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派的氣焰頃刻間像被釜底抽薪一般熄滅下去，不涉及自身利益之時，人人都是憂國憂民、深思熟慮的好官，而今他們卻不得不考慮自己官位的問題如果蕭閣真的有一日北上統(tǒng)一天下，自己還能否守住腦袋上這頂烏紗帽？

    反對出兵的聲音隨著保守派的瓦解，退潮似的消逝，沉寂了很久的皇帝終于適時地宣布，他要親自主持出征前的軍誓大典，這下沒人再上書反對，反而都在默默自語，這場仗是早晚的事既然來了，那便迎頭去碰吧！

    夏日晨間，霞光萬道，大纛蔽天，角螺嗚鳴。鹵簿旗幡浩浩蕩蕩自奉天門行出，自城南暫駐。

    天空湛潔無云，祈年殿的藍(lán)色琉璃瓦幾乎要溶于這幕如洗碧空當(dāng)中，傅弈亭先在此處祭谷，后經(jīng)由翠綠甬道向南方圜丘行去，大秦祭天之人只皇帝有資格邁上壇面，此刻雖萬人在場，卻極致嚴(yán)靜，只聽聞絲絲夏風(fēng)和樹上鳥雀啼囀，傅弈亭緩緩走向中央，面容肅穆冷峻，這與天地交流的凝重時刻，他竟又心猿意馬地想起蕭閣來。

    那崽子會長得像他么？如若與他相似，自己難保不動惻隱之心迥異于登基祭天儀式上君臨天下的睥睨張狂，傅弈亭突然明白了此刻自己心里的隱念：這留白到十二分的頃遼圜丘，也許可以容納兩人攜手而立，只要那人對自己有情只可惜他并沒有。

    不知是被暑日熱浪、還是被內(nèi)心洶涌的情波沖涌，傅弈亭眼眶驟然發(fā)燙，他長嘆口氣，前行幾步，將手中的香落在燔柴爐前，身后百官隨他對天地炎黃行三拜九叩之禮。

    皇帝禮成，鼓樂奏動，傅弈亭回身到旁殿換了龍甲，乘輿到西面的點(diǎn)兵臺，此時數(shù)萬金甲已鋪滿在整個坤明場上，壘壘屹立、雄邁高昂，自有吞山海、咽河川之勢。

    秦地素來有飲酒摔碗之俗，殉陣、釁鼓、分胙rou一系列儀式完畢，傅弈亭站在高臺之上，伴身側(cè)的各位將領(lǐng)飲盡碗中瓊漿，高舉起空碗摔破，眾軍也都紛紛置碗于地，不滅蕭吳，誓不還朝！震耳欲聾的呼喊聲金磚上的锃鉉之聲在場周石欄間回響，似能滌蕩天地。

    已近午時，日頭逐漸變得烈了，傅弈亭一抬手臂，殷野應(yīng)聲在左右旌旗排列之間策馬而出，率兵浩蕩前行。

    *

    大秦皇都貢院雖不如江南貢院那樣宏大，卻也能容納八九千名舉子同時赴考，它在春秋闈時自然人頭攢動，但此時卻是極其安靜的，排排望不到邊的號舍送走了春日的舉子之后默默佇立，繼續(xù)等候下一批壯志未酬的年輕人。

    號舍東側(cè)的明望閣上，有兩個人在窗邊眺望，此處恰能瞧見氣勢洶洶的秦軍自南陽街上緩緩南下，他們一直目送那逶迤的隊伍逐漸遠(yuǎn)去，這才回到案幾旁。

    他終于沉不住氣了。這幾日數(shù)萬大軍陸續(xù)離開，皇城便會空虛到極致。伊凡品著新下的龍井，搖頭道：你們?nèi)A夏的茶我怎么喝都是一個味，沒什么意思，倒不如烈酒來得痛快。

    到底是毛子?；遗廴诵睦锉梢?，嘴上卻道：那是你未嘗過我們云滇的普洱。濃香醇厚、回味悠長，真可謂茶中極品。

    待你做了皇帝，弄來些我嘗嘗。伊凡笑了一聲，又蹙緊眉頭，他要一統(tǒng)天下我自然理解，可為何此次如此突然？按說依照你們大秦年景，今年不是個出兵的好時機(jī)，此刻又是盛夏，往南行軍耐得住暑熱么？

