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出書版) 第8節(jié)
第5章 父親的謊言 那天早上的氣氛有些尷尬。姜玉淑和姜庭幾乎是沉默著吃完早飯。她刷碗的工夫,女兒已經(jīng)穿戴整齊,拎起飯盒。走到門前的時候,姜庭只是悶悶地說了句「我上學(xué)去了」,沒等她回應(yīng)就拉開門走了。 姜玉淑在水槽前站了一會兒,勉強控制住情緒,把余下的碗刷完。 姜庭有心事,而且已經(jīng)嚴(yán)重影響到她的生活和學(xué)習(xí)。更糟糕的是,她不肯對自己說。 當(dāng)姜玉淑發(fā)現(xiàn)女兒的床上空空如也,她立刻找遍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確定姜庭不在之后,她抓起一只手電筒就沖出了門。 這絕對是反常的情況。姜庭從未在深夜一個人偷偷出去過。姜玉淑來不及琢磨個中緣由,飛奔下樓,在園區(qū)里邊喊女兒的名字,邊四處尋找她。 夜已深,整個世界都在沉睡中。姜玉淑走過一棟樓,又一棟樓,嗓子快喊到嘶啞,腿也越來越軟。女兒走了多久,走了多遠(yuǎn),她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盡管在園區(qū)里尋找女兒可能只是徒勞無功,但是姜玉淑已經(jīng)慌到失去了分析的能力。很快,小小的園區(qū)就轉(zhuǎn)了個遍,姜庭依舊不見蹤影。姜玉淑看看不遠(yuǎn)處尚有燈火的馬路,心想出去找一圈,如果再找不到女兒,就只能報警了。 姜玉淑拔腿向園區(qū)外走去,眼睛緊盯著那條偶有貨車隆隆駛過的馬路。忽然,她的余光里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從一棟樓前的花壇里慢慢繞了出來。 姜玉淑下意識地用手電筒照過去,同時問道:「庭庭?」 果真,穿著睡衣睡褲的女兒出現(xiàn)在光照中。她披散著頭發(fā),臉色蒼白,怔怔地看著mama,似乎沒意識到要躲避刺眼的強光。 姜玉淑快步走過去,先是上下查看著女兒,確認(rèn)沒有外傷之后,一股惱恨這才襲上心頭。 「你上哪兒去了?」姜玉淑揮手在她肩膀上連連拍打著,「這么晚了,你想嚇?biāo)牢沂遣皇???/br> 女兒踉蹌了一下。然而,她既不辯解,也不反抗,只是歪著頭,一言不發(fā)地站著。 「說話啊,你去哪兒了?」 女兒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也不說話。 這時,相鄰這棟樓的一樓住戶亮起了燈,一個光著上身的男人一邊撓著胸脯,一邊走到窗前,疑惑地向她們張望著。 姜玉淑咬咬牙,拽起女兒的手:「回家!」 進了家門,姜玉淑才發(fā)現(xiàn)女兒的睡衣上滿是灰塵、蛛網(wǎng)和污漬,腳上的拖鞋底也沾了不少污泥,散發(fā)出刺鼻的臭味。 驚詫之余,姜玉淑又連聲逼問女兒剛才的去處。姜庭還是不說話,默默地脫掉臟衣服和鞋子,轉(zhuǎn)身進了臥室,咔嗒一聲上好了門鎖。 姜玉淑一肚子的怒火和疑惑,又無從排解,只能把女兒的臟衣臟鞋踢到衛(wèi)生間,泡在水盆里狠狠搓洗。 忙完這一切,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姜玉淑感到說不出的疲憊,本想在沙發(fā)上坐著稍事休息,結(jié)果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女兒雖然按時起床,卻仍然沒有想交談的意思。她上學(xué)之后,姜玉淑始終心神不寧,攤在眼前的賬簿也看不下去,索性拋到一旁專心想事。 姜庭深夜出門,要么去散心,要么去見人。如果她聽到了自己和前夫的談話,覺得心情煩悶,大可以和mama講出來。