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可能是白天，也可能是夜晚。不過，對于生活在下水井里的人而言，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反正周圍都是一片黑暗。

    今天她們吃面餅。她在進(jìn)入支管道之前，先吹熄了蠟燭。隨后，她把食物扔在馬娜身邊，起身退了出去。

    靠在管道壁上慢慢地吃掉了自己的那份，這干巴巴的玩意實(shí)在是難以下咽。她費(fèi)力地咽下嘴里的殘渣，伸手去書包里拿水瓶。這時，管道里傳來馬娜顫巍巍的聲音：「你在嗎？」

    她不想理會，報以沉默。

    片刻，馬娜又開口說道：「你能把我的手放開嗎，我咬不到……吃完你再把我綁起來也行，我不會跑的?！?/br>
    她猶豫了一下，鉆進(jìn)了支管道，一路摸索著來到馬娜的身邊，摸到被反綁在身后的雙手，解開了鞋帶。隨即，她把馬娜的雙手拉到身前，重新綁好。

    馬娜倒沒有提出什么異議，抓起面餅啃咬起來。

    她又退出支管道，從書包里掏出水瓶，喝了幾口，把水瓶拋到馬娜身邊。

    在雨水管網(wǎng)里已經(jīng)停留了兩到三天。大多數(shù)時候，馬娜都在哼哼唧唧，累了就睡一會兒?？雌饋?，這該死的混蛋已經(jīng)放棄了她會把自己帶出去的想法，幾乎不再哀求她，似乎開始認(rèn)命了。然而，她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今后要走的路，如同她此刻身處的雨水管網(wǎng)一樣，皆是一片黑暗。

    今天，她在公安局的開水間里偷聽到了周老師和那個警察的對話。雖然他們之間的言辭寥寥，但是也足夠讓她了解到一些重要的信息。

    撞死文森特的，是周老師。盡管警方將其認(rèn)定為意外，但是她可以肯定那絕對不是。姓周的沒想過讓文森特活著——既然控制不了他，就只能殺掉他，否則周老師所做的一切都會敗露。

    有那么一瞬間，她很想沖出去，抓住周老師，告訴警察他才是兇手。然而，她知道這么做只是白費(fèi)口舌。她憑什么呢？就憑她在雨水管網(wǎng)里聽到了他的聲音？換作是誰都很難相信一個小女孩這樣的證言。更何況，她只是「聽到」，并非「看到」。

    難道就讓這個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嗎？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猶豫之間，周老師已經(jīng)揚(yáng)長而去。她只能向那個看起來還算面善的年輕警察打聽情況。雖然他口中的「dna」「手印」什么的讓她似懂非懂，但是，聽上去，文森特是兇手已經(jīng)板上釘釘。

    她不得不承認(rèn)，文森特真的可能強(qiáng)jian并且殺死了那些女人?？墒?，他是在周老師的指使下做的啊。

    離開公安局后，她依舊覺得胸口憋悶，幾乎想大聲叫喊——那個衣冠楚楚的人其實(shí)是個惡魔！

    然而，她只是在街路上游蕩了一會兒之后，買了些食物，就又回到雨水管網(wǎng)里。

    她的確無能為力。即使是馬娜，也完全不知道想弄死自己的就是周老師。

    想到馬娜，她突然意識到支管道里的咀嚼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止了。她側(cè)耳去聽，只能依稀分辨出細(xì)微的窸窣聲，而且，越來越遠(yuǎn)！

    她的心一沉，迅速點(diǎn)燃蠟燭，向支管道內(nèi)照去。果真，馬娜剛才躺臥的地方只剩下兩根鞋帶和半瓶水，人已經(jīng)無影無蹤。

    她急了，立刻鉆進(jìn)支管道里，疾奔出幾步后，就看到馬娜正背對著自己，小心翼翼地在十幾米開外爬行著。

    「你給我站??！」

    聽到她的吼聲，馬娜顫抖了一下，但很快爬起來，赤著腳向前狂奔。然而，那僵硬的雙腿完全不聽使喚，僅僅跑出幾米，馬娜就向前撲倒在地上。

    又驚又怒的她跑過去，徑直撲向還在掙扎的馬娜。蠟燭脫手而出，撞在管道壁上，熄滅了。

    黑暗中，兩個人在管道里廝打著。她很快把馬娜騎在身下，接連抽了她幾個耳光。馬娜拼命地在她身上抓撓著，不停地尖叫。被抓傷的部位傳來陣陣劇痛，這讓她越加憤怒。剎那間，曾被馬娜嘲諷、凌辱的往昔涌上心頭。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雙手扼住馬娜的脖子，越掐越緊。