    原因有二?；遗廴烁诟缔耐ど韨?cè)多年，對皇帝了解不說十分也有八分，一是他也許察覺到自己身體有恙，二是蕭閣那侄子讓他坐不住了。

    蕭閣的侄子與他有什么干系？伊凡先是不解，后又促狹一笑，難道是傅弈亭的女人紅杏出墻到蕭閣那里，生了這個娃出來，傅弈亭被戴了綠帽，這才惱羞成怒？

    灰袍人聞言縱聲大笑，卻不肯說出實(shí)情，這事兒你不懂。你只需記住一點(diǎn)，凡是沾到蕭閣的事兒，都能讓他方寸大亂。

    伊凡依舊不明白，只好轉(zhuǎn)了話題，那我們什么時候動手？

    這幾日便著手吧，趁他的心思都在蕭閣身上，抓緊行動。不過禁軍也不是吃素的，我們不得大意。

    暗箭難防，他再多疑，也想不到我們會駐在這風(fēng)波不起、安逸隔世的貢院！

    灰袍人緩緩拿起身側(cè)一顆黑子落在棋盤上，他身邊有個在秦北捂大的小狼崽子，現(xiàn)在武藝很高，又寸步不離守著他，我有些擔(dān)心。

    洞燭司那個內(nèi)衛(wèi)？能利用么？不能的話就伊凡一手持白行棋，一手做了個殺頭的動作。

    我找機(jī)會除掉。灰袍人說。

    伊凡想了想，不要打草驚蛇。

    灰袍人沉吟著道：他現(xiàn)在和太醫(yī)院的那個女醫(yī)打得火熱我有些納悶，他二人是真兩情相悅，還是為了傅弈亭身上的毒做著掩護(hù)？

    為了他身上的毒又如何？一介女流，她能解出什么來？再說，傅弈亭已等不到解毒的那天了

    所以女醫(yī)這張牌，是毀是留？

    留下。你也沒十成把握殺那小子不是？萬一他二人真是生死相依呢？說不定到時候有奇效。伊凡重重把棋子落在枰紋上，他等這一刻已經(jīng)太久，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羅剎國為了輔助這次兵變可謂煞費(fèi)苦心，先是派伊凡化身為波斯傳教士，在京城西邊的教堂里長期潛伏打探、排布勢力，后又精挑細(xì)選數(shù)百名武力高強(qiáng)的兵士潛入大秦，為的就是逐步滲透瓦解大秦，以擴(kuò)張自己帝國的版圖。

    天皇太想得到東北平原富饒肥沃的土地了。羅剎地處北疆之北，雖然遼闊卻極端冷冽，如何與大秦北部四季分明清爽的氣候相比

    再者，據(jù)侵?jǐn)_大秦的毛子勘探，松江一帶的地下還藏著豐厚煤鐵，甚至比西面的晉地還要可觀，這筆財富如果食之入腹，對于他們本國的發(fā)展來說，其利不必多言。

    秦軍出征之后，留在京城的軍馬不足五千，還有些在西郊營練，這確實(shí)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

    伊凡與灰袍人起先還下著棋，后不約而同地把棋子挪到旁邊沙盤上做起了局勢擺布，灰袍人黑子代表秦兵，伊凡白子代表羅剎武士，在反復(fù)多次的商討嘗試之下，他們最終決定，既然宮中夜防嚴(yán)密，便出其不意地于午時之后動手，先遣武士與灰袍人提前隱匿于皇宮后面的景仁山上，由神梓門潛入，大部分兵馬仍守在貢院，內(nèi)部得手之后伊凡帶人由外攻克禁軍?；遗廴朔鰱|西兩側(cè)城門的值守名單來，與自己手下皇宮幾衛(wèi)的名冊進(jìn)行比對，最后敲定大部人馬由平翊門、鳳宸門攻入，里應(yīng)外合，不愁生擒活捉皇帝。

    得了皇城之后呢？伊凡貪心不足，他又在開始想著下一步可以撈到什么好處。

    遼河以北給你。其余的你不用考慮。灰袍人冷笑一聲，你羅剎的目光盯著皇宮，我卻在皇都之外也有安排。

    伊凡眼神中一瞬間多了些驚異和狠毒，他沉默了片刻說道：這么多年你當(dāng)真是處心積慮。

    我沒辦法，我生來便是為復(fù)仇的。灰袍人轉(zhuǎn)眼看向窗外，天空碧藍(lán)澄澈，卻將他的雙眸染成了絳紅色。

    作者有話說：

    小傅啊，其實(shí)那孩子長得像你。。。

    第64章 皇宮兵變

    六月十八這天尤為酷燠悶熱，過了晌午，聒噪的蟬鳴便叫徹整個后宮，烈日毒辣地貫在琉璃瓦上，地面金磚被曬得guntang，穿著皂靴都能感受到那股灼意，偶有熱風(fēng)吹拂，也是逼得人透不過氣。提著粘竿的太監(jiān)們都躲到廂房里嚼西瓜去了，一個個宮女更是搖扇不停，倚在欄桿上打著盹兒，連嗑瓜子兒聊天兒的興致也無，最后都紛紛回了宮中小憩。

