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著就好吃，那我就不客氣了。」老蘇老婆吸吸鼻子，「正好我今天也累了，省事了?！?/br>
    她的確看上去疲憊不堪。茄子燉土豆下鍋之后，她沒精打采地?cái)嚢柚坪跏掷锏拈L柄鐵勺有十斤重。

    「meimei，要是不舒服就進(jìn)屋歇著吧?！苟刨豢床幌氯チ?，「反正我也在廚房待著，我替你看著鍋。」

    老蘇老婆猶豫了一下，放下鐵勺：「行，調(diào)料我都放好了，收完湯幫我關(guān)火就行?！?/br>
    她解下圍裙，在手里揉作一團(tuán)：「大姐，那就多麻煩你了?！?/br>
    「沒事，放心吧。」

    老蘇老婆向杜倩道謝后，晃晃悠悠地回了101室。

    顧浩看看手表：「差不多了，該把那個(gè)小家伙放回家了?！?/br>
    他走回 102室，打開門，沖小男孩噓了一聲，又向門口擺擺頭。

    小男孩心領(lǐng)神會(huì)，悄無聲息地把書包背在身上，貓著腰要溜出門去。

    「謝謝顧大爺?！?/br>
    「別謝我?！诡櫤瓢迤鹉?，「就這一次啊，不許再逃學(xué)了，也別再指望我會(huì)掩護(hù)你?！?/br>
    小男孩做了個(gè)鬼臉：「知道了?！闺S即，他把門拉開，又關(guān)上，向101室走去。

    「媽，我回來了。」

    紅燒rou燜蛋。煎帶魚。油炸花生米。清炒油麥菜。

    豐盛的晚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杜倩關(guān)掉老蘇家的燃?xì)庠睿w好鍋蓋，又盛出一碗紅燒rou外加三只燜蛋放在灶臺(tái)上。

    顧浩把四個(gè)菜依次端到房間里的餐桌上，擺好碗筷。平時(shí)只能容納一菜一飯的小餐桌上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杜倩解下圍裙，洗了一把臉，跟著他回了102室，回手關(guān)好了房門。

    她拿起酒瓶，吩咐顧浩再找出兩個(gè)杯子。顧浩翻了半天，只找出兩個(gè)普通水杯。

    「沒有那種高腳杯，這個(gè)行嗎？」

    「湊合用吧。」杜倩把酒瓶遞給他，「來，爺們發(fā)揮作用的時(shí)刻到了?！?/br>
    兩只杯子里倒?jié)M了暗紅色的液體。顧浩和杜倩對坐在餐桌的兩端。杜倩端起酒杯，笑吟吟地看著他：「不說兩句？」

    顧浩也端起杯子，想了一會(huì)兒：「要不還是你來吧？」

    杜倩又笑：「你是主人啊，哪有讓客人致辭的？」

    「我還真不大會(huì)這個(gè)?！诡櫤谱チ俗ヮ^發(fā)，「那就祝咱們的晚年生活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吧?！?/br>
    「你啊?！苟刨缓退隽伺霰?，喝了一口酒，「還是那副笨口拙舌的樣子?！?/br>
    美酒醇厚，菜也有滋有味。兩個(gè)人慢慢地吃喝，低聲聊著。話題不外乎過去的生活，邰偉的現(xiàn)狀。杜倩似乎談興很濃。大多數(shù)時(shí)候，都是她在說，顧浩靜靜地聽。不知不覺中，酒瓶已經(jīng)空了一大半。顧浩漸漸地恍惚起來，似乎這樣的場景并不是第一次，而是習(xí)以為常。他和杜倩把酒對飲，似乎不是難得的老友重逢，而是天長地久。

