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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出書版) 第13節(jié)

    這才是真正的身不由己。我竭力讓頭部露出水面,在不斷嗆水的同時勉強(qiáng)呼吸著。一次次試圖站穩(wěn),又一次次被奔涌的污水沖擊得東倒西歪。很快,我沒有力氣了。一個清晰的念頭出現(xiàn)在腦海里:我要死了。水的終點,大概就是我的盡頭。我不知道還要在大水中漂游多久。但是,我很清楚,我已經(jīng)難以讓自己的頭撐在水面之上了。對于即將到來的死亡,我有慌亂、恐懼,更有一絲小小的期待——我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讓這一切都結(jié)束吧。

    突然,水面驟降,我的身體隨之下跌,連續(xù)碰撞幾下之后,重重地摔在了堅實的地面上。水的浮力忽然消失,身體的本能隨即被喚醒。我發(fā)現(xiàn)自己側(cè)身躺臥在積水中,耳邊是大水落下的轟鳴聲。我伸出手胡亂摸索著,除了感受到自上而下奔瀉的水流,還摸到了臺階之類的東西。

    我咳嗽了一陣,漸漸回過神來,拼命挪到距離臺階稍遠(yuǎn)的地方。雖然眼前仍是黑暗,身下仍是積水,但是,水深尚不及我的小腿。從越發(fā)響亮的回聲來看,我似乎身處一條更加寬闊的管道里。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伸出手,搖晃著向水流的垂直方向摸索過去。果真,幾步之后,我摸到了管道壁。我背靠著管道壁,滑坐下去。性命暫時無憂,我的心里也踏實了許多。坐在污水里休息了一會兒,我打起精神,向管道深處走去。

    上游會有出口——這是我全部的信念。眼前仍然是不見五指的漆黑,而我能倚靠的,只有管壁和兩條疲累到幾乎沒有知覺的腿。

    走啊,走啊。

    我別無選擇,只能向前走。寒冷和疲勞帶來的麻木感漸漸從雙腿傳遞到全身。慢慢地,我的大腦也停止工作了。以至于當(dāng)我的手掠過一道鐵門的時候,又走出了幾步才反應(yīng)過來。

    我猶豫了一下,倒退回去,重新摸到那扇鐵門。沒錯,它是鐵的,圓形。很快,我又摸到了一個方向盤似的東西,印象中好像叫什么密封閥之類的。我握住它,喘了幾口氣,用力旋轉(zhuǎn)。鐵門發(fā)出難聽的吱嘎聲。我嘗試著向里推,門紋絲不動。我又把鐵門向外拉——門開了,隨即,一股氣流撲面而來。

    我的精神一振??雌饋?,我也暫時不用擔(dān)心窒息的問題了。我大口呼吸著,迫不及待地鉆進(jìn)鐵門里。誰料,剛邁出幾步,我就一腳踩空,整個人都摔了下去。

    摔倒的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墜入了萬丈深淵。然而,我的肩膀很快就撞到了yingying的地面上,緊接著,就沿著臺階之類的東西滾了下去。

    眨眼間,我就側(cè)身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后背、肋骨、手肘和臉都在發(fā)出鉆心的疼痛。這一下把我摔得暈頭轉(zhuǎn)向。然而,我很快就意識到,臉頰貼附到的地面居然是干燥的。我急忙跪爬起來,伸手在周圍摸索。更大的意外出現(xiàn)了,我摸到了一個類似褥子的東西!

    我撲過去,趴在褥子上,竭力伸展著四肢。雖然這張褥子的氣味令人作嘔,但是對于在水中浸泡了很久的我而言,已經(jīng)再舒服不過了。

    我的手在褥子上劃動著,能感到破爛的布面和硬結(jié)的棉花。忽然,我的手碰到了一個小小的塑料玩意。

    我愣了一下,心臟隨即就狂跳起來。雖然難以置信,但是我可以肯定那是一個打火機(jī)。

    我把打火機(jī)捏在手里,定定神,撥動轉(zhuǎn)輪。

    小小的火苗噴射出來,帶著暖暖的光,搖曳多姿。我閉上眼睛。突如其來的光讓我的雙眼刺痛不已。淚水隨即涌出。

    然后,我就哭起來。

    顧浩從校門口的矮墻后探出身子,看到邰偉跳下教學(xué)樓的臺階,快步向這邊走過來。他急忙扔下手里的煙頭,沖他揮揮手。邰偉剛鉆出鐵門,顧浩就問道:「怎么樣?」

    「不怎么樣?!观テ财沧?,「我找了教務(wù)處,人家說最近沒有轉(zhuǎn)學(xué)的。全校上下,高中部加初中部一共1214個學(xué)生,一個都不少。」

