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在情在理，眾人縱然鐵石心腸，也覺得心里有愧，加上自個兒年紀(jì)有蕭閣兩倍還多，相較來說卻顯得不諳世情，更是尷尬無比，有個別商人實在扛不住這樣的氣氛，抹著眼淚妥協(xié)，蕭王爺，我捐！我捐凡是災(zāi)民需要，我盡力配合

    來人！登記！蕭閣一拍桌子，立刻就有幾個吳軍走到他們身邊伺候筆墨，蕭閣又問，還有誰？

    裘繼業(yè)咬著牙低聲罵那幾個人，不能妥協(xié)，你們這些個軟骨頭！而最關(guān)鍵的幾個大賈則一直不言語，蕭閣輕蔑地掃了掃他們的神態(tài)，他知道這些人臉皮已厚到一定程度，只得從為首的裘繼業(yè)開刀。

    裘叔。蕭閣壓著心里的火氣，笑著走下月臺，來到他的桌前款款而坐。裘繼業(yè)獨自坐的方桌位于最前面，他二人低聲說話，其他人是無法聽到的。

    小王爺，我裘某跟他們不一樣，今日您說破大天，我也分毫不出！裘繼業(yè)狠狠盯著蕭閣，卻先被蕭閣眸光攝得一縮，蕭閣的眼神里的東西，竟比自己更狠更硬！

    是嘛。心弦繃緊到極致，蕭閣話語卻仍十分輕柔，我也是極佩服裘叔的，生意都做到洪沙瓦底去了。

    你裘繼業(yè)臉色一下變了。

    洪沙瓦底的紅寶石打磨之后賣到東瀛益價很高。蕭閣神色愈來愈冷，如果這批貨在云滇被扣，您的損失可會比賑災(zāi)多？

    裘繼業(yè)大腦一片空白，前兩天剛有家丁傳信過來，說是在云滇有些梗阻，但沒什么大事，原來這便是蕭閣給自己的下馬威！自己當(dāng)時怎么就沒想到呢！

    玩了一輩子鷹，居然被這小家伙啄了眼睛，還是自己太輕敵了，忘了蕭家還在云滇留有一手！裘繼業(yè)氣得嘴唇發(fā)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裘叔，您是明白人，大夏什么樣子，您比我心里還清楚！實話向您袒露，未來三年內(nèi)，淮河以南必是我蕭家天下！蕭閣低聲說著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語，自己心里都是一震。

    我信我信。裘繼業(yè)終于明白過來，又抬頭掃了一眼周圍的吳軍，額前汗珠兒噼里啪啦往下掉，他是行商已久的人，最會順勢而變，隨風(fēng)掌舵，當(dāng)下便低了頭嘆道：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小王爺，請恕罪！

    這就對了。蕭閣從他面前起身，居高臨下地盯著他道：覆巢之下無安卵，國難財不會持久，裘叔明白了嗎？

    我定與王爺一條心全力配合賑災(zāi)。還望王爺高抬貴手。裘繼業(yè)掏出手絹擦了擦頭上的汗，他竟不敢去直視這個毛頭小子的面容。

    眼見裘繼業(yè)都做了登記，眾人便蜂擁擠來，一下子全倒戈了。

    賑災(zāi)還能換個好名聲，待捱過這個冬天，我自會安置災(zāi)民，各位的生意照做，你們虧不著。蕭閣微微一笑，今日實在情急，手段失禮了些，請各位叔伯寬宥，來人啊，撤了這些，正式開席！

    第36章 譚空澄凈

    傅弈亭今夜也來到了桃園，他所在的重檐八角亭隔著叢縷垂絲海棠，能大概聽到祠堂那邊的動靜。他也沒想到蕭閣還有這樣的手段，亦猜不透蕭閣對裘繼業(yè)說了什么，但事情的結(jié)局是眾商依附于他。

    傅弈亭在不禁暗暗贊嘆，某種程度上來看，揚州能挺過此關(guān)他緊緊盯著主座上那人的身影，心里忽明忽暗，隨即深思飄遠(yuǎn)，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王爺！消息來了！正當(dāng)他背著手神游之時，林益之已飛速奔到亭子里，將手中的一張信箋遞給他。

