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回去的路上,蘭璟面上掩不住的笑意，謝春秋原本就懊悔不已，被他這笑晃來晃去頗覺刺眼,她磨了磨牙，向蘭璟質(zhì)問“你笑什么？”

    蘭璟略略斂了些神色“沒什么，只是覺得你今日表現(xiàn)甚好，我爹和我娘，怕是喜歡的不得了。”

    謝春秋將信將疑“真的？”

    換來對方信誓旦旦的點(diǎn)頭“自然是真的,我?guī)讜r(shí)騙過你？”

    謝春秋不吭聲，思索半晌,最后得出結(jié)論，她以為蘭璟就是在騙她。

    她嘆口氣，重重向后一靠“你不用哄我了,就沖著我今日陪蘭侯爺垂釣,釣沒釣上來，反而活生生叉了一條上來，只怕蘭侯爺和夫人心中,只覺得我是個(gè)粗野莽撞的人?！?/br>
    說著自己先頭疼起來，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才能扳回一局,要不然,自己明日買幾缸好魚送過去？會不會讓蘭侯以為自己窮奢極侈？想著頭又更疼了。

    蘭璟搖搖頭“似你這般的鮮活,我父親該很是欣賞的,我母親也是一樣?！?/br>
    謝春秋仍不相信，只道：“我一向也不怎么會討人喜歡,以后改改脾性，或許還可挽回一二?！?/br>
    蘭璟正色道：“我都喜歡你這許久了，你如何還會以為自己不討人喜歡呢？”

    又突然有些鄭重“你永遠(yuǎn)都無需為我去改什么,因?yàn)槲业谝谎垡姷降?，便是這樣的你?！?/br>
    謝春秋看向他，不由得笑了起來，她挑著眉看向蘭璟“得卿如此，夫復(fù)何求啊。”

    蘭璟轉(zhuǎn)過臉去，不做理睬。

    某人方才還信誓旦旦的要收斂脾性，這話也沒落地多大一會兒，便原形畢露了，果然這話還是信不得的。

    謝春秋沒有想到的是，不過隔了兩天，蘭家又再次邀她過去，這時(shí)她方才稍稍信了蘭璟一些，至少自己沒有成為蘭侯爺下令禁止入府的人員之一。

    她更沒想到的是，自此之后，她竟?jié)u漸成為了蘭府的?？?。

    而某日蘭府之中，蘭侯爺不經(jīng)意提及了朝堂之事，謝春秋對他所言以為不然，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小心翼翼的反駁了幾句，卻立時(shí)激起了蘭侯爺?shù)膭儇?fù)之心，兩人好好論了一番短長，直到蘭夫人插嘴調(diào)停方才罷休。

    蘭侯爺在家的時(shí)候，極少同蘭璟大談特談朝廷之事，其實(shí)心里一直憋的慌，自此之后，竟然時(shí)不時(shí)的便要那當(dāng)今時(shí)事來考謝春秋，謝春秋剛開始的時(shí)候誠惶誠恐，到了后來，也不免要抒一抒己見。

    她是老容王一手教養(yǎng)長大的，對朝廷政事的看法難免帶著不少她父親的影子，而蘭侯爺乃幾十年在圣賢書里浸yin，對于其中有些離經(jīng)叛道之說自然難以認(rèn)同，兩人時(shí)不時(shí)的便要起爭執(zhí)，這日也是如此。

    這日兩人不知怎的論到用兵之事，毫無意外的意見相左，幾句爭辯之后蘭侯爺面紅耳赤，吹了胡子又瞪眼睛，謝春秋也不甘示弱，目光灼灼的站在那里，竟然毫不相讓。

    到后來還是蘭侯爺意識到自己竟然同一個(gè)晚輩如此較真，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擺手叫她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之后捋了捋胡子，一邊搖頭笑了一笑，之后臉上浮現(xiàn)類似追憶的神情“其實(shí)你父親在的時(shí)候，我和他也曾有過一辯，你今日所言，頗有他當(dāng)年的風(fēng)格，只可惜，我們兩個(gè)那時(shí)，未來得及深交?！?/br>
    那時(shí)候兩人年紀(jì)都還不大，在一次宮宴之上，因?yàn)橄然实囊痪湓捚鹆似缌x，你來我往唇槍舌戰(zhàn)，到最后也未能分出高下。