    顧浩沉默了一會兒,咂咂嘴:「那……」

    「姓蘇的是吧?這個姓比較少見,全校一共有四個,高中部一個,初中部三個?!观u搖頭,「我挨個看了學(xué)籍登記表,高中部那個是男孩?!?/br>
    顧浩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又抽出一根香煙默默地吸起來。

    「顧爹,會不會是你記錯了,不是這個學(xué)校的?」邰偉看著他的臉色,「四中的情況對不上啊。」

    「不會。那孩子穿著跟這里一模一樣的校服?!诡櫤瓢欀碱^,「而且,我見過她的?;?,就是四中的。」

    「說到?;眨观@了口氣,「我也以為會有點發(fā)現(xiàn),可學(xué)校一個人都不缺啊?!?/br>
    「你那才是神經(jīng)過敏。」顧浩哼了一聲,「半大小子們丟了校徽,又被沖到下水道里,再正常不過了?!?/br>
    「沒錯。」邰偉有些垂頭喪氣,「我?guī)煾敢彩沁@么說的。」

    「你先去忙吧。」顧浩揮揮手,「我回家?!?/br>
    邰偉看他臉色不好:「你也別多想了,回去該干嗎就干嗎,非親非故的,犯不上?!?/br>
    「事出反常必有妖?!诡櫤品路饹]聽見他的話,「大家都不說實話,這事一定有蹊蹺?!?/br>
    「要不,得空了我去教育局問問?」邰偉想了想,「好歹搞清楚這個姓蘇的小丫頭到底在哪個學(xué)校。」

    「不用了?!诡櫤妻D(zhuǎn)身望向校園,「她肯定就在這里?!?/br>
    教學(xué)樓二層,姜庭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怔怔地看著在校門koujiao談的兩個男人。她認(rèn)得那個年長的,也知道他們在談什么。

    講臺上的幾何老師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同時用黑板擦重重地敲了敲黑板。

    「別溜號!」

    姜庭回過頭來,恰好遇見幾何老師不滿的目光。她慌亂地避開,視線卻投向桌子上的圓規(guī)。

    陽光正好,氣溫在漸漸升高,空氣也開始變得干燥。馬路上塵土飛揚,再也看不出曾經(jīng)被大雨洗禮過的模樣。

    北京吉普駛上豐收大街,在小南一路左轉(zhuǎn),又開出幾十米后,車速驟降,最后緩緩?fù)?吭诼愤叀?/br>
    邰偉跳下車,左右張望一番,沿著小南一路向街口走去。

    現(xiàn)在是上午十點左右,路上行人稀少。栽植于路旁的楊樹已經(jīng)枝繁葉茂,在微風(fēng)中嘩啦作響。

    邰偉慢慢地走著,眼睛始終緊盯著地面,似乎在尋找著任何可疑的痕跡——盡管他知道這并不可能。

    走到豐收大街與小南一路的交會處,他停下腳步,漫無目的地環(huán)視周圍。這里的人和車都要比小南一路上多得多,個個不急不緩,看上去寧靜祥和。沒有人去關(guān)注這個佇立于街口的年輕人,更不知道這條街上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

    邰偉把視線投向四周的建筑物,目光茫然。師父說得對,如果真有一雙在天上始終圓睜的眼睛就好了,所有的罪惡都將無所遁形。

    他重新看向地面。路邊有一個下水井蓋,布滿灰塵,平凡無奇。他走過去,蹲在井蓋旁,試著把手指伸進(jìn)排水孔里,再用力向上提。然而,這個沉甸甸的鐵家伙紋絲不動。他站起來,四下里踅摸一番,向墻邊走去。

    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靠在墻邊曬太陽,一邊懶洋洋地在身上抓撓著,一邊看著手里抓到的虱子。

    看見邰偉向他走來,他緊張地坐直身體,被蓬亂虬結(jié)的頭發(fā)遮住的眼睛警惕地盯著這個高大的年輕人,手伸向旁邊的一把鐵鉤。

    邰偉看著那根污漬斑斑的鐵鉤,猶豫了一下,沖他擺擺手,徑自從墻邊撿起一根樹枝,又返回下水井蓋旁。他把樹枝插進(jìn)排水孔里,找好角度,用力上提。在一陣吱嘎聲中,井蓋被拖離原位,直徑約半米的井口露了出來。

    他彎下腰,捂住口鼻,向井口內(nèi)望去。

    井壁上的陳年污垢已經(jīng)板結(jié)成塊,氣味令人作嘔。即使現(xiàn)在光線充足,井底也只是隱約可見。那翻滾著各樣雜物的污水流動著,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匯聚在一處,排向城市周邊的河流和溝渠中。

    邰偉咬著牙,把井蓋歸位,隨手把樹枝扔在一邊。

    即使只在下水道里待上幾個小時,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吧。

    十幾天前,孫慧就在這里消失了。

    他扶著鐵門,靜靜地看著躺在褥子上的女孩。她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如果沒注意到她輕微起伏的肩膀和不時發(fā)出的呻吟聲,他幾乎認(rèn)為她已經(jīng)死了。

