見面，應(yīng)該是有什么想要告訴我的吧？”

    我的笑意淡了一些。假如一切順利，今晚我是該要向她請辭的。

    但如今……

    我坐得很端正，兩手交握，放在臺面上：“只是覺得這樣更方便?！?/br>
    潘德小姐垂著眼，將口罩摘了下來。她慢慢呷了口咖啡，才道：“聽說最近你們部門的日子過得很艱難？”

    “取決于你怎么看。”我含糊其辭起來絲毫不心虛，“至少對我來說，工作從沒有哪天是容易的。”

    “你在暗示，那些關(guān)于魯?shù)吕膫餮詫δ悴o影響嗎？不論是實際業(yè)務(wù)還是你的心態(tài)上?！?/br>
    怎么可能沒有影響。

    老大帶我入行，算我半個恩師，又是多年來并肩作戰(zhàn)的工作伙伴。人非草木，于公于私，我內(nèi)心中都感覺復(fù)雜，一半是擔憂，一半是忌憚。然而這事對我來說并不突?！覍λ膽岩捎蓙硪丫?，自路人丙事件伊始，不，甚至比那更早，我的心里，就已經(jīng)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而當這樣的種子破土而出時，栽種的契機、事實的真相，都會因偏見而扭曲，因視角的殘缺而變得不那么重要。

    現(xiàn)在還沒有查出任何直接的證據(jù)，證明老大參與了任何違規(guī)或違法的不正當信息交易，我也不曉得他將自己出賣給了誰：假設(shè)真有那么一個鬼影中實在的交易對象的話。

    有那樣一個人嗎？

    會是我眼前的人嗎？

    “看來你真的很在乎我?！蔽椅⑽⒁恍?，故意慢了幾息，才又補充，“或者是我們部門。多謝關(guān)心，但我認為事實很快就會隨著調(diào)查的進展被揭露出來，清白的人總是會重獲清白的?！?/br>
    這個念頭讓我感覺到恐懼：但我不相信他。

    是誰毀掉了我對老大的信任？是他本人嗎？

    我始終覺得，是我自己。

    好像我就是那種不能對別人寄托情感、因膽小無能而無法將后背托付出去的獨狼。我的假面不過是對人類社群的模仿，我不過是條懷疑的狗，無憑無據(jù)就寒毛渾豎，沖著黑影大喊大叫。

    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是個膽小鬼似的。

    潘德小姐微微瞇著眼睛，像在無情檢視著她的棋子，又像凝著用刀背殺敵的溫柔，對我無從下手。她終于還是跟著我笑了，揶揄道：“我還以為你說要讓工作和私人生活分得開一些?！?/br>
    “我確實那么認為?！蔽覝惤艘稽c，扶著自己的臉，望向她，“但不論從哪種身份出發(fā)，你總是在乎我。”

    “——好?，F(xiàn)在你絕對是在和我調(diào)情了?！彼壑杏辛虽J意。

    我目光逼得更近：“不喜歡？”

    潘德小姐別過目，笑容一閃而過，掩飾得極好：“別鬧?！?/br>
    這話題成功被我避過去了。

    盡管毫無憑據(jù)，可誰都沒放過對老大的懷疑。素?zé)o恩怨的梁衡懷疑他，喬瑟琳孤立他，大老板忌憚他，連我，都不相信他。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誰呢？

    是誰步步為營，將我們逼上絕路？

    面對潘德小姐，我到底沒能問出口。我不認為在如此關(guān)鍵的信息上，僅僅依靠耍幾個心眼、最大化模糊重點，就能哄得她云里霧里，將我想知道的全盤告知。我怕她不說，更怕她真的說出口。

    假如她答了，答案又不像我期待的那樣，我是裝不知道嗎？

    我能裝不知道嗎？

    更為重要的是，我究竟在期待一種什么樣的答案，我自己都不清楚。

    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連自己的判斷也不能夠相信了：我本以為老大是不會對子公司的CEO之位感興趣的。正是基于這個最基礎(chǔ)的推斷，在最開始，我才會選擇遺忘那顆懷疑的種子。

    但他是個撲克臉的上司，對我或褒或貶，唯一的判斷標準，只有那種可能是贊賞的眼神：我只見他那么看過他們家的狗。說到底，那是在贊賞，還是單純地看著狗的眼神，沒人給過我標準答案。

    我了解他嗎？

    如今公司風(fēng)雨飄搖，節(jié)節(jié)敗退是我親眼所見，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所思所感。

    我借口順路——雖然其實甚至都不是同一個方向——把潘德小姐送到了她家樓下。這周她很忙，我也很忙，難以創(chuàng)造出見面的機會。

    分別時她摸了摸我的耳朵，好像一個告別的吻：由于戴著口罩，一切親昵的動作都顯得刻意，我因此沒多回應(yīng)些什么。只是長久被夜風(fēng)吹拂的耳朵忽然感覺到那陣熱意，又因一貫的好記性，久久不讓它衰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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