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出書版) 第23節(jié)
老蘇轉(zhuǎn)身走進101室,關好房門。 顧浩悄悄地走近幾步,豎起耳朵聽著室內(nèi)的聲音。 責罵聲、拍打聲和小男孩的哭聲不時傳出來。隨即,他大聲保證再也不逃學,好好上課。然后,他被趕回房間。 「今晚別吃飯了,餓著吧?!?/br> 事情看來告一段落了。接著就是老蘇兩口子的對話。 「你別整天出去逛了。從明天開始,早上送他去學校,晚上再把他接回來?!?/br> 老蘇老婆的聲音很低,聽上去模糊不清,似乎在辯解著什么。 「還找什么?她要是還活著,早就回家了。別干那些沒用的事了?!?/br> 老蘇老婆嗚咽起來。 「你就聽我的!讓你干啥你就干啥!」老蘇又吼起來,「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別再提了,就當沒養(yǎng)過她吧?!?/br> 老蘇老婆的聲音清晰了一些:「……那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rou啊。」 「兒子就不是了?就算你能找到她,咱家還能占理嗎?老馬家能甘心嗎?兒子的戶口怎么辦?那些錢怎么辦?」 老蘇老婆的聲音又聽不清了,似乎在指責他。緊接著,就是踹翻椅子的咣當聲。 「我能怎么辦?你說,我能怎么辦?你別做夢了,孩子沒了就是沒了。拼個魚死網(wǎng)破有意義嗎?你不為兒子的前途著想嗎?」 老蘇老婆的哭聲更大。 「別號了,該吃飯就吃飯吧。我他媽的……這一天天也不知道是圖個啥!」 顧浩聽得渾身發(fā)涼,雙手緊握成拳,幾乎想破門而入。這時,身后的102室門開了。 杜倩穿好了外套,胳膊上掛著皮包,快步走了出來。 顧浩愣住了:「你這是……」 「我先回去了。」她看也不看顧浩,拉開入戶的鐵門,「你也挺忙的,不打擾了?!?/br> 「我沒有……」顧浩急忙去拉她,「這不是……」 杜倩甩開他的手,徑直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了鐵門。 顧浩在緊閉的門口站了一會兒,慢慢地踱回家里。 餐桌上的菜還剩下大半。顧浩拿起酒瓶,仰頭喝光,又點燃了一支煙。 思緒如麻。顧浩連抽了幾根煙,卻絲毫理不出頭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杜倩還是那個失蹤的女孩。腦子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沸騰、翻滾。胸口始終憋著一股氣,卻無從發(fā)泄。 他閉上眼睛,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只覺得滿口都是苦澀的味道。 突然,他覺得背后有人在看著自己。 急速轉(zhuǎn)過身去,眼前卻依然是空蕩蕩的房間以及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 遠方,雷聲隆隆。暴雨將至。 第13章 零的意義 1994年6月某日,雨。 盡管我還在寫,但是這大概出自一種慣性。而且,我已經(jīng)放棄把它當作日記的想法了。搞不清楚日期,那還叫什么日記呢?更何況,我發(fā)現(xiàn)放棄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從小到大,我不是一直在我的生活中做減法嗎? 此時此刻,我坐在下水道里寫下這些,內(nèi)心始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我過去、現(xiàn)在、將來一直都屬于這里。我身上的某種牽絆——與頭頂那個世界聯(lián)結的——已經(jīng)被徹底割斷了。在我的生活中始終出現(xiàn)的減號,終于到了盡頭,畫上了等號。 零。 那個人帶我爬上鐵梯的一剎那,我很想哭,又很想笑。我沒想到出口就在距離那個「房間」這么近的地方。當我舉著蠟燭,在漆黑一片的下水道里橫沖直撞的時候,回家的路近在咫尺。 他推開頭頂?shù)木w,溫暖的日光潑灑進來。同時,無數(shù)嘈雜的聲音涌進我的耳朵。一時間,我的腦子里嗡嗡作響。 我究竟在黑暗和寂靜中待了多久? 然而,我已經(jīng)顧不得思考這些事情。他剛剛鉆出下水井,我就手腳并用地爬出去。當我的手按在干燥的柏油馬路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淚水奪眶而出。 緊接著,我就跑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似乎想要證明我還活著,或者別的什么。跑出幾十米后,我才想起身后的他。 我氣喘吁吁地轉(zhuǎn)過身。他還站在敞開的井口旁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在強烈的光線下看到他。 蓬亂虬結的頭發(fā)、胡須遮住了大半張臉,辨不清顏色的軍大衣模樣的衣服,斜挎在身上的帆布包。 我向他揮揮手,「謝謝你」三個字卻哽在了喉嚨里。 他遲鈍地抬起手,學著我的樣子揮了揮。 我會回來看你。我會給你帶很多好吃的。我會送你一件干凈的衣服。我讓爸爸帶你去洗澡、剪個頭發(fā)。等我長大了,我?guī)湍阏乙粋€工作。 無數(shù)個念頭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然而,它們都不及一個念頭強烈。 我要回家。 于是,我又轉(zhuǎn)身跑起來。 這是一條并不長的街道。我很快就跑到了它和另一條大路的交叉口。這里更加熱鬧,車多,人也多。