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2)
魯中丞語畢,整個崇文殿上下,一片寂然,落針可聞。 賀顧立刻感覺到數(shù)不清的視線或有意或無意的落在自己身上,直盯得大喇喇如他,心里也開始有些發(fā)毛起來。 裴昭珩沒答話,只是淡淡看著底下垂首不再言語的魯中丞,良久,才輕笑一聲,道:中丞可還有沒說完的? 魯中丞微微一愣,想是也沒想到皇帝會是這個反應,但還是微微一躬身,道:臣奏畢。 裴昭珩道:好。 你方才所言,朕都明白了,那朕來問你,你覺得朕不該給賀顧這個爵位,是因為賀顧此次北地之功,尚不足矣? 魯中丞胡子顫了兩顫,半晌才道:老臣老臣 他想說確然如此,可是仔細一想,賀顧此次只以兩月功夫便擊退北戎,且還生擒了汗王穆達送歸京城,最重要的是他還是頂了聞修明的缺去的,先帝在位這么些年來,聞修明的確是南征北戰(zhàn)幾乎未嘗敗跡,可誰想到他的第一場敗仗,竟就是先帝繼位后這最重要的第一場? 聞修明都打不贏的仗,賀顧不僅大勝而歸,且還勝的如此漂亮,若他否定了賀顧這一份功績,無疑也是在否定連這么不值一提的一仗都沒能得勝的聞伯爺,隱隱便與方才他褒贊聞修明的那些話自相矛盾。 魯中丞只得到:老臣老臣并不是這個意思。 裴昭珩點了點頭,緩緩道:既如此,那魯中丞也是認同,朕覺得此功足以給賀顧晉爵的了? 魯中丞猶疑了片刻,道:可可賀將軍他 裴昭珩道:既然不是因著這個,那魯中丞覺得朕不該給賀將軍晉爵,可是因著他年紀太輕,不足以服眾? 魯中丞這次倒答得很快:的確如此。 裴昭珩微微閉了閉目,良久,才一字一頓極為清晰的緩緩道:當年太祖起于亂世之中,不過十六歲稚齡,太祖十八敗前燕名將柳震,二十三歲一統(tǒng)江洛、越夷,二十八歲手刃前燕廢帝廣山王,那燕廢帝當年長于太祖皇帝三十歲有余,依中丞之見,我太祖皇帝當年是否也不能服眾??? 魯中丞愣了只不到一瞬,立刻面色微白,額頭冒出一層冷汗,噗通一聲便跪下叩首連道:陛下言重了,微臣豈敢,微臣并無此意?。?! 崇文殿里依然是一片靜默。 裴昭珩面色淡淡、無悲無喜的看著底下跪著的魯中丞,道:沒有,那便最好,中丞請起吧。 皇帝叫他起了,魯中丞雖心中還是惴惴,可卻不能不起,只好站起身來,擦了擦額上的汗。 賀顧本還有些意外珩哥原來給他的封賞便是要給賀家晉爵,難怪他昨日說要賜宅的時候說什么反正你以后也不是長陽侯了,當時自己竟沒留心 卻見那魯中丞身后又走出一個御史臺的官員,拱手恭聲道:臣有本要奏。 這人賀顧卻有些面善了,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 裴昭珩道:準奏。 那人這才道:臣以為,陛下以我國朝太祖皇帝,與賀將軍作比較,難免有失偏頗,也難免太抬舉了賀顧。 我太祖皇帝開萬世基業(yè),賀顧不過打了幾場勝仗,何德何能與太祖相提并論? 他此言一出,滿殿朝臣中便有些sao動,隱隱傳來附和聲。 站在御座后頭的齋兒見皇帝沒有說話,只是眼瞼微微垂了垂,心中立時一股不好的預感浮了上來,皺眉看著底下?lián)P聲喊道:肅靜肅靜 朝臣們這才安靜下來,裴昭珩面無表情的把目光落在那剛才出言的御史臺大夫身上,道:你說的不錯,太祖之功績,的確無人能與之相提并論,可趙大人難道忘了,當初你以同進士之身,躋身御史臺,乃是走了你的座師光化六年的汴京府同考官魯岳魯中丞的后門,魯中丞提拔你一個三榜同進士破格升入御史臺的緣由,吏部可還有記錄在冊,是賞識你年未及弱冠之齡,卻有學識在身、又秉性剛正 他說著說著頓住,抬眸皮笑rou不笑的扯了扯嘴角,道:朕說的可對? 這下子白了臉的便不止一個趙秉直,還連帶著怕旁邊更白了三分的魯岳了。 雖說朕也有些費解,為何魯中丞賞識你有才,趙大人當年卻只考了個三榜同進士出身,想是趙大人的身上,還有其他朕不曾得見的才華在身了。 只是趙大人當年以年少做了這破格提拔的敲門磚,如今倒不能見得朕依本朝之律法、本朝之綱紀,合乎情理的封賞有功之將,朕倒有些不解是何緣由,不如你今日便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和朕解釋解釋,也莫說是朕為難于你,如何? 趙秉直聽到此處,已然是腦海一片空白了,又哪里還解釋的出來。 