如果是去見什么人,可能性更小。因為,以姜玉淑對女兒的了解,她目前應(yīng)該不會有早戀的對象。而且看她當(dāng)時的德行,肯定是去了某個狹窄逼仄、污穢不堪的地方——約會哪有去這種場所的? 思來想去,姜玉淑都沒法為女兒的反常表現(xiàn)找到一個緣由。這讓她更加不安。女兒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rou,血脈相連、心靈相通?,F(xiàn)在,有一只無形的手阻斷了這種聯(lián)系。要命的是,這只手看不見形狀,嗅不到氣味,連從何而來都無從知曉。她只知道,一切都始于那個大雨之夜。 姜玉淑拉開抽屜,看著那個用報紙包裹好的文具盒,皺起了眉頭。 漫長的一天終于熬過去。今天姜庭有晚自習(xí),要上到九點。姜玉淑八點半就來到中學(xué)門口,伸著脖子向一片燈火的校園內(nèi)張望著。 她不是最早的。校門口有一個老人,邊吸煙邊耐心等候著。從他腳邊的煙頭來看,應(yīng)該來了至少半小時以上。 老人瘦削,中等身材,衣著普通,看上去和一個退休工人沒什么區(qū)別。他注意到姜玉淑的目光,轉(zhuǎn)過頭來看她。一種與他的外貌完全不符的鷹隼般的視線投射在姜玉淑的臉上。姜玉淑打了個寒噤,急忙擠出一個微笑,扭過頭去。老人也笑笑,繼續(xù)悠閑地抽著煙。 八點四十五之后,校園門口的家長開始多起來。有相熟的,就聚在一起三三兩兩地聊天。因為女兒一直很乖巧,姜玉淑幾乎沒來學(xué)校接過她。所以,身邊的人她一個都不認(rèn)識,只能獨自站著。看得出,那個老人也一樣,跟其他人毫無交集。 下課鈴響的時候,校門口開始有些sao動。幾分鐘后,校園里也喧嚷起來。成群的學(xué)生從教學(xué)樓里奔涌出來,一模一樣的藍(lán)白色校服忽然就匯聚成海浪一般。涌到校門口,海浪變成涓涓細(xì)流,分散向四面八方。姜玉淑想從中分辨出自家那朵浪花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她踮著腳,費力地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的女兒。 直到大浪卷過,校園里只剩下零星幾個學(xué)生的時候,姜庭才低著頭、弓著背,慢慢地從教學(xué)樓里走出來。姜玉淑看見她,用力向她揮著手。姜庭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始終盯著地面。姜玉淑都快走到她對面了,姜庭才看見。 「媽?」姜庭吃驚地睜大眼睛,「你怎么來了?」 「怎么,不許我來呀?」姜玉淑故意虎起臉,「餓了吧?」 「還行。」姜庭忽然像平時那樣撒起嬌來,「有好吃的嗎?」 「走,回家?!古畠旱哪幼尳袷缧那榇蠛茫笅尳o你燉牛rou了。」 姜庭挽起她的胳膊,正要邁步,一個蒼老的男聲突然在旁邊響起。 「同學(xué),不好意思?!?/br> 母女二人同時轉(zhuǎn)身看去。姜玉淑認(rèn)出那是剛才一直在校門口抽煙的老人。 「同學(xué),學(xué)校里……再沒有學(xué)生了嗎?」老人指指教學(xué)樓,「都走了?」 「應(yīng)該是。」姜庭看看教學(xué)樓門前,門衛(wèi)已經(jīng)開始關(guān)上玻璃門,準(zhǔn)備上門閂了,「這都要封樓了?!?/br> 「哦?!估先巳粲兴嫉攸c點頭,對姜庭笑笑,「謝謝你。」 他的目光和語氣都很溫和,但是眼神中的審視意味并不減。姜玉淑感到不舒服,就想拉著姜庭快走。然而,姜庭的熱心勁兒偏偏上來了。 「大爺,你來接孩子嗎?」姜庭問道,「初中部還是高中部?哪個班的?」 「嗯?高中部?!估先寺赃t疑了一下,「沒關(guān)系,可能去衛(wèi)生間了。我再等等,謝謝你。」 說罷,老人向姜玉淑微微頷首。她慌亂地點點頭,牽起姜庭的手,快步離開。 一路回家。