    傅弈亭拆信閱之，神色一凜，又緊緊把那紙團攥在手心，用力向池里一擲，準(zhǔn)備行動！我去和蕭王道個別，你在園外給我牽馬！

    是！林益之領(lǐng)命而去，傅弈亭緩緩繞出亭臺，向蕭閣所在的方向招手。

    蕭閣心知自己剛把他們訓(xùn)誡懲治一番，這些商賈定放不開，一見到傅弈亭的手勢，便借故走了出來。

    懷玠，豫王反了。傅弈亭漆黑的長眸中映著皎然月色，我現(xiàn)下便要回秦北去

    蕭閣只驚訝了一瞬，便引著他向外走，我送你。

    你這兒不用陪么？

    方才的情形你也看見了，現(xiàn)在他們看見我就臉紅，就讓他們自在吃一席吧。蕭閣果斷地吩咐吳軍給自己備馬，兩人聯(lián)袂從桃園出來，向城北而行。

    譚空澄凈，夜霧氳繞，明月內(nèi)的隱逸山巒坐落于大明寺的塔尖角檐之上，恰成一幅相差萬里九霄的近遠(yuǎn)景畫，兩人在莊嚴(yán)肅穆的牌樓前勒馬，此時鐘聲再起，佛寺孔窗溢出來的昏黃燭火逐個熄滅，只余磬音裊裊蕩蕩，隨運河中高漲的水波融入大海，金甲軍已集結(jié)完畢，在他們身后等待著自己的主人。

    我原沒想到有這么快，想來你賑災(zāi)的消息已經(jīng)傳到豫王耳中，他不想給你喘息的時日懷玠，你我之間的約定，還能履行嗎？傅弈亭的目光中有打探，也有渴望。

    我只能說，要推倒大夏，非你我聯(lián)手而不能為之你先回去鎮(zhèn)守壓制吧，他定發(fā)了兵往你我之處。路上洪水還未消凈，須得小心。蕭閣輕笑一聲，上唇正中的那顆唇珠似畫上去的一般，隨著他嘴唇的弧度微微變化著，傅弈亭看著，只應(yīng)了句好，又不由得心猿意馬起來，那次酒后意外吻到他的唇，他才知道這世間最美味的東西是什么如果四下無人，傅弈亭定會在唐突地與他親密一下，可兵士們都在望著，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失禮了。

    傅弈亭一拉韁繩，強制自己撥馬而行，沒有再回一次頭。

    其實此刻他并不是要回秦北，而是欲向南繞過豫州，然后一路西行殷野已經(jīng)依他吩咐，往甘涼一帶發(fā)兵，傅弈亭想要先把大夏西疆的一帶領(lǐng)土拿下。

    王爺，豫王這步棋鋪墊這么久，終于有了作用等到這一刻，您應(yīng)當(dāng)開心才是鄭遷瞧著自別了蕭閣，傅弈亭便有些悵然若失，騎著馬一言不發(fā)，便小聲勸慰。

    傅弈亭坐在馬上一縱一送，不接他的話，反而問了個無關(guān)的問題，欲望是生于身，還是發(fā)于心？

    這鄭遷愣住了。

    你有過那么多女人，有讓你動心的么？傅弈亭轉(zhuǎn)頭看向鄭遷，認(rèn)真問道。

    鄭遷眼中閃過一絲悵然，嘴上卻十分篤定，沒有。

    那就是說，你對她們只是身體上的欲念。傅弈亭眸光黯淡下去，我明白了。

    鄭遷回想起曾經(jīng)大山上奔跑的倩影，和那銀鈴般的笑聲，忍不住接著說道，可又有這么一個人是特別的你想動卻又舍不得

    這便是動心了么？傅弈亭鎖緊了眉，他仿佛很怕聽到肯定的答案。

    鄭遷何等聰明，看到傅弈亭的神情，不去回答，反而恰逢其時地笑道，爺是想女人了吧，等到了甘涼，屬下給你弄些個標(biāo)致的到軍營里來！

    傅弈亭搖頭，我還是先搞清楚這個問題吧。他一想到與蕭閣的下次會面，還不知是何等情形，不禁陡生煩躁之感，一揚鞭子策馬飛馳出去。

    鄭遷心里卻生起重重疑云，據(jù)他觀察，王爺并沒有和哪個女人同寢過，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再者，他父親傅峘年輕時何等風(fēng)流！嬌妻美妾不盡其數(shù)，可傅弈亭方才的模樣竟像個癡了心的情種！