    后來謝珉越發(fā)的劍走偏鋒，出征也越發(fā)頻繁，而蘭侯爺被清流一派諸位環(huán)繞，兩人的交集自然就越來越少，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朝堂之上的來來去去，因各為一營而互相猜度，純粹的政見爭辯卻是在沒有過了。

    謝珉死后，蘭侯也漸漸淡出朝堂，如今想來，雖則道路不同，卻意外的殊途同歸，人生際遇的奇妙之處，大概就在于此。

    他沒有想到，時(shí)隔多年，連記憶中的那一場宮宴之爭也漸漸模糊，卻在謝春秋身上，看見了謝珉當(dāng)年的鋒芒。

    此時(shí)謝春秋回過神來，憑著這些日子的經(jīng)驗(yàn)頗為嫻熟的替蘭侯倒了一杯茶，蘭侯看了謝春秋一眼，語氣中似有喟嘆之意“你，不愧是她的女兒?！?/br>
    接著道：“若不是你無心朝政，真的接過你父親的衣缽，或許也能成就一番事業(yè)?！?/br>
    謝春秋微微低下頭“如今海晏河清，朝廷之上，有蘭璟和諸位大臣就足夠了，”她放下手中茶杯，目光平靜“但若是有朝一日，有用得著的我的地方，自然也是義不容辭的?！?/br>
    廊橋之下的水面，有一片葉子緩緩飄落，激起一圈圈漣漪，之后又慢慢的恢復(fù)了光滑如鏡來。

    今夏異常平靜，舉國上下無旱無澇，百官皆稱是皇上仁德，是以上天垂恤，而謝春秋也便在這一日日的消磨中，度過了整個(gè)盛夏，除卻胃口差些又瘦了些許，不時(shí)來往于王府與蘭府之間，倒是分外的欣喜。

    盛夏的末尾下了一場雨，天氣便漸漸的有了些涼意。

    這日午后，謝春秋剛在院子里的藤床上醒來，便聽碧璽說蘭夫人過來了。

    她匆忙整了整衣襟，便將蘭夫人迎了進(jìn)來。

    這些日子以來，蘭夫人雖然也時(shí)不時(shí)的派人送些點(diǎn)心吃食，卻從未親自來過容王府，一到她這院子里，放下手里的食盒，先是仔仔細(xì)細(xì)的看了一番，很是贊賞的點(diǎn)頭“這院子不錯(cuò)，整潔也不乏生趣，尤其……”

    話正說著，廊下掛著的多福突然叫了一聲“大人吉祥?！?/br>
    多福已經(jīng)徹底被謝春秋馴服，雖還是時(shí)不時(shí)的沒什么好臉色給她，不中聽的話卻是不會說了。

    眼下謝春秋沖它訓(xùn)道：“叫什么大人，該叫夫人吉祥才對?！?/br>
    多福看了她一眼，不耐煩的抖抖羽毛，還是很給面子的叫了一聲“夫人吉祥！”

    蘭夫人喜笑顏開，湊到近前沖謝春秋道：“機(jī)靈的八哥我也見過不少，這般機(jī)靈的倒是頭一次見著。”

    謝春秋撇嘴“機(jī)靈什么，淘氣著呢?！?/br>
    蘭夫人看了她一眼“似你一般淘氣么？”

    謝春秋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然后打了個(gè)噴嚏。

    她揉揉鼻尖，這時(shí)蘭夫人又道：“沒有事先知會你便來了，小謝你不會介意吧。”