    就在此地，102室內(nèi)，兩個(gè)人仿佛已經(jīng)一起生活了一輩子。

    這個(gè)念頭讓他本能地警惕起來，卻又不愿意從中抽離。一個(gè)聲音告訴他不行，而另一個(gè)聲音卻懶洋洋地拉著他，讓他只想沉浸于此。

    杜倩又把自己的杯子倒?jié)M，抿了一口。隨即，她就以手托腮，歪著頭看著他：「你怎么不說話啊？」

    顧浩點(diǎn)燃一支煙，笑笑：「想不到你的酒量還不錯(cuò)啊?！?/br>
    「嗨！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苟刨粩[擺手，「以前你去我家的時(shí)候，都是你和志亮邊喝邊吹牛，哪有我出場的份兒?！?/br>
    提到這個(gè)名字，顧浩耳邊的其中一個(gè)聲音驟然放大。

    「我這輩子就這么一個(gè)好朋友。」他深吸了一口氣，「我也就跟他在一起的時(shí)候，才有那么多話想說。」

    「是啊。」杜倩笑笑，眼中水汽彌漫，「要不是他說漏了嘴，打死我也不相信那些信是你寫的?！?/br>
    她忽然冷下臉：「你說，你是不是騙子？」

    顧浩咧咧嘴：「你喝多了啊?！?/br>
    「你是不是？」

    「是是是。」顧浩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是大騙子，行了吧？」

    杜倩把手里的酒杯遞過去：「那你把它喝了?！?/br>
    顧浩拗不過她，只好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杜倩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哈哈地笑起來。

    「你啊，就該找個(gè)人歸置歸置你?！?/br>
    「找什么??？」顧浩夾起一粒花生米塞進(jìn)嘴里，「我都這歲數(shù)了?！?/br>
    「拿出你那騙人的本事啊。」杜倩湊過去，定定地看著他，「是個(gè)女人就會(huì)上鉤的。」

    顧浩的心頭一蕩，急忙掩飾道：「你可別扯了。喝酒喝酒?！?/br>
    他拿起酒瓶，卻被杜倩一把奪過?！改阏f實(shí)話，為什么不結(jié)婚？」

    顧浩看著她。杜倩的眼神專注，仿佛一只蓄勢待發(fā)的獵隼，帶著灼熱的溫度。

    「沒……沒遇到合適的?！?/br>
    「我要聽實(shí)話！」

    顧浩徹底慌亂起來，幾乎想起身逃走。這時(shí)，外面的鐵門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隨即，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鄰居回來了。」顧浩總算找到了一個(gè)勉強(qiáng)說得過去的理由，「我把紅燒rou給他送去?！?/br>
    杜倩瞇起眼睛。這模樣更讓顧浩感到心慌。他站起來，不敢再看她，拉開門去了廚房。

    老蘇還穿著工作服，一身煤灰，眉眼都辨別不清。顧浩叫住他：「老蘇，我給你家留了一碗紅燒rou燜蛋?！?/br>
    老蘇只是哦了一聲，就急匆匆地推開101室的門：「蘇哲回來沒有？」

    「回來了啊?！估咸K老婆的聲音傳出來，「在屋里寫作業(yè)呢。我去把菜熱一下……哎，你這是干嗎?。俊?/br>
    乒乒乓乓的聲音響起來。隨即，小男孩的哭號聲夾雜著老蘇的怒罵聲傳到走廊里。

    「你他媽還敢逃學(xué)！要不是老師打電話，我還以為你乖乖地在學(xué)校上課呢！」

    「怎么回事?。坷咸K你先別打他……蘇哲你今天沒去上學(xué)？」

    責(zé)問聲。勸說聲。小男孩斷斷續(xù)續(xù)的辯解聲。

    顧浩站在101室門口，端著一碗紅燒rou進(jìn)退兩難。想了想，他轉(zhuǎn)身回了102室。

    杜倩顯然也聽到了爭鬧聲，見他進(jìn)來，投以詢問的目光。

    「小家伙逃學(xué)的事情露餡了。」顧浩苦笑著搖搖頭，「他爸媽正收拾他呢。」

    杜倩也笑笑：「你這個(gè)包庇犯怕不怕引火燒身?。俊?/br>
    「我能怎么辦，總不能讓那小家伙餓著肚子在外面閑晃?！诡櫤瓢涯峭爰t燒rou放在飯桌上，「等他家消停了再說吧?！?/br>
    他坐回到桌旁，始終垂著眼皮。他知道杜倩還在盯著他看，臉上依舊是那副不問清楚不罷休的模樣。