    昏昏欲睡的沉悶氣氛籠罩了整個皇宮，漫長的甬道上，只有各宮門前的侍衛(wèi)釘子般地扎在那里。

    御花園南側(cè)當(dāng)值的禁衛(wèi)此刻也熱得有些發(fā)昏，汗水早已濕透里衣，甚至流到他的眼睛當(dāng)中，他四處看看無人，便輕輕跺了跺腳，然而卻片刻不敢離開，約莫還有一炷香的時間，便有兄弟來替換他了。

    他正這樣想著，卻聽假山前面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咔嚓響動，他還未反應(yīng)過來，幾抹蝙蝠似的人影便從天而降，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們是如何進(jìn)來的？這可是重重防守的皇宮，禁衛(wèi)腦海迅速閃過這一個念頭，脖頸兒中也發(fā)出了令人悚然的骨頭斷裂之聲，他歪頭倒下去，那一身千錘百煉的武藝都沒有絲毫施展的空間。

    那幾枚灰色的身影沒有遲疑，又悄無聲息地縱躍在重檐廡殿上

    動作再輕一些，先去頤章殿取璽印兵符！ 灰袍人指了指殿中的宮女太監(jiān)，示意羅剎武士將其快速除掉，武士窺探了一會兒，卻倒吸了口氣，搖了搖頭。

    灰袍人俯身一瞧，也不禁罵起了娘，殿內(nèi)除了宮女太監(jiān)，書立后還站著個魁梧的少年，不是湯城是誰？

    灰袍人前幾日其實(shí)就打算下毒殺掉湯城，結(jié)果自他們綁架了賀晨歌之后，湯城就急得直哭，跟傅弈亭告假出了皇宮去找她，他當(dāng)時還假模假樣地安慰了湯城幾句，結(jié)果出宮之后他們就找不見了湯城蹤跡，灰袍人原以為他會一直呆在外面尋找，結(jié)果他好巧不巧地這時回來了！

    頤章殿壁上的窗子朝天空開著，湯城在整理著什么東西，脖頸兒正好露在窗縫里，灰袍人從懷中掏出毒針盒來，迅速按了下去，而就在這一剎那，湯城俯下身在案上寫字，那針越過他的頭頂，插入了旁邊宮女的手臂。

    ?。‰S著宮女的一聲尖叫，湯城將手中狼毫沖窗外擲去，另一只手迅速拔刀出鞘，他其實(shí)早發(fā)現(xiàn)異動，只待著他們出手，他大喊了一聲有刺客，便在地上翻滾到大殿西側(cè)想要奪窗而去。

    而頃刻間，兩個灰色人影已破窗而入，迅速將那些張皇逃竄的宮女太監(jiān)殺死，另有幾人在屋檐下到后面窗外堵住了湯城的去路。

    他們出手太過干凈，須臾之間宮中又迅速恢復(fù)了靜謐，在這片短暫的靜默中，灰袍人原想示意眾人將他殺死，后又實(shí)在擔(dān)心搏斗之間他弄出太大聲響，于是變了主意，不置一詞，只從懷中拿出一件還帶著少女氣息的貼身小衣扔給他。

    湯城接住之后一下子怔住了，隨即臉迅速漲紅起來，他嗅到了那帶著藥香熟悉味道，周身都開始戰(zhàn)栗，是你們綁架了晨歌？！

    湯司衛(wèi)。我一直好奇你對她是真心還是假意？灰袍人緩緩開口，繼而刻薄地冷笑一聲，瞧你這神情，看來是真的了？

    是你？！湯城已聽出了他的聲音，怒斥道：你想要對她什么？！

    我對那個小小的女醫(yī)沒興趣。但他們卻早饞了。灰袍人示意身側(cè)的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張張滿是胡須的面頰，深陷的眼窩中發(fā)出狼一樣可怖的邪光。