姜庭還是很少開口,不過和昨晚比起來,已經(jīng)活躍多了。兩個人一起吃過飯,洗刷完畢。姜玉淑陪女兒寫完作業(yè),準(zhǔn)備就寢的時候,她拉著女兒在沙發(fā)上坐好,輕聲問道:「庭庭,你最近是怎么了,能跟mama說說嗎?」 女兒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垂著頭,擺弄著手指,聲音幾乎不可聞。 「沒怎么?!?/br> 姜玉淑摩挲著女兒的頭:「不管發(fā)生什么,都可以跟mama說。不要讓我擔(dān)心,好嗎?」 姜庭沒說話,慢慢俯下身去,趴在姜玉淑的膝蓋上。姜玉淑感到心在慢慢融化,她把手從女兒的頭上移到后背,一遍遍撫摸著。平時,姜庭會像個小貓一樣舒舒服服地睡著。然而,今天的她似乎心事重重。姜玉淑即使看不到她的臉,也知道她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客廳的某個角落。 片刻,姜庭小聲問道:「mama?」 「嗯?」 「如果我忽然消失了,你會不會去找我?」 「那還用說!」姜玉淑脫口而出,隨即她就察覺有異,急忙直起身子,想把女兒拉起來,「到底怎么了?」 姜庭沒有動,只是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了姜玉淑。 通過查找尸源,三個被害人的身份都已經(jīng)確定。 一號死者,杜媛,女,33歲,生前系紡織研究所后勤處員工,已婚,育有一子,生前居住在本市和平區(qū)泰山路168號三單元202室。3月17日由其丈夫向轄區(qū)派出所報案,接案后以失蹤人口予以登記。 二號死者,楊新倩,女,27歲,生前系市第四人民醫(yī)院兒科護士,已婚,未育,生前居住在本市寬平區(qū)柳條湖路87號一單元501室。4月6日由其母向轄區(qū)派出所報案,接案后以失蹤人口予以登記。 三號死者,孫慧,女,31歲,生前系市屬機關(guān)第一幼兒園教師,離異,未育,生前居住在本市北關(guān)區(qū)小南一路22號4號樓709室。5月10日由其母向轄區(qū)派出所報案,接案后以失蹤人口予以登記。 從尸體檢驗情況來看,三具尸體均已高度腐敗,早期尸體現(xiàn)象已消失。從三人胃內(nèi)容物的消化情況來分析,都是在最后一次進食后的十小時內(nèi)遇害。結(jié)合三名被害人家屬報失蹤的時間,可斷定三人被害順序。 三名被害人的死因都是機械性窒息,兇器疑似鐵絲之類的物品,被害前都曾遭遇a型血之男性的性侵。結(jié)合以上情況,市公安局將此案定性為惡性連環(huán)殺人案,并決定成立專案組,全力偵破此案。 「孫慧失蹤當(dāng)天是工作日,幼兒園下班的時間是五點半左右。根據(jù)她mama和同事提供的情況,孫慧平時都是騎自行車上下班。通常的路線是從第一幼兒園正門出發(fā),左轉(zhuǎn)進入惠民路,到豐收大街右轉(zhuǎn),在小南一路左轉(zhuǎn),一直向南騎行……」 邰偉站在會議室前方的幻燈機旁,在一張北關(guān)區(qū)地圖的幻燈片上來回勾畫著。紅色的粗線顯示出被害人孫慧平時的回家路線,看上去并不復(fù)雜。 「我們做了一個實驗,孫慧回家全程需要四十分鐘左右——她就是在這段時間里消失的?!?/br> 情況介紹完畢,邰偉收好幻燈片,有點緊張地看著臺下就座的專案組成員。 市局分管刑偵工作的胡副局長嘆了口氣,把煙頭摁熄在煙灰缸里。隨即,他搓搓臉,疲憊的神情顯露無遺。 「孫慧的自行車找到?jīng)]有?」 「沒有?!观シ_記事本,「很普通的女式坤車。我們?nèi)チ吮臼械膸讉€二手自行車交易市場,沒發(fā)現(xiàn)這輛車?!?/br> 「一號死者是在聚餐晚歸路上失蹤,二號死者是外出購物返家途中失蹤,三號死者是在下班路上失蹤,是吧?」 專案組副組長王憲江點點頭:「是?!?/br> 「發(fā)案時間不一樣,出行路線不一樣。