    果真，沉默了幾秒鐘之后，杜倩又開口了。

    「你還沒回答……」

    「菜是不是有點(diǎn)涼了？」顧浩搶著說道，「我去廚房熱一下?！拐f罷，他就伸手去拿菜盤。

    冷不防，杜倩一聲低喝：「你給我坐下！」

    顧浩身子一震，縮回了手。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后，杜倩輕輕地嘆了口氣。

    「老顧，我是個(gè)女人。有些事，我這輩子可能只做這么一次。有些話，我也只會(huì)問一遍?！?/br>
    顧浩低下頭，不說話。

    「你不傻。我心里的想法，你一定知道?！苟刨坏穆曇舻统?，卻很清晰，「你到底怎么想的，不妨說出來?！?/br>
    「我……」

    「一個(gè)男人，婆婆mama的?！苟刨蛔绷松眢w，「好歹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別讓我一個(gè)女人瞧不起你?！?/br>
    顧浩一下下捋著頭發(fā)，囁嚅了半天，終于鼓起了勇氣。

    「杜倩，從一開始，我就……」

    突然，門外傳來巨大的碰撞聲，似乎是101室的門被用力推開了。緊接著，小男孩的哭聲在走廊里響起。

    「我去找我姐，嗚嗚嗚……我不跟你們好了?！?/br>
    老蘇暴怒的聲音又響起：「你還有臉找你姐，要不是她，你能有戶口？你能上學(xué)？」

    杜倩拍拍顧浩的手：「你繼續(xù)說……」

    顧浩卻甩開她，示意她不要說話，一臉凝重地看著門口。

    「我不想上學(xué)！嗚嗚嗚……我要我姐回來！」

    「你給我回家！找什么你姐，你找不著了！」

    顧浩騰的一下站起來，直奔門口，拉開門沖了出去。

    小男孩的臉上還有清晰的掌印，雙手扳著入戶門的門框，大聲哭號著。老蘇拽著他的衣領(lǐng)，用力向101室的方向拖著。

    「你對得起你姐嗎？她舍了自己才給你換了戶口，你還逃學(xué)？你……」

    看到顧浩出來，老蘇的責(zé)罵聲戛然而止，手上卻更加用力。

    「你給我回去！再犟嘴我就打死你！」

    顧浩上前拉開他：「老蘇，你這是干嗎？」

    小男孩順勢躲到顧浩身后。老蘇余怒未消，胸口急劇地起伏著：「小兔崽子逃學(xué)！我他媽今天卸了一天貨。老師都把電話打到我們車間了！我他媽下了班，碰見調(diào)度員才知道！」

    「小孩子好好管教，你這么打，會(huì)把孩子打壞的。」

    「老子費(fèi)了多大的勁才把他戶口落上。」老蘇伸手去抓小男孩，「早知道你他媽是這塊料，我都不能留著你！」

    小男孩拼命向顧浩身后躲著。顧浩一只手擋住老蘇，另一只手護(hù)著小男孩，不停地勸著。這時(shí)，老蘇老婆從室內(nèi)沖出來，一言不發(fā)地走到顧浩身邊，拽起小男孩的衣領(lǐng)就拖了回去。

    她的動(dòng)作迅速又堅(jiān)決，小男孩只來得及掙扎踢打了幾下就消失在101室的門口。老蘇愣在原地，叉著腰喘了一會(huì)兒，勉強(qiáng)沖顧浩笑笑。

    「顧大哥，讓你笑話了?！?/br>
    「沒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诡櫤茢[擺手，「回去跟孩子好好講道理?！?/br>
    「行，那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