    我會讓他們輪番品嘗她的滋味，直到她被搞死在床上為止！灰袍人放肆地大笑。

    你這個畜生！湯城心知是自己害了晨歌，他不該讓她卷進(jìn)來，他到底還是純良少年心性，此刻眼淚便一下子涌出來，你想做什么便沖我來，不要這樣對她！

    沖你這個毛頭小子？你不配！灰袍人啐了一口，告訴你，皇帝身上的毒就是我下的，我只想讓他經(jīng)歷眾叛親離，還要親手奪取他的一切，再讓他死在我的手中！

    湯城聽得呆了，你為何要如此？

    跟你沒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只需要做出選擇，你的時間不多了?；遗廴藷┰甑厣斐鑫鍌€手指，我數(shù)到五，要么你為了傅弈亭跟我們拼殺，我殿外成百上千的兄弟會去強(qiáng)暴凌辱那個女醫(yī)，要么你就一聲不響地呆在這里，結(jié)束后我會帶你去見她的。

    灰袍人開始計數(shù)，那些金發(fā)碧眼的家伙也奪過湯城手上賀晨歌的小衣，惡劣猥瑣地聞了起來，還有的作勢要舔，湯城看著幾乎要暈倒過去他在灰袍人數(shù)到五的時候，木然開口，那聲音已喑啞地如同一個中年人，我答應(yīng)你

    好！非常好！灰袍人心知殷野已經(jīng)帶軍出征，林益之自從東北回到京城水土不服，抱病于西山。李密遠(yuǎn)在金城，唯這一個湯城守在身邊，也因情倒戈，背叛了傅弈亭，他已然勝券在握，于是便命兩名武士看守湯城，自己拿了璽印兵符，帶人繼續(xù)向著皇帝所在的驪眠宮行進(jìn)。

    傅弈亭今日沒有小憩，他在滿滿一瓷壇冰磚前就著氤氳涼氣翻閱奏本，此時魏公公端著金絲楠木托盤緩緩走進(jìn)，將食物放在桌上，陛下，您要的冰鎮(zhèn)蓮子羹和綠豆糕，御膳房已做出來了，老奴昨兒瞧了，綠豆都是現(xiàn)磨的，新鮮極了。

    嗯。傅弈亭應(yīng)了一句，換了個姿勢倚在軟塌上，卻不去動那盤吃食。

    魏公公打量了他一陣兒，又小聲勸道：陛下，先用點(diǎn)心吧，放溫了就不好了。

    傅弈亭聞言放下手中文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朕這會子又不想用了，公公這幾日辛苦，賜你了。

    魏公公臉色稍變，繼而又腆臉笑道：謝皇上關(guān)懷，老奴年紀(jì)大了，脾胃不好實(shí)用不得這綠豆的蓮子羹又加了冰，您看

    魏公公這是要忤逆朕？傅弈亭臉上笑意卻愈發(fā)濃了，御賜的東西都敢不吃？

    不敢不敢！魏公公聽出話風(fēng)，嚇得趴在地上，把那托盤舉了下來，三兩口把那些點(diǎn)心吃了個干凈，而后就默默跪在地上不敢起來。

    傅弈亭又拿起奏本來看，頭也不抬地道：既然吃了，便起來下去歇著吧。

    魏公公終于松了口氣，想要端起托盤卻又被傅弈亭制止，他只好立起身來，緩緩向外走去。

    他剛走到門前，卻聽見身后掌風(fēng)疾至，是沖著自己心臟來的，以這力道定是要命的一掌，他是稍會些武藝的，原可以側(cè)身躲過，此刻身上卻軟綿綿閃不過去蓮子羹和綠豆糕都有問題，是他親自加的喪功散。

    魏公公挨了這一掌，口中便狂噴出一大股鮮血，匍匐于地，他感受到皇帝的龍靴已踩到了自己臉上，踢掉了頭頂?shù)拿弊?，只聽傅弈亭冷笑道：你不是會些功夫么？怎么不躲，嗯?/br>
    我我魏公公年紀(jì)也是大了，還欲再說什么，可瞳孔已然散了，掙扎了幾下便斷了氣。

    好個閹人！傅弈亭沉沉罵了一句，將他帽子撿了，整個尸體拖到床下，又將那噴在金磚上的鮮血擦拭干凈，剛坐下歇了一會兒，外面便又傳來叩門聲，他親自去開門，站在外邊兒的是身著官服的鄭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