    謝春秋連忙搖頭“不會不會，自然不會?！?/br>
    說著又打了個(gè)噴嚏。

    蘭夫人便皺了眉“看你這樣子，可是感了風(fēng)寒，這時(shí)節(jié)夏秋交替，該更加注意身體才是?！?/br>
    之后看到院子里未曾收起的藤床，心里便明白了一二，語氣不乏責(zé)備的道：“你這孩子，怎么如此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呢，如今雖還未入秋，但不比夏季，怎么還能睡在院子里，一會兒叫下人煮些姜湯驅(qū)驅(qū)寒意，真招來了風(fēng)寒可不是好受的?！?/br>
    謝春秋忙道：“今日不注意，以后不會了。”

    蘭夫人拉著她進(jìn)了屋，口中不住的囑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孩子，就是不經(jīng)心自己身體，蘭璟是這樣，你也是這樣，日后真要是成了家，我可要叮囑他好生看著你?！?/br>
    謝春秋原本一直乖乖聽著，不敢應(yīng)聲。

    聽到最后一句方才猛然抬起頭來，與蘭夫人四目相對，之后慢慢的紅了臉，

    蘭夫人看著好笑又心聲憐意“怎么，我說錯(cuò)了？還是你，并不想嫁到我們蘭家來？”

    謝春秋平日也算得上伶牙俐齒，此時(shí)卻不知說什么是好，想了想小聲的道：“我以前胡作非為的時(shí)候多，想必伯母也曾聽過，所以，我一直以為……”

    蘭夫人知道她要說什么，先是笑了笑“你年紀(jì)這樣輕，又是這么個(gè)身份，身上還背了那么多的事，胡鬧一些不算什么，這些日子以來你常到府中，也叫我好好知道了你這個(gè)人，我疼你還來不及，怎么會嫌棄。”

    接著拉住她的手，那雙手溫暖而柔軟“至于蘭璟，我總是擔(dān)心他只知道埋頭那些公務(wù)，把日子過得太過請簡，人這一生啊，還是要多嘗嘗人間煙火，才算是沒有白來一遭。如今有你，我也算可以放心了?！?/br>
    謝春秋也笑了笑，心頭涌上一股暖意。

    過了一段日子，便有蘭府的下人送來了幾件厚些的衣物，上好的衣料都是照著她常穿的樣式裁的，看起來就很費(fèi)心思。

    她長到這么大，衣食住行都是下人經(jīng)手，除卻王妃還在的時(shí)候，幾乎沒有從第二個(gè)長輩身上受到過這種疼愛，太后雖然疼她，但久居深宮，又隔著皇家的重重身份，到底還是淡薄。

    而謝春秋這時(shí)摸著手中的衣料，覺得哪怕深秋明早便來，也不會冷了。

    第四十九章

    這日謝春秋收到一封信,來自她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個(gè)人。

    她將信反過來倒過去看了幾遍，才確定上面署名是貨真是沐荷衣無疑。

    沐嵐死后，皇上格外開恩,并未牽連其家人，聽蘭夫人說，沐夫人傷心之下帶著沐荷衣久居佛寺，帶發(fā)修行，做了俗家弟子。

    說心里話,謝春秋是十分的不想再見到她，沐嵐害了她爹,然上一輩的恩怨到這一輩來，是蘭璟親手將他送上了斷頭臺。

    加之之前那些事，兩人勉強(qiáng)相見大概也只有相對無言的地步,或許沐荷衣還想罵她兩句哭上一場,想想就讓人頭大。

    可人家這請?zhí)枷铝?，不去也是不好，左思右?還是決定前去赴約。

    沐夫人帶發(fā)修行的地方就在城外的梵音寺，寺在山上,香火旺盛,善男信女往來不絕。

    謝春秋坐馬車上了山,在寺門前見到了一身素衣的沐荷衣,而沐荷衣端端正正的給她行了個(gè)禮“參見容王殿下?！?/br>
    謝春秋訝異之余道：“不必多禮。”