    他借助手里的蠟燭四下看看。除了多出一個人之外,「房間」里沒有多大變化。只是他用來做「燭臺」的那個啤酒瓶里的蠟燭已經(jīng)燃盡,剩下的兩個饅頭和一個面包被吃掉了,半瓶自來水也被喝得一干二凈。

    他拿起燭臺,端詳一番,把手里的蠟燭插進(jìn)瓶口,擺在女孩身邊。

    在這黑暗的地底,小小的燭光也足夠明亮。突如其來的強(qiáng)光中,女孩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眼睛微微睜開,眼球遲滯地轉(zhuǎn)動了幾下。她似乎想說話,或者要爬起來。然而,她只是動了動手指,雙眼又重新閉合。

    女孩看上去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臟得看不出顏色的運動服。頭發(fā)半濕半干,沾在同樣臟污不堪的臉上。

    他坐在女孩身邊,看了她一會兒,又注意到她的身體旁邊擺著一個書包。他把書包拿起來,倒轉(zhuǎn)——里面的東西噼里啪啦地掉在褥子上。

    課本。作業(yè)本。一雙布滿藍(lán)色斑點的白球鞋。一個硬皮本子。

    他拿起硬皮本子,隨便翻了翻,紙張的邊緣都有尚未干涸的水漬,字跡密密麻麻。他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扔下它,又把視線投向昏睡的女孩。

    女孩的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即使污漬斑斑,仍然能看出白皙細(xì)膩的本相。他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指,碰了碰女孩的臉。

    女孩抽搐了一下,似乎本能地想要躲避——guntang的感覺從他的指尖傳來。

    她在發(fā)燒。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

    面對一個全身無力,只剩下無意識呢喃的女孩,他似乎可以做什么,但是,他完全不想。

    他又站了一會兒,從「燭臺」里拔出蠟燭,向鐵門走去。

    隨著密封閥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小小的「房間」里再次陷入黑暗中。

    第9章 別人的女兒

    下課鈴響。

    幾乎是同時,寂靜的走廊里喧囂起來。學(xué)生們離開教室,上廁所、接熱水,或者利用這短暫的十分鐘去cao場上踢幾腳球。

    姜庭慢慢地收拾著書桌,拿出下節(jié)課要用的課本。一個相熟的女生從后面走過來,拉起她的胳膊:「庭庭,陪我去洗手間?!?/br>
    姜庭笑笑:「好?!?/br>
    兩個女生挎著胳膊,肩并肩地在走廊里晃著。女生看看姜庭的臉:「你最近是怎么了?好像總是悶悶不樂的?!?/br>
    姜庭搖搖頭:「沒有?!?/br>
    女生湊近她,神秘兮兮地問道:「你是不是談戀愛了?。俊?/br>
    姜庭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別胡說?!?/br>
    路過高二四班教室的時候,姜庭放慢了腳步,透過玻璃窗向室內(nèi)張望過去。教室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在座位上,然而,那張空空如也的書桌依舊很刺眼。

    姜庭站住,怔怔地看著那張書桌。女生不解地催促她:「走啊,你看什么呢?」

    姜庭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是輕輕地推開她:「你先去吧。我等會兒去找你。」

    女生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不滿地走開。

    這時,一個男生拿著水杯走過來,好奇地看了看她:「同學(xué),你找誰啊?」

    姜庭被嚇了一跳:「哦,我……我不找誰?!?/br>
    男生的面色疑惑,轉(zhuǎn)身向教室內(nèi)走去。忽然,又聽見姜庭在身后哎了一聲。

    他重新面對姜庭。女孩咬咬嘴唇,猶猶豫豫地指了指那張空書桌。

    「那是……誰的位置?」

    「我們班的一個……」男生顯得很驚訝,「一個女生。」

    「她人呢?」

    「轉(zhuǎn)學(xué),或者退學(xué)……我不知道。反正好幾天沒看見她了。」男生上下打量著姜庭,「你認(rèn)識她?」

    姜庭的臉色越來越白:「她叫什么?」

    「蘇琳?!鼓猩肓讼?,試探著問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姜庭搖搖頭。

    兩個人在門口的對話,引起了教室內(nèi)的學(xué)生的注意。有些目光投射過來。姜庭的本能告訴她,其中幾道目光并不友善。

    是那個留著栗色卷發(fā)的漂亮女生,以及她身邊的兩個女孩子。

    漂亮女生的視線在姜庭和男生之間來回流轉(zhuǎn),目光中有警惕,有敵意,還有一絲慌張。

    姜庭開始抵擋不住。她沖男生點點頭,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向自己的班級走去。剛走到教室門口,那個相熟的女生就追上來,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行啊你,還說自己沒談戀愛?!顾倨鹱彀?,「連我都瞞著。」

    姜庭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