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1)
裴昭珩知道,因為這是前世的賀子環(huán),身上的味道 一點點不易覺察的血腥味,又好像混雜著兵器的金屬味,還有子環(huán)身上特有的一點淡淡的皂莢香味。 凌冽的、帶著些許殺氣和北地的寒意。 這氣味在前世那個效命于皇兄麾下的賀子環(huán)身上,十分濃烈,濃烈到就好像帶著點野獸獨有的攻擊性和警覺感。 所以前世即便是那個手上還沒沾過血、一直以為只要自己龜縮在裴昭瑜的殼子里,失掉可以與大哥奪位的繼后嫡子這一層身份,便能永遠守護在母后身邊,避過紛爭的、天真到近乎愚蠢的恪王 一見之下,也能覺察到他的危險。 但是重生后的這一世,子環(huán)的身上卻沒有那種味道了。 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人身上獨有的,陽光的皂莢香味,不帶一點脂粉氣,清新卻又醒人心脾。 可如今,這味道竟然又回到了子環(huán)身上 盡管和前世相比,很淡很淡,幾乎可以忽略不提了。 裴昭珩原以為他該是不喜歡子環(huán)的身上,再次出現這種味道的。 因為他從來便不喜歡這樣裹挾著鮮血的氣味,或者說是裹挾著鮮血的一切。 可此刻又一次在子環(huán)身上聞到,他卻完全沒有覺得反感 甚至在這淺淡氣味的包圍之中,懷里的那副溫熱的青年軀體,反而愈加讓他心猿意馬了起來。 他喜歡的到底是怎樣的子環(huán)呢? 難不成只要是這個人身上的一切,便都會如同這樣好像叫他被下過了蠱一樣么? 裴昭珩有些恍惚。 這一世,本該護得子環(huán)再也不必染上這種氣味,到頭來卻竟然還是失敗了。 也罷,也罷。 或許只有這樣,才是賀子環(huán)吧。 賀顧在睡夢之中隱約感覺到有人在看他,稍微費了些力氣睜開眼,沒想到卻竟然真的對上了一雙有些迷醉的、熟悉的桃花眼里。 這雙眼睛的主人,他自然識得,只不過這副神情,卻叫賀顧嚇了一跳。 珩珩哥? 青年剛醒來的聲音還有些沙啞。 賀顧很快想起了在他睡著之前,這攬政殿御案后的龍椅上發(fā)生了什么,頓時回過了神來,嚇了一跳,本能的低頭就要去看某個地方,卻發(fā)現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已經穿戴整齊了。 裴昭珩的神情很快恢復了正常,剛才他眼里那點近乎于迷醉的神色,倒好像是賀顧醒來時的一瞬間產生的幻覺。 他聲音里帶著一分不易察覺的笑意,道:怎么了,可睡醒了? 賀顧咽了口唾沫,道:睡睡醒了。 裴昭珩道:正好,你外祖父祖母和雙雙,方才都遣人入宮來和我要人,子環(huán)若再不醒,我便沒有辦法了。 他這副模樣,倒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可賀顧分明記得,珩哥幫他幫他 裴昭珩見賀顧臉色沒來由的漲得通紅,倒也不戳破,只轉頭看了看窗外,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叫齋兒遣人送子環(huán)回去吧,明日還有朝會呢。 賀顧看了一眼窗外漸昏的天色,也反應過來,道:這是不是快落鑰了?我怎么睡了這么久? 當下也顧不得再多話,明日可還有朝會,他朝笏官服全在家里,可不能留在宮中過夜,便轉頭和裴昭珩知會了一聲,整理過衣冠便出了殿門跟著齋兒走了。 第136章 賀顧自攬政殿出來時,已是日頭昏然微斜,等到出了太和門,天色已然徹底昏暗了下來。 他在攬政殿里睡了足足兩個多時辰,是以此刻倒是精神熠熠了起來,馬車還未行到西大街,外頭夜市燈火璀璨,歡笑卻又喧鬧的人聲不絕于耳,賀顧撩開車簾子瞅了一眼,見到這般繁華景象,嘴角也微微揚起。 只道:叫車夫停停。 征野有些不解,道:怎么了,爺可是想起什么事了? 這么多年了,無論旁人叫賀顧小侯爺,還是駙馬、將軍,征野倒都始終如一的喚他一聲爺,從未變過。 也許是今日這樣的好日子,實在熏得人未飲酒也帶了三分醉意,賀顧有心逗他,便促狹笑道:事雖沒有,只是咱們好容易回京來了,你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人家顏姑娘雖說已嫁與你為妻,可畢竟也是大好年華的女子,你這木頭難道便不想給她買些禮物,好回家去討娘子歡心么? 