    這是對誰起了意啊鄭遷突然想到大明寺下蕭閣和傅弈亭策馬并肩的情形，驚得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贛地 彭蠡

    碧練繞遠(yuǎn)岫，飛白動風(fēng)波。鄱陽湖旁，有個青年帶著隨從牽馬行到亭下，他身姿挺拔，步伐穩(wěn)健，細(xì)心些的人都能看出來，他一定在兵營呆過很多年。青年將韁繩遞給隨從，在湖邊佇立一會兒，便有艘小舟緩緩駛來，載他去了湖心的書齋。

    溫先生！蘇云浦今日休沐，著便服在書齋里等候，他神色稍有慌張，迅速瞧了火盆一眼，只見那信已被燒盡，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蘇大人，久仰久仰！溫崢雙手作拜，眉宇間透著些許焦急，閩地的事情已經(jīng)進展到最關(guān)鍵的地方，但是蕭閣那邊卻讓他放心不下，因此他才會來到贛地。

    溫先生太客氣了，快請坐！蘇云浦親切地引他坐下，又叫李豐奉茶。

    豫王反了，我們要早做準(zhǔn)備。溫崢早把蘇云浦當(dāng)作自己人，開門見山道，我叫主公先領(lǐng)兵南下，他卻遲遲不發(fā)我猜想揚州是出了什么事，可主公現(xiàn)下卻含糊不言，蘇大人，您現(xiàn)在還是朝廷命官，可知道揚州的情形？

    蘇云浦為難地輕咳一聲，其實他燒掉的信正是蕭閣給他的叮囑，叫他對溫崢守口如瓶，斷不能透露揚州有難的消息，安心攻克閩粵兩地，他斟酌片刻，只好撒謊道：溫先生，揚州一切安好，主公想來他有自己的思慮，先生莫要擔(dān)心。

    我現(xiàn)在有些后悔出來了。溫崢嘆了口氣，此前勸他給秦王傅弈亭寫信，約他揚州相會，好把此人除掉

    蘇云浦聽得一驚，轉(zhuǎn)念一想，秦王如果死了，陸延青說不定還能與自己同心，于是也很迫切地問道：然后呢？

    沒消息了。溫崢無奈道，主公說秦王不肯前往可我總有覺得此事有隱情以我的推測，秦王一定會來！

    蘇云浦從溫崢的談吐中，已然能感覺到他對事情的判斷非常準(zhǔn)確，不說料事如神，也是機敏過人，但他也對傅弈亭的情況不了解，只好道：溫先生，這事我真不曉得，主公這樣說，許是有他的道理。依我之見，現(xiàn)下你我該做的，是替主公把南部各省拿下，這才是正理。

    溫崢點頭，現(xiàn)下閩地藏有吳軍五千，加上我這些日子斡旋爭取，福州靠山一帶的官軍已有投誠歸降之意，算在一起約有萬人，如果調(diào)教好，拿下一省不成問題，但是靠海一帶過于頑固，給多少銀子都不頂用，竟打聽不得一點兒消息。蘇大人，您這邊兵馬財糧幾何？我現(xiàn)在想著，若做不通沿海幾縣的主意，便從內(nèi)陸開始，你我聯(lián)手，共同起事！

    是啊，你我早晚要匯成一軍，共同攻克其他的州府。蘇云浦道：據(jù)我這些日子觀察，贛地官員對皇帝和大夏朝廷早有不滿，但也都是推一步、走一步的狀態(tài)，他們的反夏情緒還沒有民眾強烈，而百姓們的力量又相對薄弱，因此也不太好辦。

    沒關(guān)系，蘇大人，民間力量也要爭取，只要數(shù)目夠了，也許比大軍還要有用。溫崢勸著，突然眸色一亮，對了，我此來途徑撫州，這地方有些意思，不僅均尚絳色，還與金廈的民眾口音相似蘇大人知道緣故嗎？