當初他承蒙座師恩惠,破格升入御史臺一事,本已然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老黃歷,實在沒想到皇帝是如何得知的 這種事盡管不大光明,但在朝中一向并不罕見,是以這些年來雖然也有人知道當初他趙秉直升入御史臺時,有這么一樁舊事,但也都并不會拿來說嘴。 他在朝中反而以目不容塵、有本必奏,不懼上怒的耿介出了名。 而時過境遷,知道那件事的人也越來越少,到如今,就連趙秉直自己,都快忘了。 不想如今卻被皇帝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揭了老底。 此前數(shù)次趙秉直因上奏彈劾被罰,但他一向不以為意,甚至有時還隱隱有些以此為榮,畢竟每次觸怒君上或被罰俸、或被革職留家,最后也都還是毫發(fā)無損,官復原職。 可今日,皇帝雖并沒有罰他的俸,也沒有革他的職,趙秉直卻覺得從未如此、如今日這般在眾目睽睽的或驚訝、或嗤笑、或同情的目光中,如此窒息,如此啞口無言過。 見魯岳和趙秉直兩人都不吭聲了,裴昭珩也并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淡淡掃了他們一眼,便挪開了目光。 正此刻,殿下卻傳來了一個有些低沉沙啞的聲音。 臣有本要奏。 賀顧聽見這聲音微微一怔,扭頭去看,說話的不是別人,卻竟然是前世與他斗了許久,今生卻未得幾面之緣的聞修明,聞伯爺。 裴昭珩道:準奏。 聞修明清了清嗓子,才道:兩月余前,臣在承河與北戎人交戰(zhàn),一時不慎,中了戎犬暗算,身負重傷,不僅誤了北地戰(zhàn)事,也辜負了皇上的重托,皇上寬仁,并未降罪與臣,也未削爵罰俸,這些日子臣留家養(yǎng)傷,陛下更是屢屢關懷,臣每每念起皇上寬待,心中皆是不勝感涕。 臣今日在朝會上說這些話,并非有意逢迎與陛下,只是為著自證清白,方才御史臺魯、趙二位大人,言必提及聞某,以損賀將軍之功,臣聽之在耳,實在不敢茍同,也不愿背這口黑鍋。 裴昭珩聞言,有些失笑,道:黑鍋?此話怎講? 聞修明卻面色一肅道:有功當賞,有過當罰,臣是行伍中人,雖不通儒道綱常倫理,然則卻也知道這兩條軍中鐵律,放諸四海皆準,賀將軍分明立下大功,陛下依律晉爵行賞,有何不可?有何不妥? 若只因年齡而將其戰(zhàn)功視若無睹,陛下與前燕廢帝任人唯jian、不辯忠賢之行徑,有何二致? 臣心中對陛下論功封賞賀將軍絕無絲毫微詞,更非方才魯、趙二位大人所推測那般心胸狹隘之人,還請陛下萬勿聽信方才他們的說辭。 賀顧如今雖也屢立奇功,但與聞修明在武將之中的人望相比,自然還是不如的,果然此刻聞修明一出頭,眾武將這邊面面相覷一圈,很快跪了烏壓壓一群,紛紛附和道:臣等附議。 賀將軍的永國公一爵,也就這么定下來了。 回家路上賀顧還有些恍惚,他越想越覺得奇怪 就算就算這一世他與聞伯爺并無什么齟齬,聞伯爺興許也還看他順眼,可前世聞修明其人賀顧可是了解的很,他雖也頗有心眼,處事十分圓滑,可方才在朝會上那么洋洋灑灑、流利又高居道德高地的一番高論,聞修明是絕想不出來的,背后必有不知哪位,給他準備好了今日這一番奏論,且還按捺著直到魯岳、趙秉直師徒二人丑態(tài)畢出才發(fā)作 實在不可謂不高明。 這位幕后始作俑者是誰,也實在不算難猜。 第137章 畢竟是天子腳下,一國之都,京師這地方,口耳相傳,消息傳開的一向飛快 朝會上新君為了愛將舌戰(zhàn)群儒,力排眾議晉封賀將軍做了永國公這事,很快便在汴京城里盡人皆知了。 備受盛寵的賀侯爺從此沒了,可卻又多了個炙手可熱的永國公。 其實早在今上還未登基之前,先帝纏綿病榻,將國事和議政閣批紅之權交給兒子起,這幾年來,朝中勢力早已不著痕跡的悄悄洗了牌,乃至新帝登基之后,還能留下的、保得穩(wěn)這頂烏紗帽的,早也沒有蠢人,且新帝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更是不在少數(shù)。 偏有幾個刺兒頭,新帝卻一直未做處置,甚至還頗為寬縱,聽之任之,幾次捋了虎須,最后也只是高高拿起、輕輕放過。 眾人這才想明白,原來皇上這是等在今日了 朝中看不慣賀顧的,雖然并非只有魯岳、趙秉直師徒二人,但或是不想引來圣怒、或是對皇帝究竟寵信哪個,其實并沒有那么在意,無可無不可的、或是礙于身份不便發(fā)聲納諫的,并不能如同御史臺的言官們那樣三天兩頭的給皇帝添堵 是以也從來都是或暗中拱火,或冷眼旁觀。 