征野沒想到他叫馬車停下竟是為了這個,一時有些愣怔,回過頭來才撓撓后腦勺憨笑一聲,道:爺說的是,這倒是我疏忽忘了,不過阿雅她與旁的女子不同,深明大義,又通情達理,想來即便我一時忘了,她也不會為著這種事怨怪我的。 賀顧聽得忍不住白他一眼,道:人家大度,你就不上心,這是什么道理,豈非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 征野: 賀顧也不與他廢話了,自己撩開馬車門簾子頭也不回的鉆了出去,只拋下一句:今日難得有機會,這樣熱鬧的夜市,出來逛逛,給你娘子買些胭脂玩意,左右也不遠了,咱們走著回去便是。 他跑得快,征野一時也沒攔住,看他跳出馬車那矯健模樣,簡直險些都要忘了這位如今是有孕在身的。 不過他也只能老實跟上,忍不住小聲嘟噥了句:其實是您自己想逛吧? 賀顧自然是都聽不見了。 長街上燈火如織,人頭熙熙攘攘,時不時有或面覆薄紗、或頭戴帷帽的姑娘三五作伴,穿行其中,女子低聲交談的笑語不絕于耳,還有街邊小販或叫賣吃食、或叫賣玩意的賣力喊聲,一派再純粹不過的人間煙火氣。 這樣的情景,在北地是絕看不見的。 待遠遠瞧見公主府朱紅色大門時,賀顧征野主仆二人手上已然不知不覺多了許多大包小包。 征野道:爺還逛么? 賀顧雖有些意猶未盡,但想起家中還在等自己的寶音小丫頭,還是搖了搖頭,道:回去吧。 他雖這樣說,卻還是轉頭看了一眼那頭仍然熱鬧的、鍍著一層暖黃色光暈的喧囂街市,腦海里不知怎么便浮現出了某個人眼角帶著笑意,薄唇微抿的側臉。 半晌,他才回過神來,發(fā)現自己在想誰,不免有些恍然。 啊 今日這樣的街市,若是珩哥也在,能與他同游,那該那該多好。 當初與長公主成親時,賀顧便不止一次的幻想過以后為她穿衣篦發(fā)、為她描眉弄妝,與她共游人間煙火,與她白頭偕老舉案齊眉的未來 如今心上人成了個男子倒也罷了,竟還成了九五至尊,穿衣篦發(fā)、描眉弄妝已是不成了,這往后的熱鬧和燈市,想必也只有他一人 他想及此處,不免有些失落,稍稍嘆了口氣,心道 賀子環(huán)啊賀子環(huán)。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珩哥坐在這張龍椅上,仍能與你相守,你已很應該知足了,怎么還能這樣不值饜足、得隴望蜀呢? 知足才能常樂啊。 征野在旁邊瞧著,卻見他家侯爺,本來還滿目帶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變了臉色,忽而蹙眉、忽而嘆氣,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問道:還走么,爺這是怎么了? 賀顧抬眸笑道:沒什么,不過是想到些不值一提的煩心事,是我庸人自擾了,咱們回去吧。 征野應了一聲,但卻沒挪步子,目光仍在他臉上,隱隱帶著些擔憂。 賀顧抬步笑道:看我做什么,快走罷,再晚些買給小丫頭的糖人若是化了,我可不饒你。 征野卻忽然道:爺不必不必太過苛求自己,您已經已經很清醒了。 賀顧聞言一愣。 征野一向頭腦簡單,忽然說這么一句似是而非、意有所指的話,倒讓人有些意外 且他隱隱約約,竟然倒還真有些聽懂了。 盡管如此,賀顧卻并沒回答,只回頭看了他一眼,揚唇一笑,便轉身朝公主府府門頭也不回的去了。 回府以后才發(fā)現言家二老竟也在公主府候著,見了他自然是好一番噓寒問暖的關懷,一家人總算用了個團圓飯,寶音小丫頭見了她爹給她買的一堆大包小包的玩意簡直樂開了花。 如此種種,也不再提。 一夜過去,許是白天終究在宮中睡了許久,賀顧并不很倦,翌日天不亮便醒了個大早,換過如今他這暫代的北營將軍的朝服,梳洗妥當,便帶著征野與一應侍從早早出門去了。 今日來得早,到宮門前時,還未到時辰,等候在此的大臣們三三兩兩的圍聚著聊天攀談,等著宮門開啟。 車馬剛一停在宮門前,賀顧便明顯感覺到周遭人聲一靜,許多道目光或審視、或好奇、或厭惡、或熾熱的打量著他,他倒也沒太大驚小怪,只渾然不覺一般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撣了撣衣袍,稍作整理儀容,便也侯在了宮門前。 只是站了一會,比起旁人三五成群的模樣,賀將軍這份煢煢孑立于此的情形,倒莫名顯出三分寥落來。 