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蘇老婆噌的一下從沙發(fā)上跳起來，直奔餐桌前。她從老蘇手里奪過「文具盒」，仔細(xì)端詳了一番，又看看散落的文具，立刻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哀號。

    「孩子他爸！」她把「文具盒」抱在懷里，另一只手抓住老蘇的衣襟，「這就是……這真的是琳琳的啊?！?/br>
    姜玉淑看得心酸，語氣也緩和下來：「蘇先生，我女兒沒說謊?！?/br>
    老蘇看上去心煩意亂。他甩開老婆的手，站在原地喘粗氣，忽然沖姜庭吼道：「你怎么早不說？」

    姜庭被嚇得抖了一下：「我……」

    「你現(xiàn)在才來報信，這算什么？」老蘇似乎找到了攻擊目標(biāo)，以掩飾他的窘迫，「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天了，你才想起來裝好人？」

    「你憑什么吼我的女兒！」姜玉淑頓時氣得臉色發(fā)白，「你家孩子挨了欺負(fù)，我們來報個信。不指望你能感謝我們，可是也不能沖我們發(fā)火吧？」

    「這是我家，你少跟我指手畫腳的。」老蘇指向門口，「我又沒請你們來，不愛聽就滾！」

    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跑進來：「媽，飯好了沒有？我……」

    突然看見一屋子大人，小男孩把后半句話咽進肚子里，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老蘇向臥室的方向擺擺頭：「進屋去！」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爸……」

    「我讓你進屋去！」老蘇沖兒子瞪起眼睛，「把門關(guān)好，不許出來！」

    小男孩不敢再多嘴，一溜煙跑進房間里，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老蘇老婆又抓住他的袖子，哀求道：「孩子他爸，我們?nèi)フ艺野?，也許她還在……」

    「找什么找！」老蘇一把推開她，「你把嘴給我閉上，再多說一句我就打斷你的腿！」

    「老蘇！」顧浩看不下去了，低聲喝道，「你別太過分！」

    「我過分？」老蘇指指自己的鼻子，「姓顧的，給你面子，我叫你一聲大哥。做鄰居這么久了，我得罪你了嗎？」

    顧浩盯著他：「老蘇，你這話是從何說起？」

    「我沒得罪你，你他媽管什么閑事??？」老蘇的臉色漲紅，眼睛幾乎要凸出眼眶，「我家的事，跟你有他媽半毛錢關(guān)系嗎？」

    「老蘇，」顧浩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那孩子也叫我一聲顧大爺。」

    「你生她了還是養(yǎng)她了，啊？」老蘇幾乎要歇斯底里，「你他媽莫名其妙地找兩個人來我家扯這些沒用的，你當(dāng)我是孬種??？」

    姜玉淑聽不下去了，她拽起姜庭：「庭庭，咱們走。」

    「都他媽給我滾！」老蘇啪的一掌拍在桌面上，「我家的事我自己處理，不用你們他媽的cao閑心?！?/br>
    顧浩無奈，起身跟著姜玉淑走出了101室。

    回到102室，姜玉淑依舊氣得渾身發(fā)抖：「這是什么人家啊，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

    顧浩給她倒了一杯水。姜玉淑一口氣喝光，又拿出手絹扇著風(fēng)：「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父母！孩子沒了，不去找，還埋怨別人！」

    姜庭坐在母親旁邊，小聲地勸慰著她。

    顧浩的臉色也很難看。他悶悶地抽了一支煙，嘆了口氣。

    「小姜，今天的事鬧成這樣，我也沒想到。算我對不住你，給你賠個不是?！?/br>
    他向門外努努嘴：「老蘇家也有不少煩心事。你也看到了，他家還有個小兒子，超生的，過去連個身份都沒有。因為蘇琳的事，老蘇可能和那個馬娜家里做了交易，讓兒子落了戶口，還上了學(xué)?！?/br>
    姜玉淑聽得目瞪口呆：「怎么？為了戶口，連女兒都不要了？他那腔子里長的還是人心嗎？」

    「各有各的心結(jié)。」顧浩搖搖頭，「別人的難處，咱們可能都理解不了?！?/br>
    「我是真想不通。那么大的姑娘，生死不明，說不管就不管了?！菇袷缤蝗幌氲搅耸裁?，「不過，話說回來，你跟那個蘇琳……真的只是鄰居關(guān)系嗎？」