    便被她引到了后院，這寺前人來人往,后院卻是一片清寂，頗有些禪房花木深的味道。

    謝春秋隨她在院子中坐下，沐荷衣為她倒了一杯茶,秀麗的臉笑了一笑“不是什么好茶，殿下不要嫌棄。”

    她看看沐荷衣，十分的受寵若驚，并沒有說什么。

    沐荷衣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于是開門見山“我今日冒昧請殿下前來，是為道歉的?！?/br>
    說著屈膝行了一禮“荷衣之前不懂事，對殿下多有得罪，望殿下見諒，我母親說無顏面對殿下，關(guān)于我父親的事，她讓我替她說一句抱歉?！?/br>
    謝春秋看了她半晌，方才勾勾唇角，輕輕揮手“你起來吧。”

    “從前的事都是小節(jié)，我沒有記恨的打算，至于你父親……他罪大惡極，但與你和你母親無關(guān)，向本王道歉，實(shí)屬不必?！?/br>
    沐荷衣站直了身體“我和娘都是一介女流之輩，并不懂得朝政，但也知道爹做的是錯(cuò)事，這些日子以來，娘和我一直在為亡靈超度，希望他們在九泉之下可以安眠。”

    謝春秋面色沉了一沉，不置可否。

    院子里有風(fēng)吹過，片片落葉飄零，莫名生出些塵埃落定之感。

    她其實(shí)一向不喜恩怨纏身，覺得麻煩，更沒必要同沐荷衣計(jì)較什么，于是道：“這些便不談了，五萬亡靈，并非幾句佛經(jīng)便可輕易超度的，所以，你和你母親，也實(shí)在無須因?yàn)榇耸绿^歉疚，便將自己困在這佛寺之中，你年紀(jì)不大，更不必如此，還是早些放下，過安生日子去吧。”

    沐荷衣似乎沒想到謝春秋會如此勸她，低眉笑了笑“過些日子，我和娘就要回江南了，現(xiàn)在想想，也許還是那里更加適合我們。”

    謝春秋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其實(shí)會面寥寥，并不熟識，雖則眼前沐荷衣似乎真的被這寺廟經(jīng)書靜了心，變成了一個(gè)貨真價(jià)實(shí)的溫婉之人，但她也并沒有與之結(jié)交的打算，一杯茶喝完之后，便起身告辭。

    沐荷衣送她出去，路過前院大殿的時(shí)候，忽然停下來對她說：“這里香火靈驗(yàn)，殿下既然來了，可要拜一拜菩薩？”

    謝春秋淡淡搖頭“我從不求神佛?！?/br>
    話說完忽然想起自己隨太后禮佛之時(shí)似乎確實(shí)求過些什么，有些尷尬的咳了咳，補(bǔ)充道：“至少如今是不必了?！?/br>
    沐荷衣也并未強(qiáng)求，就此將她送出了佛寺，謝春秋上了馬車，沐荷衣站在那里，忽然開口道：“我表哥……蘭大人對殿下一向傾心，荷衣在這里提前恭祝二位百年偕老?！?/br>
    接著自嘲的笑了一下“我如今方才明白，我和表哥，原本就不是一路人，表哥他帶人有禮卻始終疏離，同殿下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想明白這些，也就也沒什么怨言了?！?/br>
    謝春秋淡淡頷首“多謝沐姑娘，這一別，只怕不會再見，望你善自珍重?！?/br>
    沐荷衣也道：“殿下保重?！?/br>
    謝春秋放下車簾，二人就此別過了。

    回府后，剛一下馬車，管家便前來稟告，說小秦大人正在廳中候著。

    謝春秋覺得自己今日誠然很受歡迎，怎么一個(gè)兩個(gè)的都想找她。

    走到廳中，果然見秦渭然坐在那里，一見她立刻起身行禮“容王殿下?！?/br>
    謝春秋應(yīng)了一聲，道：“小秦大人免禮?！庇终{(diào)侃一句“小秦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光臨本王府邸，可是你老師又看本王哪里不順眼要你來提點(diǎn)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