其實自當初接管十二衛(wèi),在珩哥登基前的那三年里,他這個十二衛(wèi)統領的所作所為,便已經不是第一日在這宮門前落得這般情狀,只是比起當初,那些人還能毫無負擔的、純粹的啐他一口,罵他是鷹犬、是走狗,是行事做派不留情面、不敬斯文的媚上求寵之輩 可今日他頭上頂了這份擊退北戎、救武靈府七城百姓與水火的赫赫戰(zhàn)功,卻讓他們沒法子再如以往那樣毫無心理負擔的唾棄于他了。 賀顧只覺得有些好笑。 畢竟兩世以來,無論是前世裴昭元為帝,還是今生珩哥為君,他賀子環(huán)都從沒有過什么一呼百應的好人緣。 只是賀顧本以為要在這宮門口煢煢孑立直到宮門打開的命運,卻竟沒有真的全部應驗。 子環(huán),你回京了。 賀顧聽見這聲音一愣,回首去看,竟然是許久未見的王二哥,王沐川。 王二哥一身從六品翰林院修撰的深青色朝服,發(fā)冠理的干凈利落一絲不茍,那副背脊也還是如記憶中的模樣直挺挺如修竹一般,一雙三白眼正毫無波瀾的瞧著他,望之畫風便十分清醒脫俗,在人群中顯得分外醒目或者說格格不入。 賀顧笑道:原來是二哥,好久不見了,二哥這是我久不在京中,竟錯過二哥升遷之喜,還未恭賀,改日一定重新補上賀禮。 王沐川走到他身邊,不咸不淡道:子環(huán)果然是長大了,如今處事也如此八面玲瓏滴水不漏,可見長進。 他這樣一貫的陰陽怪氣,賀顧倒莫名覺得親切起來,聞言不由哈哈一笑,摸摸鼻子道:那可不是,豈能光長飯量不長見識?那不是成了飯桶。 王沐川聞言涼涼瞥他一眼,鼻腔里不輕不重的哼了一聲,道:油嘴滑舌。 兩人倒都不約而同的好像把賀誠慶功宴那日,王沐川的酒后醉話忘了個干凈。 王沐川哼完才稍稍壓低了些聲音,道:昨日的事,我聽父親說過了,今日朝會,想必你必得厚賞,這些日子可要注意言行,切莫太過忘形,授人以柄,往后招致麻煩上身。 賀顧微微一笑,道:多謝二哥關懷,我自省得的。 頓了頓,又道:對了,這些日子,還要多謝二哥在朝中為我說話。 王沐川聞言,似乎微微一愣,回過神來卻并未回話,只是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你我自幼相交,何必言謝。 正此刻,那頭緊閉著的宮門終于吱呀一聲打開了。 王二哥猜的果然不錯,今日朝會甫一開始,皇帝開口便談的是昨日賀將軍班師回朝,北地將士論功行賞之事。 龔昀顯然昨日回去不敢懈怠,已經叫兵部的人熬夜加班加點把承河有功之士的晉賞一一敲定,裴昭珩在朝會上提了一便,眾臣自然都是山呼陛下圣明,并無異議。 裴昭珩道:論功行賞的差事,也是朕昨日讓龔老臨時安排下去的,倒難為你們如此快便能擬定了章程,且還如此妥當,的確不錯,整理折子的是兵部哪位愛卿? 兵部一位四十來歲模樣,面頰微須的侍郎聞言,立刻站出來手捧朝笏躬身道:微臣兵部郎中尹可為,分內之事,愧蒙陛下褒贊。 裴昭珩頷首道:甚好。 又道:既然如此,兵部的章程,既然眾卿都并無異議,那此事便這么去辦吧。 賀顧在底下跟著道了一句陛下圣明,心中卻莫名有些惴惴 將士們的封賞既然定了,昨天在攬政殿珩哥說過自己的封賞,今日朝會他自有主意也怪他昨日沉醉在溫柔鄉(xiāng)里,渾然忘了問他正事,壓根不知道他打算怎么賞賜自己 若只是賜些銀帛賞物,給個田莊宅子,那倒還好,畢竟這回北地的戰(zhàn)功有目共睹,想必再看不順眼他也挑不出什么錯處來,怕就怕珩哥打算整些什么出格的cao作 賀顧想起他路上不太好的預感,和對裴昭珩的打算隱隱有之的幾分猜測,眼皮子這回是真開始跳了。 那頭果然提到了他。 只是等賀顧聽清裴昭珩說了什么以后,微微一怔,回過神來,已經有旁人比他還要更先按捺不住了。 陛下,這恐怕不妥啊。 裴昭珩微微斂了面上笑意,看著底下那手捧朝笏身形佝僂的老臣,淡淡道:哦?魯中丞以為有何不妥??? 那老臣微微一揖,也不抬眸去看皇帝神色,只緩緩道:賀將軍此番平定北戎之亂,的確解了朝廷燃眉之急,于情于理,皆應厚賞,然他畢竟年紀尚輕,甚至未及而立,放眼望之,莫說本朝,歷朝歷代也未有如此年輕便拜公爵之先例,先帝在時,聞修明聞伯爺為我國朝縱馬一生,南征北戰(zhàn),先帝也只是授之以伯爵。 老臣不是覺得陛下不能封賞于賀將軍,我御史臺幾位直言上奏之同僚,也并非是如同某些人所言那樣心胸狹隘、嫉賢妒能,見不得陛下任用賢將能臣之人,只是陛下登基未久,處事尚缺些經驗,倘若今日賀將軍以北地之功,便拜爵國公,那又該叫如聞伯爺一般,為朝廷、為國朝戎馬一生,可封賞卻竟不及年歲不及其半數的賀將軍之流,情何以堪、如何自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