    馬娜的叫聲頓時被卡在喉嚨里，變成斷續(xù)的呻吟。她的雙腿踢打著，雙手死命地抓著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竭力想要掙脫開來。

    她死死地盯著馬娜。盡管看不到對方的臉，但是那從漲紅漸漸轉(zhuǎn)向青白的臉、上翻的眼球、半吐出來的舌頭仿佛就在她的眼前。

    掐死她。

    這是她腦海中僅存的一個念頭——直至馬娜抓撓的雙手越來越無力……

    直至這瀕死的女孩模糊不清地擠出兩個字：「mama……」

    她瞬間就清醒過來，立刻松開雙手，翻身從馬娜的身上下來，手腳并用地向后退去。

    同時，她的心臟似乎剛剛恢復(fù)跳動，全身凝固的血液也奔流起來。她大口喘息著，宛若一條被扔在岸邊的魚——好像她才是那個被扼住咽喉的人。

    馬娜一動不動地躺著，幾秒鐘之后，突然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呻吟。緊接著，她就痛苦地蜷起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呆呆地看著發(fā)出聲音的方向。足足十分鐘后，她費(fèi)力地爬起來，在地上摸到蠟燭，又拽起癱軟的馬娜，慢慢地把人拖了回去。

    重新把馬娜的雙手反綁在身后，又綁上她的雙腳。馬娜還在半昏迷的狀態(tài)下，任由她擺布。然而，她還是幾乎耗費(fèi)掉全身的力氣。做完這一切之后，她沒有停留，喘息著走出支管道，沿著主管道蹣跚而去。

    她不敢再和馬娜待在一起，否則，她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剛才那驟然生起的殺意，已經(jīng)嚇到她了。

    顧浩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夜幕降臨。偶爾，他會停下來，默默地注視著走過的年輕女孩。然后，在對方或驚訝或厭惡的目光中，移開視線，慢慢地走開。

    酒意已經(jīng)散去大半，他的腦子越來越清醒。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因?yàn)?，酒精帶來的麻醉感一旦消失，種種煩惱和疑問又會涌上心頭。

    邰偉對事件的還原沒錯。蘇琳也卷進(jìn)了那起連環(huán)殺人案中。這使得找人和破案兩件事變成了一件事。其中勾連的卻不僅僅是蘇琳一個人。顧浩隱隱地意識到，目前的狀況已經(jīng)開始向越來越復(fù)雜的方向發(fā)展。盡管破案的事情可算暫時告一段落，然而，找人這件事卻還沒有結(jié)果。

    通往結(jié)局的路，可能只有一步之遙，也可能遠(yuǎn)不可及。他看不清，摸不透，只能被動地向前走。他甚至覺得，自己的余生可能都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如此，也沒什么大不了吧？

    所以，當(dāng)顧浩走到文化廣場的那兩塊綠化帶中間時，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掀開井蓋，鉆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走到這里。回過神來的時候，再轉(zhuǎn)一個彎，就到「家」了。