可今日有了那崇文殿上眾目睽睽之下被駁斥的再無顏面見人的趙大夫以身試險,這下便再也沒人不明白,賀子環(huán)是當今圣上的眼珠子心頭rou了 誰要跟他過不去,陛下便得頭一個收拾他。 此事一出,那原本幾乎因著北地的戰(zhàn)事,叫眾人望之腦后的桃色傳聞,倒是又甚囂塵上了起來。 畢竟皇上對賀將軍的愛重,眾人都看在眼里,又有福承公主這個自大越朝開國以來,第一個非因和親之故、便破例晉封的異姓公主,即便她名義上的生母是先帝的慶國長公主、今上的親姐 可如此想來,卻也仍然顯得有些古怪。 即便陛下真的是實在追思那早逝的長姐、憐愛甥女,給了福承這么大的恩典,可又為什么不直接把福承過繼到自己膝下呢? 呃不過也是,畢竟這孩子的生父賀將軍,如今可活的好好的,他又只有福承公主這么一個掌上明珠,陛下若真要過繼,難免有些奪人所愛,不大地道了。 只是凡此種種,無論是陛下對于賀將軍、福承異乎尋常的寵愛,還是公主的相貌等等以常理實難想通的怪處,一旦聯(lián)想到那個陛下和賀將軍之間十分香艷又離奇的傳聞,各各關竅便又一一叩通,顯得合情合理了起來 實在讓人沒法不多想?。?/br> 一時朝中好容易因著武靈府大勝安定下來的人心,又開始浮動不安了起來。 賀顧卻不知道旁人心中這許多的有的沒的,也并不關心,他得忙著進宮謝恩。 早上朝會上才剛剛敲定,晚些時候,晉封永國公的圣旨便很快到了公主府,宮中內書房辦事效率果然不低。 賀顧領了旨,換了身衣裳,帶上征野便準備入宮謝恩去了。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剛出了公主府的門,便在府門口看見了一架模樣有些熟悉、車簾半卷的玄黑色馬車 至于站在馬車邊上的兩位,一個天生笑模樣、四肢纖細、體態(tài)些微異于尋常男子,一個頭戴帷帽,五官有些冷峻。 這二位賀顧可熟悉的很。 不是別人,正是今上身邊的貼身內侍,如今的內務司掌事齋公公,和潛蛟衛(wèi)衛(wèi)首承微。 這兩人出現(xiàn)在了此處,馬車里的人是誰,好像也就不言而喻了。 賀顧轉頭和征野對視了一眼,還未開口,那頭齋兒倒是先上前笑道:將軍出來了,可叫主上好等。 賀顧看了看那半掩著的車簾子,猜了半天也實在沒猜出珩哥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好轉頭環(huán)視了一圈,見左近無人,才回頭壓低聲音道:你們這是怎么皇主上就這么出來了? 承微在旁邊溫聲道:將軍不必擔心,都安排過,安全的很,您還是先上車馬吧。 賀顧只好不問了,順著那門簾子鉆進車廂,果然見得車廂里身著便裝的裴昭珩正笑意盈盈的注視著他。 他今日身著一件月白色繡著暗色文竹的束腰便裝,樣式十分簡單,卻格外襯得這人渾身氣度溫華如暖玉,嵌著一塊含珠羊脂玉的腰帶更掐出一把好腰身,此刻即便人還坐著,也顯得挺拔頎長、端文俊雅 賀將軍險些看直了眼。 別說,自打恢復男裝后,珩哥甚少穿白,可今日這么隨意一穿,卻實在是相得益彰,恰到好處,再適合也不過了。 子環(huán)? 裴昭珩見賀顧看的愣住,喚他兩次也沒反應,他心中分明清楚是因為什么,卻故意并不點破,只作不察,反而微微蹙眉狀似困惑道:怎么了?子環(huán),可是我今日有何不妥嗎? 賀顧這才回過神來,趕忙搖頭干笑道:沒有沒有!沒有不妥,珩哥這般甚妥!甚為妥當! 裴昭珩終于忍不住被他逗的唇角微彎,這才道:那就好。 賀顧在他對面坐下,道:我還想著進宮去謝恩,出來就看到齋公公和承微在這,可把我給嚇了一跳。 裴昭珩笑道:你我之間,還謝什么恩,不必因此耽擱了正事。 賀顧一愣,道:正事? 又道:對了,珩哥怎么忽然出宮來見我了,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么,你這樣悄悄出宮來,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又要傳的滿城風雨 裴昭珩聞言,面上的笑意卻稍稍淡了幾分,道:便是我不出宮見子環(huán),你我之間的事,不也一樣早已經(jīng)傳的滿城風雨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同? 賀顧被他噎得有些無言,半晌才道:所以珩哥今日來找我,究竟是為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