    「不然呢？」顧浩啞然失笑，「你也覺得我是多管閑事？」

    「那倒不是?！菇袷缂泵[擺手，「非親非故的，你還能對她這么上心，挺難得的?！?/br>
    「那孩子在家里不受待見，我看著可憐，平時就偷偷給她弄點吃的?！诡櫤粕裆鋈唬杆瓦@么突然消失了，我心里過不去?！?/br>
    「老顧，你可真是個好人?！菇袷缪劭粢粺?，「這年頭，好人不多見了?！?/br>
    「你也是啊?！诡櫤茖λπΓ改愫湍呛⒆邮钦嬲乃夭幌嘧R?！?/br>
    姜玉淑有些不好意思：「嗨，我是陪庭庭來的嘛?！?/br>
    「不僅是這個?！诡櫤埔荒樴嵵?，「我看你拿出那個文具盒來，就知道你是把別人的事當(dāng)回事的人。」

    「是啊?！菇ヒ膊遄斓溃肝叶疾恢牢覌屵€是個熱心腸?！?/br>
    姜玉淑拍了她的手一下：「就你會說話?！?/br>
    顧浩又笑起來：「有其母必有其女?！?/br>
    「不過，老顧，咱們把話說在前頭?！菇袷缡諗苛诵θ荩бё齑?，「恐怕，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些了。孩子放下一樁心事，我也算盡到責(zé)任了。就像咱們約好的，老蘇家打算怎么處理這件事，我們不會再摻和了。」

    「沒問題?！诡櫤扑斓攸c頭，「你已經(jīng)幫了我大忙了。」

    姜玉淑起身告辭。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問道：「你……你還要繼續(xù)找那孩子嗎？」

    「當(dāng)然?！诡櫤铺嫠_門，「這事我不會善罷甘休。再說，我一個退休老頭兒，又沒什么事干，是吧？」

    姜玉淑沒有笑：「那……如果那孩子有了下落，你告訴我一聲，行嗎？」

    顧浩看著她，認(rèn)真地點點頭：「一定?！?/br>
    送走了母女倆，顧浩抽了兩支煙，看看窗外已經(jīng)落下的夜色，勉強克制住立刻動身去那個下水井的念頭。

    冷靜下來想想，他一個人去下水井里找人是非常困難的。憑常識來判斷，那地方一定四通八達(dá)，地形復(fù)雜。看來還得找邰偉那小子幫忙。

    想到邰偉，他緊接著就想到杜倩。雖然顧浩仍然不知道杜倩為什么會發(fā)脾氣，但是打個電話總是沒錯的。

    誰料，電話接通，顧浩剛開口說了句「你好」，就被掛斷了。

    看來她還在生氣。顧浩握著話筒琢磨了半天，還是不明所以，索性不去想了。

    他從床底下拖出幾個箱子，里面有以前工廠發(fā)的勞保用品。顧浩從中挑出棉線手套、長雨靴、口罩和雨衣。挨個查驗一番，應(yīng)該還能用。隨即，他又拉開五斗柜，翻出一把長柄手電筒。這玩意既能照明，也能當(dāng)作武器。顧浩不由得想起自己當(dāng)保衛(wèi)科長的時候，熬夜蹲守盜竊倉庫的犯罪分子的情形。興致所至，他cao起長柄手電筒，揮舞了幾下，還順勢打了一套軍體拳。

    折騰了幾個回合，顧浩的額頭上見了汗，手臂也開始酸痛。同時，肚子里也嘰里咕嚕地響起來。他心中暗自好笑。這是要打算搏斗嗎？跟誰搏斗？那個叫馬娜的女孩子？

    顧浩把下井的裝備都裝在一個帆布包里，收拾停當(dāng)之后，起身去了廚房。

    101室有隱隱的說話聲。顧浩已經(jīng)懶得再去理他們，開始動手做雞蛋湯面。剛下好面條，101室的門開了，有人走出來。顧浩沒有回頭，聽腳步聲應(yīng)該是老蘇老婆。她同樣沒開口，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在灶臺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兄?。幾分鐘后，顧浩聽見她擰開了煤氣罐，開始做飯。