    她不由得微笑起來。原來，那個狹窄、潮濕，充斥著難聞氣味的蓄水池，居然會成為自己最想回到的地方。

    隨即，巨大的悲傷猝然襲來。一個聲音在提醒她——文森特已經(jīng)不在了。

    她停下腳步，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又向前走去。

    她想回「家」，那里或許還有文森特留下來的氣息。這就夠了。

    然而，剛剛走到拐彎處時，她就看見前方出現(xiàn)了一道小小的火光，好像是打火機(jī)發(fā)出的。本能驅(qū)使她立刻后退，同時，吹熄了蠟燭。

    緊接著，她蹲下來，后背緊緊地貼住管道壁，屏氣凝神，傾聽著前方的聲音。

    那個用打火機(jī)照明的人似乎也看到了燭光，沙沙的腳步聲消失了。

    對方在觀察這邊的情況——他是誰？

    難道是姓周的？

    她頓時緊張起來。如果被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馬娜都活不了。

    這時，一個蒼老卻熟悉的聲音傳過來：「有人嗎？」

    她的心臟立刻狂跳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會吧，他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

    那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又試探著喊了一聲：「蘇琳？」

    千真萬確，真的是他！

    她脫口而出：「顧大爺……」

    老人發(fā)出一聲驚呼。隨即，那小小的火苗消失了。隨即，咔噠咔噠按動打火機(jī)的聲音再次響起。

    「蘇琳，真的是你嗎？」

    急促的腳步聲傳過來。她卻心里一沉，尖聲叫道：「不要過來！」

    腳步聲停下。老人的聲音中既有興奮又有猶疑：「孩子，你怎么了？」

    「你……你是一個人嗎？」

    「對啊，只有我自己。」

    「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老人輕輕地嘆息一聲，「孩子，我找了你很久了?！?/br>
    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你為什么要找我？」

    沒有回應(yīng)。良久，老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閑著沒事做吧。」

    她咬住嘴唇，感到全身都在顫抖。

    「我現(xiàn)在過去，可以嗎？」

    「不?！顾疵套⊙蹨I，「你手里有打火機(jī)，是吧？」

    「對?！?/br>
    「扔過來?！?/br>
    「孩子，我……」

    「扔過來。」

    一道細(xì)微的風(fēng)聲之后，打火機(jī)啪啦一聲落在她的身前。

    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她勉強(qiáng)站起來，向前邁了幾步，站在主管道中央。雖然她什么都看不見，但是，她知道十幾米開外，顧大爺正站在對面，朝自己的方向張望著。

    在他們中間，就是那個蓄水池，那個曾經(jīng)的「家」。

    「孩子，跟我回家吧。」

    她沉默良久，搖搖頭，忽然覺得他提到了一個遙遠(yuǎn)又奇怪的地方：「我不回去，那不是我的家?！?/br>
    「嗯？」老人有些詫異，「你怎么……」

    「我曾經(jīng)回去過一次，那天下著大雨?！诡澏兜穆曇袅钏约憾几械侥吧肝揖驮诖巴狻叶悸牭搅?。」

    老人愣住了：「你是指……」

    「他們?yōu)榱隋X，為了我弟弟的戶口……」聲音仿佛從她的胸腔里噴涌出來，「他們已經(jīng)當(dāng)我死了?！?/br>
    老人再次發(fā)出嘆息：「你跟我走吧，這里畢竟出過一個殺人犯，不安全。」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黑暗：「你怎么知道？」

    「我跟你說了，我找了你很久?！估先似届o地說道，「你一直跟那個殺人犯住在一起，對么？」

    「他不是殺人犯！」她卻激動起來，「只有他愿意收留我，照顧我！他是被人指使才那么做的！」

    老人沉默的時間更久：「被誰指使的？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顧大爺，你回去吧?！顾男乜趧×业仄鸱肝也粫阕叩??！?/br>
    「你還是個孩子。」老人耐心地勸解道，「如果你知道什么線索，不妨就跟我去公安局，我們可以……」

    「沒有人會相信我。但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蘇琳，這件事可以慢慢解決。」老人向前邁出一步，「你先跟我回去好嗎？」

    「那不是我的家！」她尖叫道，「他們已經(jīng)當(dāng)我死了！」

    「你可以跟我住?！?/br>
    她愣住了，半晌才訥訥問道：「什么？」

    「你不用回去，你可以跟我住在一起?！估先祟D了頓，「如果你不想看見他們，我們可以搬走?！?/br>
    她捂住嘴，竭力不讓自己哽咽出聲。