    第37章 忠心赤膽

    蘇云浦先是搖頭，后來又一怔，去自己書案后面的木柜中翻出一張謄好的案文。

    這些天我在整理翻閱贛地舊案，為的就是對此地加深了解，而且針對一些可能歸吳的商賈、名士都做了登記其中這個案子我印象很深，便簡略謄了下來，先生請看。

    溫崢也隨他走到案前，拿過這張觀音紙一看，上面記載的是紅巾案，講的是撫州江湖中的一個俠者，名叫宋世義，自熙平九年便開始帶領(lǐng)當(dāng)?shù)孛癖姺聪?，兩次入獄都被救了出來，現(xiàn)在不知所蹤。

    蘇云浦道，撫州與閩地交接，常有人往東南沿海之處流動，打漁行商，這許是口音相似的原因。而至于紅巾案，我找本地的官員問了一下，這件事情當(dāng)時影響很大，但是由于官府封鎖消息，我們這樣外地的人根本連風(fēng)聲都未聽到。

    是啊，我也是頭一次聽說還有這樣的組織。溫崢腦海中已把輿圖記得滾瓜爛熟，細(xì)細(xì)一思，不禁覺得吃驚，這么說，宋世義應(yīng)該就在金廈附近！我說他們?yōu)楹尉芙^我們的改收，癥結(jié)在這里！

    這樣的人留著對大夏就是心腹之患，他又不像主公，是朝廷冊封的親王，如果在金廈的話，朝廷應(yīng)該早派閩地官兵抓捕了。

    是了，他正與閩地隔海相望！溫崢臉上現(xiàn)出一個自信的笑容，他藏在琉球諸島！

    這那您打算怎么辦？雖說這個假設(shè)非常合理，但蘇云浦也不敢輕易應(yīng)和。

    蘇大人啊，這次你功不可沒！宋世義就是取下贛閩的關(guān)鍵！今晚我便返回閩地，來日乘船往島上探尋，不信找不到他！溫崢得到有用的信息，不禁精神大振。

    琉球地形崎嶇，樹叢茂密我們對此并不熟悉。蘇云浦有些擔(dān)憂，先生，還是不要冒險了吧，先將這個發(fā)現(xiàn)稟報主公，請他定奪。

    此時是最好的時機，我要助主公成就大業(yè)，千難萬險不辭分毫！溫崢說著，恰好看到蕭閣給蘇云浦的南洋奉硯正擺在案臺上，心中思念更是難以遏制地涌上來，沖涌得他眼眶發(fā)燙。

    溫先生對主公的一片忠心赤膽真讓人動容！蘇云浦情不自禁贊道，他再觀察到溫崢的神情，驀然想起自己與蕭閣初遇與此情相似，是在湖中的游船之上，那時揚州的夏日格外悶熱，蕭閣與自己談話時不斷搖著扇子，溫崢便默默退出去，不知從哪弄來了兩碗冰酪，給蕭閣和自己放在桌上，又轉(zhuǎn)身離開，蘇云浦還能想起當(dāng)時的情形，溫崢背后的衣衫已然完全濕透。

    為何他就不能像這樣待我？蘇云浦想起在皇城中的人，心中深深喟嘆。

    陸延青這幾日一直在持觀望態(tài)度，在聽說左驍衛(wèi)將領(lǐng)秦執(zhí)風(fēng)帶兵投向豫王之后，他也想就此脫離這個殘存的大夏，但是他行事謹(jǐn)慎，沒接到傅弈亭指令，也未敢擅自作主，果然幾日后，他收到傅弈亭傳來的信，只有八個字，扶弱克強，兩敗俱傷。

    陸延青心里豁然清朗，他立刻拿起官帽扶到頭上，策馬向云都行去。

    上書房內(nèi)，永熙帝的臉色比往日還要差上幾分，其實在黃河改道之后，他便聽說豫州內(nèi)有些傳言，說是豫王要反，龍袍都備好了。這話是不是空xue來風(fēng)并不好說，皇帝雖然依照幾個大臣的建議，在京城層層戒備，但他心里并不太相信自己這個叔叔會反，他的疑心全放在了賢名遠(yuǎn)揚的蕭閣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