    兩個人背對背，彼此一言不發(fā)。這局面實屬尷尬。不過，經(jīng)過剛才的一場大吵之后，還要勉強攀談恐怕是更尷尬的事情。

    因此，把湯面盛到碗里，顧浩徑自端回了房間。他打開電視機，一邊看新聞，一邊吃著面條。

    剛吃了幾口，他就聽見門上傳來輕輕的叩擊聲。

    顧浩把嘴里的面條咽下去，說了句「稍等」就起身去開門。打開門鎖，他卻愣在原地——老蘇老婆站在門口。

    他正要說話，老蘇老婆做了個不要出聲的手勢，閃進了房間。

    顧浩還在猶豫，女人已經(jīng)反手關(guān)上了房門，小聲道：「顧大哥，老蘇就在房間里。鍋里還燉著菜。我也就幾分鐘時間，跟你說幾句話行嗎？」

    顧浩點點頭，放下防備：「你說吧。」

    女人還沒說話，眼淚先流出來，隨即，雙膝跪了下去。

    顧浩吃了一驚，急忙伸手去扶她：「弟妹，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

    老蘇老婆掙開他的手，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顧大哥，這個頭我必須給你磕?！顾銎鹉槪瑵M面悲苦，「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

    「不用，不用?！诡櫤朴謿庥旨?，「你先起來?！?/br>
    「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行嗎？」老蘇老婆哀求道，「不然我不會起來的?！?/br>
    顧浩一怔：「什么？」

    「幫我去找找女兒吧，求求你。」女人雙手合十，連連作揖，「我覺得她還活著……行嗎？」

    顧浩沉默了幾秒鐘，慢慢站直身體：「你和老蘇……」

    「他不讓我去。他說孩子肯定沒了，不然早就回家了?！古似疵鼡u頭，淚水四濺，「如果我再出門，他就不要我了。你答應(yīng)我，行嗎？我總覺得琳琳還在……求求你，求求你顧大哥?！?/br>
    「你如果想跪，就跪著。你剛才也說了，你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如果發(fā)現(xiàn)你在我房里……」顧浩坐回餐桌旁邊，指指門外，「我已經(jīng)得罪老蘇了，我不在乎再得罪他一回?！?/br>
    女人捂住臉，全身顫抖著，無聲地抽泣。

    顧浩嘆了口氣：「其實，你們?nèi)贾?，是吧？?/br>
    「是。琳琳當(dāng)晚沒回家。孩子他爸去派出所，人家說還不到二十四小時，管不了?！古丝薜蒙蠚獠唤酉職?，「第二天我們?nèi)W(xué)校，琳琳的班主任把那個馬娜叫來問情況，她不承認(rèn)。后來，有個叫宋爽的丫頭說漏了嘴……」

    「后來呢？」

    「學(xué)校說發(fā)生在校園外，他們沒責(zé)任，讓我們自己協(xié)商解決?！古舜分约旱男乜?，「我只知道她們打了琳琳，可是我沒想到她們下手這么狠啊……怎么也不能把她打進下水道啊……」

    「弟妹，我說句難聽話，」顧浩低聲說道，「沒見過你們這樣的父母。」

    「顧大哥，我們家……」老蘇老婆的哭聲又起，「我們對不起琳琳。從小到大，連個文具盒都沒給她買過，她就用那個藥盒對付著用。她那么懂事，那么聽話，她不該生在我們家啊……」

    「因為她懂事，因為她聽話，所以，她就活該是被放棄的那個嗎？」顧浩忍不住了，「所以，她就可以成為你們和老馬家交易的籌碼嗎？」

    「不是，不是。」女人拼命搖著頭，「你別說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她……」

    「就算我答應(yīng)你，找到她了，以后呢，怎么辦？」

    老蘇老婆愣了一下，訥訥地說道：「我知道她還活著就好……」

    「孩子還能回家嗎？」顧浩盯著她，「老蘇和你還不是要做選擇嗎？你們肯把錢吐出來嗎？老蘇肯冒著丟工作的風(fēng)險，還給她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嗎？」

    「她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女人低下頭，仿佛在瘋狂地自言自語，「人在就行，我們慢慢想辦法……」

    「我會去找她，生要見人，死要見尸。」顧浩揮揮手，「你起來吧?！?/br>
    女人猛地抬起頭來，淚水又盈滿眼眶：「顧大哥，我下輩子當(dāng)牛做馬……」

    「我說過了，我是她顧大爺?！诡櫤普酒饋?，「你不用謝我，我不是為了你們。你走吧?！?/br>
    女人怔怔地看著他，見他已經(jīng)捧起面碗，不再理會她，只得慢慢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塵。臨出門時，她又轉(zhuǎn)身看向顧浩，似乎有話要說。然而，她只是咬咬嘴唇，拉開門出去了。

    顧浩費力地咽下一口已經(jīng)冷透的面條，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了。

    第18章 水池

    1994年6月13日，星期一，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