我站在十字路口,向四處張望著,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認識這條路! 很多人都在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我。一個滿身臟污惡臭的少女,穿著一雙濕透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會在地上留下一個散發(fā)著難聞氣味的腳印。但是,我已經(jīng)顧不得這些。我辨明回家的方向,飛快地跑過去。 那些熟悉的街路。那些熟悉的建筑。那些熟悉的街邊小吃的香氣。 真好。 穿過街巷和樓群,遠遠地,我能看見自家那棟樓頂了。 然后,我哭了起來。在黑暗中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地方,就在眼前了。 可是,我沒有力氣了。 我扶住一棵樹,彎下腰,大口喘息著,感到嗓子里像著了火似的。同時,汗水帶著濃重的臭味升騰起來。我低下頭,打量著自己。 我太臟了,像一塊在污水坑里浸泡了半年的抹布。 我朝天上看看,現(xiàn)在大概是下午三點多,家附近應該不會有很多人在外面活動。我不能讓別人看見老蘇家的大女兒是這副模樣。爸媽把臉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想讓他們太丟人現(xiàn)眼。 我勉強邁動雙腿,盡可能避開大路,繞到小道上向家走去。 十幾分鐘后,我終于躲進了自家單元的樓道里。mama和弟弟應該在家,顧大爺也是。我屏住呼吸,悄悄地打開進戶門,幾步走到101室的門口,輕輕地叩了叩。 室內(nèi)毫無回應。 我不甘心,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人出來應門。 鑰匙已經(jīng)不知道丟到哪里了。我想了想,又溜出去,繞到樓后。 即使隔著玻璃窗,看到熟悉的家,我仍然覺得無比親切。mama和弟弟都不在房間里。他們一定出去找我了吧。 不知道他們看見我,會有多高興。 我坐在花壇里,面前是高聳的野草和野花,剛好可以把我擋得嚴嚴實實。我想,我就在這里等他們吧。沒有人會看到這個鬼德行的蘇家大女兒。我會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地從天而降。爸爸mama和弟弟一定會高興得發(fā)狂。然后,我要好好洗個澡,美美地吃一頓,再狠狠地睡一覺。 然后,我就睡著了。 有一本書上說,睡眠其實是短暫的死亡。對于有些人來講,睡著了,就再沒醒過來,短暫變成了永恒。我的奶奶就是這樣。 現(xiàn)在,我很羨慕她。 如果我躺在那些野花中長眠不醒…… 如果我在這個沒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悄悄地停止呼吸…… 如果我閉上眼睛,就永遠不會再睜開…… 我的身體就會腐化、分解,變成豐富的養(yǎng)分,滋養(yǎng)身下這些野花和野草。然后,我的靈魂就會附著在其中一朵花上,無知無覺,熱烈綻放,默默凋零,等待著在下一個春天里破土而出。 我就不會聽到他們的對話。 是的,他們。 醒來的時候,我蜷著身子,側臥在花壇里。盡管費了很大的力氣,盡管我不愿意去相信,但是,我還是弄清了一件事。 我被放棄了。 我的一切,換成了一個戶口,一個合法的身份,一個可以去上學的孩子,或者,還有一筆不知道數(shù)目的錢。 嗯,就像他說的,「就當沒養(yǎng)過她吧。」 我曾經(jīng)以為她不喜歡我,原來,他也不喜歡我。 只是,弟弟哭著說要去找我的時候,我真的想沖出去。然而,我沒有。我只是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花壇里,睜大眼睛,看著野草縫隙中透出的黑夜。 我已經(jīng)死了。至少在他們心中,我已經(jīng)死了。一個死人,是不應該動的。 好吧。好吧。如果我的死,能解決他們一直憂心的事情,那么,好吧。 弟弟,我摔壞了你的機器人?,F(xiàn)在,jiejie補償給你。 不必告別了吧。原本他們也沒打算和我告別。但是…… 我悄悄地爬起來,慢慢走到102室的窗口。 顧大爺背對著窗戶坐在餐桌前,低著頭,似乎在抽煙。 我張了張嘴巴,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隨即,我抬起手,對著他的背影揮了揮。 為了那兩個扣在一起的盤子。為了那些饑餓夜晚中的些許滿足。 再見。 走在那些街路上的時候,我什么都沒想。行尸走rou。對,就是這樣。似乎一切都理所當然,順理成我甚至連一點憎恨的感覺都沒有,更不要提把我趕進下水道的馬娜她們。我算什么呢?一個原本就不該存在的人,有什么理由憎恨這一切呢? 就連傾盆大雨落下的時候,我都沒有感覺到。而且,沒有人看到我吧。一個全身濕透,在大雨中踽踽獨行的女生。 就這樣,我一路走著,穿過那些燈火通明或者漆黑一團的地方。走著,只是走著。直到走回那條小路上。 仿佛是本能一般,我走到路中間,打開那個井蓋,沿著鐵梯爬下去。最后,我拉動井蓋,讓它在我眼前慢慢閉合。 在最后一絲昏黃的路燈光消失之前,我看到了井口的形狀。 一個圓圓的,零。 喬允平教授的辦公室和王憲江想象的差不多:光線較暗,墻上、地上、書桌上和椅子上到處都是書籍和各類資料。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霉味和煙氣。原本還算寬敞的空間,因為物品擺放凌亂顯得狹窄逼仄。 喬教授看上去五十多歲,花白的頭發(fā)整齊地梳向腦后,眼鏡片后透出的目光銳利。王憲江心想,他還真像一個整天和不正常人類打交道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