一個乘公交車,一個騎車,一個不明……」胡副局長自言自語般說道,「沒有交叉點嗎?」 王憲江看看邰偉。后者心領(lǐng)神會,把三張幻燈片疊放在一起。 紅色的粗線條變得錯綜復(fù)雜起來,胡副局長端詳了一會兒,皺起眉頭:「沒有?」 「目前還沒發(fā)現(xiàn)。」王憲江斟酌著詞句,「目前線索很少?!?/br> 「這哪是很少啊,壓根就沒有?!购本珠L罵了一句,「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我們懷疑尸體原來被棄置在下水道里,被那場大雨沖進衛(wèi)紅渠?!雇鯌椊D了一下,「所以現(xiàn)在無法確定是否只有這三個被害人。」 「你們想進下水道?」胡副局長瞪大了眼睛,「地下管網(wǎng)有多大,你們知道嗎?」 「知道。我們找了市規(guī)劃院的同志,也考慮了雨量、流速之類的因素,還是沒法判斷尸體被沖出來之前在下水道里的位置?!雇鯌椊哪樕茈y看,「所以我們打算進去看看?!?/br> 這無異于大海撈針。首先,能否確定藏尸地點尚無法知曉;其次,即使能確定,經(jīng)過雨水沖刷,能否提取到有價值的痕跡物證也很難說。然而,這是目前唯一的偵查方向。不去試著撈撈這根針,就真的一籌莫展了。 胡副局長沉吟半晌,也想不出別的思路:「那就先這么干。不過,別把寶都押在這條線上,群訪啊什么的該展開就展開。有情況第一時間匯報?!?/br> 說罷,胡副局長揮揮手,示意散會。專案組成員們紛紛離開,各自干活去了。王憲江沒動,坐在原處抽煙。 邰偉關(guān)掉幻燈機,走到王憲江身邊,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臉色:「師父,咱們……」 「去弄幾個防毒面具來?!雇鯌椊怪燮?,「明天下去?!?/br> 顧浩坐在床邊,怔怔地看著電視里轉(zhuǎn)播的世乒賽,心思卻完全不在比賽上。 那孩子沒有去上學(xué)。從這幾天101室里的聲音來看,她似乎也沒在家。這孩子去哪里了?輟學(xué)?不太可能。蘇家的經(jīng)濟狀況還不至于供不起她讀書。而且,小姑娘的成績似乎一直都不錯,已經(jīng)高二的孩子,現(xiàn)在輟學(xué)豈不是太可惜? 生病,或者是受傷?倘若果真如此,無論是病還是傷,需要入院治療的話,恐怕都很嚴(yán)重。 難道是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顧浩突然想起從衛(wèi)紅渠里沖出的三具女尸。隨后他就連連搖頭。 不會不會。如果孩子被害,101室此刻一定在辦喪事,而且警察肯定會找上門來。 電視機里突然傳來解說員的歡呼聲。顧浩回過神來,看到孔令輝把球拍放在球臺上,單手握拳,口中大吼。 看來是贏了。顧浩慢慢地站起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已涼透的茶水,又點燃一支煙,搖了搖暖水瓶。 他把剩余不多的熱水倒進茶杯里,向門外走去。 把盛滿水的鐵壺放在煤氣灶上,開火。顧浩突然聽到101室里傳來隱約的交談聲。他立刻關(guān)掉嘶嘶作響的煤氣,站在原地側(cè)耳傾聽。然而,那聲音中沒有小姑娘的,唯一的女聲來自她的mama。 顧浩想了想,重新點燃煤氣灶,向101室走去,在門上敲了敲。 101室內(nèi)的聲響戛然而止,隨即,一陣腳步聲出現(xiàn)在門后。 「誰???」 「我?!诡櫤魄迩迳ぷ樱笇﹂T的?!?/br> 門開了,老蘇的身后跟著他老婆。女人的臉上還有尚未褪去的期待表情,但鄰居的到來似乎讓她大失所望。女人沖顧浩點點頭就回到客廳里。 老蘇對他的突然來訪頗感意外:「老顧大哥,有事?」 「嗯?!诡櫤菩πΓ腹媚镌诩覜]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